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力夫大气不敢喘,太和殿的宫人更是不敢出声,自帝王身上散发出的肃杀之气――打有了温娘娘,寿力夫便再不曾见过,没想到今日又得以重现。
安康帝姬与大殿下等人一路畅通无阻,虽略有反抗,却都轻松拿下,他们的目标便是太和殿,谁知还没到太和殿,便看见了魏帝。
他手上是那把镶嵌着华丽宝石的长剑,骑在骏马之上,即便没有见血,那柄长剑也还是让惠安君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大魏铁骑踏入赵国皇城时,他曾亲眼所见魏帝如何斩杀赵兵,也因此数月噩梦连连,迄今未曾好全。
安康帝姬看到那柄剑,脑海中亦不由浮现起二十余年前,她还是先帝最宠爱的帝姬,人人见了她都要下跪讨好,那是她人生中最高贵惬意的时候,正是魏帝打破了一切宁静,掠夺了她的所有荣耀!
父皇与兄弟们活生生死在她面前,而她为了活命,只能摇尾乞怜。
可今天不同!
“皇兄,好久不见。”
安康帝姬咬牙按压住内心见到魏帝的惶恐,故作冷静,“你应该不会想到,你还有这样一天吧?”
她看了眼魏帝身后跟着的十数名侍卫,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想当初跪在皇兄脚下的人是臣妹,而如今风水轮流转,恐怕是要皇兄,给臣妹下跪求饶了。”
官家没说话,只做了一个动作,便将安康帝姬吓得花容失色!
他身边的一名侍卫手上拿着华丽的弩,官家仅仅是将伸了下手,要将弩接过来,安康帝姬便慌忙往后退去!
后退的不只是她,还有大殿下跟惠安君。
世人皆知,魏帝有百步穿杨之能,能于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他们仨可没有一个人想死!
官家仍旧没说话,眼神嘲讽,并没有真的将弩拿过来。
他征战善用长剑与弩,有时也用刀,因此他所用过的兵器都沾染了无数鲜血,杀气极重,自妻子有孕,这几样兵器便全换了地方放,没再摆在太和殿,怕冲撞了她。
安康帝姬与惠安君对魏帝,一个家恨一个国仇,惟独大殿下纯粹是为了皇权,他原本以为会收获父皇或愤怒或伤心或失望的目光,然而通通没有,魏帝仍旧是魏帝,大殿下甚至觉得,父亲望着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他心中生出无限怨恨来,咬牙道:“父皇!儿臣不愿与你为敌!是父皇不顾父子情在先,不能怪儿臣不孝!只要父皇愿意禅位,儿臣愿尊父皇为太上皇!决不让父皇有丝毫不快!”
他没有错,他没有错!这么多年来,他明明身为皇长子,却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为了自己筹谋打算有什么不对!
“哦?”
官家总算是开了口,他语调延长了许多,显出几分漫不经心,“如此说来,倒是朕对不住你,是朕的不是了。”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十分好听,然而听在大殿下耳中,却无端有种催命符的恐怖感。
眼见大殿下怂了几分,安康帝姬暗恨他是个废物,怒道:“戾!你的生母为你取名为戾,先帝深深厌恶你,不允你随我大魏皇室国姓!你不过是个无姓的暴虐之人!你弑父杀母,残害手足,天理难容!今日我等便是要替□□道,还天下一个太平!”
见过无耻之人,不曾见过安康帝姬这般的。
当初魏国势微,赵帝昏庸,不见她奋发图强,如今魏帝一统天下坐拥江山,她倒是喊起了口号。
官家淡淡道:“声音太大了,吵着娘娘睡觉可不好。”
见他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安康帝姬正要再骂,只觉浑身一轻,竟是自马背上腾空而起,被悬挂在了半空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安康帝姬,连与她齐头并进的大殿下与惠安君,同样没有看清楚。
第95章 (大悲。)
*
虽然自官家登基,安康帝姬便不复往日荣光,可她毕竟是帝姬,只消不犯事,自然富贵不缺,然享受不到他人羡慕敬畏的目光,身为帝姬只能苟且于府中看着别人风光,她心高气傲,如何能忍?
爱女惨死,驸马背叛,一切的一切都令安康帝姬痛苦不已。
慢慢地,她的痛苦被野心替代,除却报仇外,她还想要恢复昔日身为帝姬的荣耀,只要她帮助大殿下逼宫成功,岂不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那些仇恨、野心,如今都在她被吊起来的一瞬间化为乌有!
养尊处优的帝姬何时受过这样的苦?她被悬在半空,才发觉勾住自己身体的是形状诡异的链爪,这链爪极细,生有倒钩,直直刺入皮肉之中,而顺着链子看过去,竟是不知何时,四周已被包围!
这怎么可能?!
大殿下认出那隐蔽于黑暗之中直到此刻才现身的军队并不是别人,正是被安康帝姬派出小队携桐油纵火制造混乱,意图使他们不能及时营救皇宫,由大将邱吉所掌管的京郊大军!
