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围猎之时,都会有将领受伤。因此,队伍中随行的医者必不可少,御医更是专为皇家之人治疗。
姜鸾坐在软榻上,仰头看他。修长白皙的脖颈,滑出一道动人弧线。
李怀懿瞥了她一眼,走到木施处,从上头把姜鸾的罗裙取下来,又随意地拿了一件鹤氅,一起扔过去,“你先披着。”
姜鸾接住罗裙和鹤氅,羞愧难当。
“陛下能先转过去,容臣妾换一下衣裳吗?”
她的声调哽咽了一下。
在这次来之前,她以为……她以为,最多和从前一样。
李怀懿露出笑容,迈开长腿,走到她的身前,蹲下,捏了捏她的衣裳。
“这不是小衣吗,宓妃?”他把手一路滑到她的脸颊上,兴味地摸了摸,“直接穿上就行了。”
姜鸾哀求地看着他。
李怀懿不为所动,甚至看着她道:“要朕帮你披吗?”他指了指鹤氅。
姜鸾连忙抿唇摇头,自己飞快地套上。这件鹤氅宽大暖和,将她牢牢地包裹住,散发出熟悉的清香。
李怀懿见她穿好了,才不急不慢地走出去,对宫人吩咐道:“去传御医。”
宫人应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医者前来,他神情恭肃,朝两人行礼过后,方问道:“不知宓妃娘娘有何病症?”
说话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姜鸾一眼。只见她身披宽大的男子鹤氅,蜷缩在软榻上,身躯更显娇小。鹤氅上围着一圈白色狐狸毛,拢在她纤细的颈部,衬得那张小脸天香国艳,绝色难求。
一霎那间,仿佛天地都被夺去了光彩。
医者心中狂跳,低下了头,却听一旁的帝王,已经不悦地道:“朕的爱妃,脚踝扭了。”
医者心中惴惴,不敢再抬头。他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经验,迅速开完方子,又叮嘱了几句“脚踝扭伤,宜静坐,不宜多动”,就被李怀懿挥退了。
出了书房,医者仍是脚步虚浮,额头冒汗不已。引他前来的宫人,见到他的模样,笑问道:“大人惹陛下不悦了?”
医者苦涩地点头。
他出身于世代行医之家,好不容易才入了宫,成为御医,一跃成为家族中年轻子弟的榜样。不想第一次出诊,就出现这么大的过错。
宫人笑道:“大人无须挂怀,陛下圣明,若是没有当场发怒,事后便不会责罚于你。”
医者难以置信,双目放光,又惊又喜,对宫人不住道谢,嘴里又喃喃了好几句“陛下圣明。”
书房里,姜鸾坐在软榻上,看见无数的宫人进进出出,只好小心地攥紧身上的大氅。
这些宫人都是来送药材的。冬狩出行时,不可能将每样药材都带上,医者便在方子上写了好几种药性相近、可以互相替换的药材。宫人们把药材找出来,一个个捧上来问:“陛下,这味药材可以吗?”
李怀懿见姜鸾的脸越来越红,才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可以。选最珍贵的药材就行,不必再来问。”
姜鸾见宫人们鱼贯而出,才悄悄舒了口气。
李怀懿踱步到姜鸾身前,打量了她一会儿,缓声道:“方才御医说了,腿伤不便移动,今夜,你就歇在朕的行宫吧。”
姜鸾睁大双眸。
李怀懿迎着她的眼神,不可抑制地笑了一会儿,才道:“朕不碰你。”
姜鸾放下心。
他走到书架前,取了几卷书,放到姜鸾身边的矮几上,“今日下午,你就在此处看书。”
姜鸾看了几眼,见是种类各异的书卷,有好几本都是她没读过的。
她拿了一本过来,对李怀懿道:“多谢陛下。”
李怀懿颔首,在她身旁的书案之前坐下,默然地打量着她。
姜鸾慢慢翻动书卷,云髻峨峨,螓首蛾眉,低垂的眼眸里藏着无尽的美丽和温柔。
李怀懿的眸中露出沉思之色。
当他宠幸姜鸾的时间愈久,他就愈能认识到,这个女子,和别的女子不太相同。
绝大多数女子,到了他面前,都是温柔顺从的,这固然不是因为她们爱他,但只要他高兴,一个位份、一套首饰、甚至一句看重的鼓励,都能让她们听话。
对于姜鸾,他却必须像和朝堂上的大臣们周旋那般,又吓又哄,骗住了她,才能叫她听话。
但是,这却更有趣。
李怀懿唇边挂上笑意,将方才收好的急件取出来,压在了镇纸的底下。
一个宫人捧着药碗,从门外进来,走到姜鸾面前,禀道:“宓妃娘娘,药煎好了。”
姜鸾听见动静,把书卷放下,接过宫人递来的药碗,用调羹舀起,慢慢啜下。
——这药有点苦,起码比避子汤苦。
姜鸾默默地想。
李怀懿等她喝完了,才站起身,对姜鸾道:“朕要去猎场看台。”
他点出两个宫人,让他们留在书房里,吩咐道:“宓妃若是有什么吩咐,你们都尽量满足她。”
两个宫人齐声应是,其余的宫人连忙抬来步辇,簇拥着李怀懿离开了行宫。
书房中安静下来,姜鸾看了半个时辰书卷,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卷,打量了一会儿四周。
两个侍立在书房中的宫人,看见姜鸾的动作,上前问道:“不知宓妃娘娘有何吩咐?”
