“冥冥之中,我似乎又看见我阿娘,她想我跟她一起死,发了疯的人,临死却又没有带上我。我又想不明白,她为何要哭?我到这世上浑浑噩噩,可我现在才明白,跟官家过了这两年,已胜过我前头的十七年。”
她很少这么多话,又这样有条理,平日里瞧着呆呆的天真的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心里头比谁看得都清楚,也比谁看得都开。
只是精力有限,说了这么多话,每一句都慢慢吞吞,喘气也有点急促,官家拥着她,一颗心宛如放入油锅中煎熬不休。
“若是不曾与官家相逢,便是叫我活上一万年,我也不会开心。”
她不想再做那个不会哭不会笑的女郎,她想痛痛快快爱着他,哪怕短暂,也好过随波逐流,像根木头。
官家的喉结上下滚动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温离慢在他怀里笑起来:“有过这一回相遇,胜过痴长八十年。”
她知道必不可能如此轻易说服他,所以很快便转移了话题:“官家,你的名字不好听。”
他明白她是不想再谈,于是回她:“名字而已,不过是套在身上的枷锁。”
这世间,胆敢称呼他单名的人早已被他挫骨扬灰了。
“我的名字也不好听。”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认认真真跟他对视:“官家的名字承载的是厌弃,而我的名字承载的是怨恨,都寄托着生身父母自己的情感,我们不要向他们一样,这个小孩……”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我想给它取一个很有寓意的名字,祝福它的,好听的。”
官家从未给人取过姓名,他的几个儿女从被怀上到出生,他都未曾关心过一回,完完全全当作陌生人一般,这个小孩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它投胎在了温离慢肚子里,而他对它并无情意,只恨它以母体为食,怎么可能用心取名?
温离慢拽着他的手摇晃:“取一个吧……取一个好的名字吧。”
官家被她磨得没有办法:“……朕要好好想一想,你得给朕一点时间。”
“嗯……一炷香够不够?”
官家有些无语:“等它出生,朕再给它取。”
两人都不约而同跳过了“孩子出生她是否还活着”这样的问题,温离慢伸出小手指:“那我们约好了,等这个小孩出生,官家要给它取一个很好听的,比我们两个都好听的名字。”
官家虽觉得她幼稚,可让她有个念想也好,于是同样伸出小指与她拉钩,温离慢笑着抱住他。
她不喜欢他的名字,所以从不叫他,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但杳杳二字,从官家口中叫出来,听得久了,便仿佛被赋予了另外一种情感。
官家将一截红绳取出来,拿起她纤细的手腕,将红绳系了上去,这是民间的习俗,七夕节为家中女郎系上红绳,便是向着月仙乞求,能让女郎长命百岁。
他一生好战嗜杀不信鬼神,却因她而期盼,这世间当真能有神明。
那年端午,他向她许下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的誓言,却忘了后面一句,叫作共事二三年,始尔未为久。
这样的日子,他还没过够。
第93章 (慈悲。)
*
过了七夕便是中秋,温离慢的肚子宛如吹了气,愈发大起来,与此同时,她许多事都不能再自己做,一天中清醒的时候不多,大多数时间全拿来睡觉补充体力,偶尔醒过来,面上又都是笑容。
好像并不犯愁。
她这样乖,吃饭喝药都再不用人催,官家反倒不知该说她些什么好。
也因为她精力不济,这个中秋节过得都没滋没味,哄着她睡熟了,官家终于压制不住内心的狂躁,自温离慢有孕来,除了最开始与她孕吐时他发了几回怒,之后的脾气便一直很好,然而官家知道,这不过是雪崩前的平静,他把所有的情绪都按压下来,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无动于衷,而是越临近顶点,越是无法自控。
“官家……”
寿力夫小心跟随在他身后,十五的月亮又圆又亮,照在地面上,人的心情也随之发生变化。
去年瞧见这月亮,只觉皎洁纯粹,今年却只觉着惨白不祥,令人厌烦。
官家站在太和殿外,这里还有温离慢喜欢的秋千跟葡萄藤,从前她身子也不好,他不许她玩秋千,后来勉强许她坐上去,推起秋千的幅度小之又小,而如今,她已经不能再坐上来了――即便知道是安全的,他也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即便是手握世人生杀大权的帝王,此时此刻,在这清凉如水的月光中,亦不由得想,要怎样做,才能留住她呢?
寿力夫唤了一声不见回音,只得垂下眼眸,自娘娘有孕起迄今快六个月,官家连前朝都不曾去,日日夜夜守在娘娘身边,他就没见过官家合眼,再这样下去,寿力夫当真担心官家脑海里紧绷的那根弦会断掉。
倘若娘娘真的出了事,官家会失控的……官家一定会失控!