看见邱吉的那一瞬间,大殿下真是惊恐万分、吓得魂飞魄散!
怎么会这样?!
原本的计划是,安康帝姬派去的人得手,他们趁此机会挟持魏帝,魏帝不从也有办法,温皇后正是临盆之时,拿温皇后做要挟,不怕魏帝不屈服,可谁来告诉他为何邱吉会出现在此处?!
别说是大殿下,就连被悬于空中的安康帝姬与惠安君都无比震惊,不敢置信!
怎么会?!
他们确实是看见了得手的新号才敢动身,邱吉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皇宫?!
“不请自来,可谓不速之客。”邱吉先是下马向官家行礼,随后对大殿下道:“大殿下原来不懂这个道理。”
他手一挥,随即几个绑缚的严严实实之人被大力一推倒在地上,大殿下一见之下瞳孔皱缩!
他会与安康帝姬联手,自然不可能一点好处都不要,安康帝姬只得将手中军队的一半权力交给大殿下以示诚意,因此派去放火的小队,大殿下是见过的,为了防止安康帝姬阳奉阴违,他还安插了自己的一个眼线,此时被推到地上的正在其中!
邱吉哈哈大笑,大刀指向大殿下:“殿下是自己下马呢,还是让臣帮你一把?”
此时此刻,大殿下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早已大势已去,今日哪里是什么报仇雪恨扬眉吐气,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被魏帝瓮中捉鳖了!
大殿下双手颤抖,几乎握不稳缰绳,他自皇子府出发时是雄赳赳气昂昂,豪气万丈地要成就一番大事业,不曾想根本便是跳梁小丑可笑至极!
安康帝姬不愧是出了名的能屈能伸,生死关头什么女儿驸马她都忘记了,只喊道:“皇兄!皇兄!臣妹也是受人蒙蔽,臣妹也是受人蒙蔽啊!是他!是他!他是赵国余孽!是他妖言惑众蒙蔽了臣妹,皇兄明鉴!这一切都与臣妹无关!”
二十多年前大殿下还未出生,不曾见过那时的安康帝姬涕泪横流乞求活命的卑微模样,此时她被悬在半空,什么皇家风范帝姬仪态,哪里有活命重要?看得大殿下打了个哆嗦,也慌张翻身下马跪在官家身前磕头认罪:“儿臣、儿臣知错!还求父皇饶命!儿臣与安康姑姑一样,都是受此贼花言巧语,一时糊涂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求父皇开恩!”
突然间就失去了两位盟友的惠安君手背青筋凸起,他心知安康帝姬与大殿下,一个是魏帝妹妹,一个是魏帝亲子,他们兴许有活路,他却是没有的,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明知是死也要上前试一试,挥舞着长剑驾马要往前行,结果马蹄上突然甩来一只鹰爪钩,伴随一声哀鸣,惠安君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摔倒在地,脖子上立时便架满了刀!
呼来喝去的着实是吵闹,官家手一抬,原本想要这几人血溅当场,却突然听闻佛珠声响。
他微微怔了一下,看向腕上佛珠。
正在此时,身后不远处忽地传来徐微生的声音:“官家!官家!!”
他是温皇后的贴身大太监,众人连忙为他让路,徐微生连滚带爬狂奔过来,气都喘不匀称:“官家!娘娘!娘娘方才醒了!薛、薛御医说!说是要发动了!”
官家二话没说,用力夹了一下马腹,枭獍会意,徒留徐微生跟在后头狂追,偏偏两只腿哪里赶得上枭獍四只腿?
邱吉与不知何时出现的陆恺面面相觑,这……官家走了,连句吩咐都没有,这些人杀是不杀?尤其是安康帝姬与大殿下,这二人要如何处置?
安康帝姬还被悬在半空呢!
本来那链爪可以将她扯成碎片,只是不得官家命令,陆恺不敢命乌衣卫动手,这几人还以为他们很厉害,其实不过是跳梁小丑,这一年来,大殿下与安康帝姬暗中是如何勾结的,安康帝姬如何要挟御膳房內监,又如何安插了人手在宫中,将自己的人并入兰京守备军――这些全在官家掌控之中,她的那些人早就被替换了个干净,可笑她还不自知。
先帝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留给安康帝姬的军队如何跟真正上过战场浴血厮杀的大魏将士相提并论?不过是螳臂当车,徒增笑料罢了。
“老陆啊,你说,咱这怎么处理?”
陆恺道:“还是等官家来决定吧,先将这些人捆绑关押,我会派乌衣卫日夜看守。”
“成。”邱吉点头,忍不住朝着太和殿的方向看去一眼,“但愿娘娘母子平安。”
听说温皇后即将生产,大殿下面部肌肉扭动的极其诡异,他想说点什么,可陆恺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嘴给堵了,连同安康帝姬与惠安君一起,正在此时,一名乌衣卫鬼魅般出现在陆恺身边,低声道:“官家有令,不得取这三人性命,先将他们关押,日后再议。”
大殿下跟安康帝姬都听得清楚,两人眼中不由得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官家不杀他们!果然,即便他们做错了事,可究竟是官家的儿子与妹妹,官家终究是手下留情了!