姜鸾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在书案上的一张泛黄的信笺上停住了。
那张信笺被随意地压在镇纸之下,由于姜鸾所坐的软榻,和书案的距离很近,因而她一眼瞥见,信笺上写着“越国”“攻打”几字。
但因为角度原因,再多的,她便看不到了。
姜鸾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对两个宫人道:“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去景华宫,把一个叫‘玉画’的人叫过来,本宫要她按摩。”
宫人们满脸犹豫,说道:“奴才们也可为宓妃娘娘按摩。”
——这是陛下的书房,把宓妃娘娘一个人留在这儿,会不会不太好?
姜鸾睨了他们一眼,高傲地道:“就凭你们?”
宫人们无话可说,但心底仍是踌躇。
姜鸾板起脸,“陛下把你们留在这里,难道是叫你们忤逆本宫的吗?”
两个宫人慌张地跪下来,“奴才不敢!”
他们不禁在心里想到,陛下将他们留在这儿,却没有吩咐他们看住宓妃娘娘。
因此,稍微离开一会儿,也是不要紧的吧?
姜鸾满意地看见两个宫人打开门,走出书房,又把门关上了。
她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四周幽静极了,人影全无,只有桌案上的香炉,缓缓吐出白烟。
整个书房中,安静如深潭。
姜鸾把大氅上的系带绑得更紧,随后提着心,从软榻上站起来。
确切来说,她只能用左脚站立,因为右脚崴到了,一旦用力,便钻心似的疼。
姜鸾艰难地用左脚跳了两下,跳到桌案之前。她环顾一眼四周,迅速地将镇纸下的信笺抽出来,飞快地阅读。
里面的内容让她目瞪口呆。
现任的越王——她的大皇兄,竟然要攻秦?
而且,他还是因为受到了国内世家的反对,所以不得不用战争的手段,来转移国内矛盾?
姜鸾差点要笑出来。
她把信笺按原样放回去,想了想,还调整了一下镇纸的位置,确保信笺和镇纸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移动。
随后,姜鸾才一蹦一蹦地跳回软榻上,坐好。
之后,两个宫人将玉画带来了。
玉画一见到姜鸾,就惊声道:“娘娘,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来的路上,她就听说姜鸾受伤了,但现在看姜鸾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似乎伤得比她想象中还重。
姜鸾露出笑容,安抚住玉画,又让玉画给宫人赐赏银。
那两个宫人接到沉甸甸的赏银,心中狂喜不已。他们立刻感激涕零,将心中那一点点不安,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
李怀懿坐在步辇上,一路行来,不断有人对他行礼问安,但当他走过去之后,他听见身后的人,都在议论那首歌谣。
李怀懿皱眉,薄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
动作必须要快一些了,否则,大臣们将会要求姜鸾以死谢罪。
流言是利刃,亦是噬人的波涛,每一个小看它的人,都会被它吞噬。
李怀懿来到猎场上。猎场围着很多的官员和将士,他们见到李怀懿来,纷纷跪下行礼,喊道:“臣等拜见陛下。”
声音响彻云霄,如山呼海啸。
李怀懿下了步辇,负手立在原地,淡淡道:“诸位爱卿平身。”
他的身形清正雅致,龙章凤姿,像天边不可亵渎的高洁月光。
众人站起来,纷纷上前邀赏,“陛下请看,这是微臣猎来的九只白狐!”
“陛下,这是臣的猎物!”
“陛下,臣猎来了一只老虎!”