从前便是如此,那还是官家二十五岁之前的事情了,时不时的头疼,疼起来便要见血,狂暴起来根本没人拦得住,他天生神力,无比强悍,寻常人哪里制得住?
正在寿力夫苦思冥想要如何转移官家的注意力时,却突然听到官家说:“更衣,备马。”
寿力夫愣了一下,官家说完这几个字,转身便往内殿走,寿力夫着急了:“不是,官家,这么晚了,您要往哪儿去?”
官家没理他,寿力夫只得跟在身后,见官家进了内殿,他没敢跟进去,只得去取了一身黑色常服,又令徐微生去通知乌衣卫统领陆恺备马。
温离慢还在睡。
她今日醒来的时间较长,因此用了晚膳喝了药便睡了,虽然已经可以用得进膳食,然而哪怕是御厨们精心为她烹调的食物,她吃得却也不多,应当是怕吐出来,所以很少很少的吃,这样少食多餐的情况据薛敏说算是好事,但官家每次瞧见她只吃几口便放下筷子,心中并不想表现出来的这样冷静淡漠。
他走到床边,她乖乖地躺着,她的睡姿其实并不乖巧,刚在一起时,她倒是睡得板板正正,后来熟悉了,一睡着便不觉往他怀里钻,大抵是因为她体温偏低,而他身上总是暖的。
喜欢靠在他怀里,把小手小脚都贴在他身上取暖,大夏天的再热也要跟他抱着睡,睡姿亦逐渐散漫。
但从肚子变大后,她就不能侧躺着睡了,要平躺着才可以,否则便不舒服。
他先前一直在她身边,有他的气息她睡得安稳些,后来他出了内殿,就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否则她很快便会醒来。
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触碰在她白净的脸蛋上,从第一次见面时他便觉得这女郎的皮肤真是无比洁白,像天上的云朵一样不沾尘埃,略带着病态,寻常身体健康的女郎,从不曾见过这样洁白的皮肤。
官家没敢坐在床沿,怕自己的体重引得床榻下沉,又叫她睡得不安稳。
他就这样沉迷看着她好久好久,直到她微微皱了下眉,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头放在了耳边,他才回过神,弯下腰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又将被子盖好,低声命几名宫女守好夜,这才让寿力夫为自己更衣,临走时,他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她一眼。
寿力夫不知道官家要往哪儿去,既然是要骑马出行,他肯定是不能跟的,“官家……”
“好生守着娘娘。”
“……是,官家放心,奴婢决不负官家所托。”
官家轻装简行,只带了陆恺及几名乌衣卫,上马后疾驰而去,寿力夫直望到众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悄然回身。
大宫女红鸾迎上来:“寿大伴。”
“娘娘如何了?”
“还睡着呢。”
因着怕吵醒温离慢,所有人都压着嗓子讲话,几乎是气音,寿力夫点点头,命宫人们各司其职,官家不在,把娘娘交给旁人他不放心,他得替官家守着,哪儿都不能去。
随同官家出宫的陆恺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他也不敢问,他与第一任航海使是故交,曾听对方提起过,海底有火山,在喷发之前风平浪静毫无征兆,然而一旦喷发,便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可怖,自温娘娘有孕,陆恺伊始十分高兴,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官家并不高兴。
寻常人,如朝臣等,只盼着早日温皇后早日有孕,诞下中宫嫡子,官家后继有人,大魏兴盛不衰,可官家不在乎这些,官家只在乎温皇后是否能与他长相厮守。
是以陆恺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直到追随官家的马到了地方,他才惊讶:这里不是青空山么?官家到青空山来做什么?
紧接着令陆恺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青空山有早已修好的山路,驾马而上不算为难,官家却下了马,于香客常走的台阶山路上跪了下来!
连官家都跪了,陆恺如何敢不跪?
“尔等在此候着,无需随朕上去。”
陆恺连忙打了个手势,令随行乌衣卫背过身去,免得叫他们瞧见官家下跪,又忙道:“官家这是做甚?还是让臣陪着您一起吧,否则臣无法安心。”
官家没有理他,继续往上走,行一步、叩一步,这位自掌权起便不曾向任何人下跪的地方,居然在这中秋月圆之夜,人人阖家团聚之时,深夜前来青空寺,以最虔诚的姿态走上山路。
陆恺随侍在侧,也随着叩头,青空山有百丈之高,若是一行步一叩首,怕是要天亮才能到,可官家都不说话,陆恺怎敢多嘴?