陆恺与邱吉对视一眼,他们可没这两人乐观,官家不让动手,定然是因着温娘娘生产不宜见血,这三人能否活命,要看温娘娘是否能够顺利生下孩子。
女人生孩子有如自鬼门关走一遭,更何况是身体本就不好的温娘娘?
温离慢这几日一直隐隐有下坠胀痛感,薛敏说随时可能生产,因此太和殿的宫人们不敢松懈,也因为临盆所带来的不适,她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了会儿,官家刚刚离去不久,温离慢若有所觉便醒了过来,于是一发不可收拾,起初只是微微刺痛,到了后来痛感已经难以忍受,薛敏确认是要生了,徐微生这才赶来通知。
官家下了马大步奔进内殿,他内心担忧恐慌无法用言语来表明,温离慢真的难受时从不诉苦,可他刚进内殿,便听到她无法自控的痛呼声,窗前围着几名接生经验丰富的尚宫,薛敏却在外面站着。
官家问他:“你站在这里作甚?”
薛敏吓了一跳,忙道:“娘娘生产,臣身为男子不得在场,否则于理不合――”
官家一脚把他踹了进去,顾及到还用得着薛敏,没用什么力气。
薛敏不敢再多说,温离慢却仿佛感觉到官家回来了,不由得朝外看,隔了那样多的人,两人的目光还是相遇了,她面色苍白额头冷汗涔涔,官家上前去握住她的手:“朕在这里。”
她没力气说话,只勉强冲他笑了一笑,一个尚宫战战兢兢道:“官家,女子生产本是污秽之事,还请官家移驾――”
话没说完便在官家冰冷的视线中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言。
温皇后是在太和殿内殿生产的,真要说不合规矩,那从她一开始住进太和殿开始,便跟规矩不沾边儿了。
温离慢疼得想要大叫,可她不能叫,薛御医说要养足体力,否则她会没法把小孩顺利生下来,但这剧烈的疼痛令她无法自控,只觉得除了肚子之外,还有心口处亦是难以呼吸的濒死之感!
生产时,患有心疾者极容易发病,胎儿存活率极低,根本不存在保大保小的选择。
官家对她的身体兴许比她自己都要熟悉,见她脸色不对,连忙叫薛敏上前,薛敏一见,暗道不好:“娘娘发病了!”
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官家此时也冷静全无,他能感觉到温离慢的体温在急速下降,而薛敏扎了针也没有起到什么效果,想要让她平平安安生下孩子绝无可能,她承受不起落胎之痛,也经受不了生产之苦,命运早已在暗中写好一切,只等着按部就班,时间流逝。
这半年多以来,薛敏为了温皇后呕心沥血,他所想到的每一个方法都会原原本本禀告给皇帝,事已至此,官家什么都不想管,他只是留住她,哪怕只有一刻,哪怕是再看见她对自己笑,跟自己说说话。
他猛地转头盯着薛敏:“三月前你所说的法子,你可敢做?”
薛敏倒抽了口气:“官家!”
“敢不敢!”
薛敏看向合着眼睛奄奄一息的温皇后,一咬牙:“臣愿一试!”
横竖再这样下去要一尸两命,倒不如赌上这一把!温皇后体弱,可胎儿生长情况极好,不仅如此,胎儿足月,成功生下的可能性很大,只是母体承受不住,若是那个法子当真可行,至少胎儿能够保证存活!
尚宫们满面惊恐,看见薛御医打开了他的箱子,箱子里是他为了试验,使用过数百乃至上千次的特殊刀具,这剖腹取子之法,医术中从未记载过,仅在民间一些传说中曾有听闻,若非温皇后身体状况特殊,薛敏也不会走投无路想到这个方法。
他在动物身上做过实验,成功率并不高,后来也在几个濒临死亡眼看要一尸两命的孕妇身上试过,虽然事先便和她们说清楚,并不能完全保证她们活命,可反正都是死,倒不如拼命试一次,十五个案例中,共有三名孕妇存活,其中母子平安者仅有一人,胎儿的存活率远远高于母体,活下来的那三名孕妇都是农家出身,无病无痛,即便如此,剖腹取子之后,她们的身体状态也大不如前。
尚宫们从未见过如此生产之法,根本没有胆量打下手,官家面色冷凝,“你说要如何做,朕来,其他人全出去。”
殿内人多,难免出现脏污。
薛敏已备好了麻沸散,官家先喂了温离慢服下,她疼得逐渐失去知觉,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寿力夫等人在外头走来走去,焦躁不已,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无声无息,只有官家叫人换水的声音,寿力夫借着换水的空当,瞧见温娘娘躺着没有声息,而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去,简直怵目惊心!
那样瘦弱的温娘娘,身体里怎地会有这样多的血?
不知过去了多久,只知道天已大亮,寿力夫觉得自己人都要失去了意识,才突然听到里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哭泣,他瞪大了眼睛,恨不得立刻冲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