还有几日,为期二十天的冬狩就要结束了,将领们纷纷拿出自己在这十几天来,猎到的最好的东西,希望能引起李怀懿的注意。
李怀懿略看了几眼,将礼部尚书喊来,吩咐道:“你记录一下。”
礼部尚书应是,连忙拿出一个册子登记。李怀懿到看台坐下,对宫人道:“传太傅。”
祝青山年纪大了,不参与围猎,但仍然每年都会跟随圣驾前来。他来到李怀懿跟前,行礼过后,问道:“陛下有何事吩咐?”
李怀懿给他赐座,又让侍人奉上热茶,等他喝了两口,才道:“太傅有没有听说那首歌谣?”
祝青山道:“微臣略有耳闻。”
李怀懿道:“这正是朕要托付太傅之事。太傅,朕要你止住流言,查出流言的源头。”
祝青山犹豫了。
他并不看好那个宓妃。但是,若要让陛下被流言牵制,也太不像话。
这样一想,祝青山立刻下了决心,他说道:“臣必不辱命!”
李怀懿颔首,又道:“你的学生当中,有没有年轻的、能力出众的平民子弟?朕要寻一人,接管陵城。”
祝青山是当代大儒,门生遍天下。
祝青山寻思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这样的学生,臣知道好几个。但是陛下,陵城,可不是人人都能接管的啊!”
李怀懿道:“朕有开采铁矿之法。”
祝青山大喜,不由问道:“陛下从何处得来?”
李怀懿似乎并不欲细说,他简单地道:“齐国。”
“齐国,齐国……”祝青山喃喃念了两句,老泪纵横。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伏地而拜,长声道:“天佑大秦啊!”
当今天下,几乎所有武器都依赖于铁。在一场战争中,铁矿和粮食,是最重要的资源。
……
李怀懿按照猎物的多寡和珍贵程度,将将士们都封赏完之后,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天地。
他乘坐步辇,回到自己的行宫,驻守在门口的宫人们迎上来,问道:“陛下可要去正殿用晚膳?”
李怀懿下了步辇,低沉道:“先去书房。”
姜鸾在软榻上坐了一下午,幸而有玉画时不时为她捶腿按摩,身体才没有坐僵。
她正手持书卷,心里想着越国之事。心思百转间,姜鸾听见书房外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宫人打开书房的门,通禀道:“陛下来了!”
姜鸾抬起头,见李怀懿迈开长腿,从门外踏进来。他穿着一件金锦骑装,外披松花色大氅,凛冽的北风刮起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身后的宫人们停在书房外,姜鸾欲起身,朝他请安。
李怀懿瞥她一眼,声线清冷,“不要乱动。”
姜鸾便止住了动作,她看见李怀懿走到书案前,似乎要拿什么东西,随后,他的目光在那张信笺上停住了。
姜鸾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李怀懿垂下眼睫,看见信笺已经被移动了位置。
方才,他出门前,曾经趁着姜鸾在看书时,把桌案上的一根头发,移到了镇纸之下压着。
这样,只要信笺和镇纸的位置不移动,这根头发也不会丢。
但是现在,这根头发不见了。
姜鸾见到李怀懿垂眸盯了一会儿信笺和镇纸,她正心神不定间,见李怀懿慢吞吞地把信笺折起来收好,立在原地,取出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写了几行字,用火漆封上,对宫人道:“拿着这封信,传到樊城的前线去。”
宫人拿着密信退下之后,李怀懿走到姜鸾跟前,说道:“书房不宜用膳,朕带你去正殿用晚膳。”
他的语气很平和,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来,目光专注地停在她的身上,面色平静,如无风时的湖泊。
姜鸾慢慢放下了心。
她扬起一个纯真的笑容,问道:“那么臣妾该如何过去呢?”
她本来以为,李怀懿会去叫一个强壮有力的宫女过来背她。
但是,李怀懿说道:“朕抱你过去。”
姜鸾猝然一惊,下一瞬,她就被李怀懿抱起来了。
他的臂弯瘦劲有力,紧紧地托住她的脊背和双腿,他的身体温热清雅,气息醇厚。
玉画在一旁看见,惊讶了一会儿,见姜鸾还没穿鞋,连忙将地上的绣鞋拿起来,替姜鸾穿上。
等到绣鞋穿好了,李怀懿才抱着姜鸾出去。
书房和正殿之间,相距不远,以廊庑相连。夜色正稠,长长的廊庑寂静而幽深,檐角上依次悬挂着一盏盏亮起的宫灯,被寒风吹得左右摇晃,但灯火却不熄灭,远远望去,如一条舞动的长龙。
宫人们静静跟随在两人身后,行走之间,只闻“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尽管裹着厚实的鹤氅,但姜鸾仍然觉得,冷风似乎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她缩了缩身子,李怀懿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