青空寺的守寺僧人打开寺门,出家人天不亮便要起来做早课,做完早课用过早膳,第一批香客便会陆陆续续到来,谁知这寺门一开,却瞧见寺门口站着两个人。
守寺僧人吓了一跳,“两位施主……”
他的话被掐在嗓子眼儿里,陆恺亮出手中令牌,守寺僧人慌忙跪下,官家却没看他,径直跨入寺院,守寺僧人被陆恺扶起来后赶紧去通知寺中住持,天家降临,谁敢怠慢?!
住持僧人一听,亦是吓了一跳,这位帝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先帝宠信的僧道之流大肆屠杀,青空寺不曾招摇撞骗,才得以存活,二十余年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当今天家不信鬼神,一些寺庙道庵的香火自然削减许多。
今日天家降临,却不知为何?
陆恺心中大约有了答案,却并不回答住持僧人,住持僧人跪在大雄宝殿之外,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而殿内,官家亲手取了香,他望向那宝相庄严的菩萨,大殿内檀香冉冉,他心中却生不出丝毫波澜。
没有面见菩萨的慌张、敬重,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他只是将香点上,缓缓道:“朕……”
“我背负罪孽而生,被世人视为不祥,父嫌母厌,手足憎恨。然宿命之说,于我而言不过空谈。而今我坐拥江山,千百年后青史当载我姓名,此生无悔,惟得一人,胜过毕生夙愿,求她身体康健,无忧百岁。若得如愿,来日定当尊佛礼拜,再塑金身。”
菩萨安静无语。
官家将香放入香炉,跪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
陆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骇,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官家上过香后,住持僧人才敢进入,原本想要跪下行礼,却被官家挥手示意停下,他又看了眼佛像:“听说青空寺香火旺盛,菩萨佛祖也爱倾听人间心愿,多有回应。”
住持僧人讷讷不敢言。
“我欲请一尊佛像回去供奉,不知可否如愿?”
住持僧人连连道:“天家赏脸,小寺蓬荜生辉,焉敢不从?”
其实他们叩至山顶时,青空寺尚未有动静,陆恺原本要上前叩门,却见官家站在寺庙门口,他亦不敢多言,只默默守在官家身后,直到天将亮,守寺僧人开了门,他们才进来。
追随官家二十载,从未见他这般,竟将所求之事,托于虚无缥缈的漫天神佛――这可是从不信命的大魏帝王啊!
若他信命,信佛,信神,那早在出生时便该活活饿死,又或者是在欺辱与刻薄中认命,从此做个被人践踏的低等贱奴,死在先帝手中,死在生母手中,死在那些都想让他死的兄弟手中――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还成就了这一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霸业!千百年后史书上亦要记载他的强大与威严,可他却在最强悍的年纪,跪在了从不曾眷顾于他的佛像身前。
离开前,官家驻足,住持僧人亦步亦趋,此时又心中打鼓,直到官家缓声询问:“朕有一心上人,若要求菩萨庇佑,该当如何?”
“回官家,当清心寡欲、仁爱世人,沐浴焚香、诵念佛经,心诚所致,佛祖定会聆听。”
官家不再理会他,陆恺连忙跟上。
却说宫中寿力夫眼都不合守了一夜,眼见天将亮,官家却还未归,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他看看内殿,发觉娘娘还在睡,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在殿外走廊处来来回回的踱步,徐微生见状,忍不住劝道:“干爹,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还是回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寿力夫叹气:“我不看着娘娘,我心里不踏实。官家临行时叮嘱了我,我不累,也不困。”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听到宫女的声音,寿力夫拔腿就想进去,忽地一想自己一夜没睡,身上的衣裳都没换,怕不是要有味儿,于是进去后也不敢进内殿,只隔着屏风回话:“娘娘醒了?可饿了?是否要用早膳?”
温离慢看了看周围,对寿力夫的问话充耳不闻:“官家呢?”
这小半年来官家与她形影不离,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必定在身边,如今不见人,温离慢哪里顾得上早膳?
她想跟他在一起,不愿有须臾分离。
“官家马上便回来,娘娘稍稍等等,先用些垫垫肚子可好?”
温娘娘还是很乖的,她不爱为难人,便点了头。
结果用完早膳,官家还是没回来,只有他的衣衫留在她身边。
她显得郁郁寡欢,宫女们努力逗她都徒劳无功,好在她自己知道要维持好心情,有孕后她很爱哭,但哭多了眼睛疼,心里也不舒服,还会令官家忧心,因此有意识在极力避免,调整之下,想转移注意力,叫人取了针线来,继续做她没绣完的荷包。
绣了会儿听闻官家回来了,针线连忙搁到一旁,还想下床,她慢慢地也能走上一小会,只是要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