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籍任是一个身量长而瘦削,颧骨高耸的中年男子,看着脾气很不好。他躺在地上,满脸血迹,双眸大睁,盯着李怀懿,沙哑地嘶吼道:“狗贼!你灭我燕国,必不得好死!”
他说完,就急促地喘着气。
李怀懿挑了挑眉,并没有在意他的谩骂,“你师从何人?说出来,朕给你留个全尸。”
他很想知道,是哪个大儒,能教出如此文采出众的学生。
余籍任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
李怀懿皱眉,不耐地转身离去。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余籍任,突然眼中精光一闪,抬起右手,飞快地从袖口,射出一只袖箭!
“陛下!”众人纷纷惊叫。
李怀懿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侧身,紧紧跟在他身旁的兵部尚书,反应极快地拉住了李怀懿的手臂,将他往旁边一带。
袖箭擦着李怀懿的身体而过。
下一瞬,袖箭飞速地刺进了前方的车厢里。
姜鸾正无所事事地坐在车厢之中,听着外头的人对李怀懿的谩骂。其实她听了还挺爽快的,尤其是那句“我呸”,简直石破天惊,表达了所有她对李怀懿的看法。
正暗暗叫好之际,姜鸾听见外头的惊呼,她以为是又来了一波刺客,结果下一瞬,一支袖箭带着万钧之势,刺破了车帘,朝她的左臂飞过来。
姜鸾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扑倒在软榻上。
但她没有练过武,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袖箭擦着她的左臂而过,钉在了她身后的车厢壁上。
紧接着,车帘被掀开,露出李怀懿的面孔,他的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
“宓妃,你没事吧?”李怀懿皱着眉,扫视了几眼,见袖箭钉在她身后的车厢壁上,便放了心,转头对兵士们道,“杀了他。”
“是!”
余籍任仰天长笑几声,声音沙哑,悲壮地喊道,“志士仁人,无求生——”
兵士将长矛挥下,他的声音陡然被打断,如颓然折断羽翼的飞鸟一般,彻底绝了声息。
姜鸾半趴在软榻上,心里乱糟糟的。她试图从软榻上坐起来,但是感觉手臂有些疼,浑身的力气在渐渐流逝,虚浮无力。
她强撑着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划破了,手臂被锋利的箭头擦破了皮,几丝血迹逸出来。
一直守在车厢之内,被这个变故吓呆的宫女,终于回过神来。她抖着声音,喊道:“陛下,娘娘她有事!”
李怀懿的心里漏跳一拍,他转过头,疾走几步,在姜鸾身边坐下,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臂上被划出的伤口。
伤口很浅,但是瞧姜鸾的反应,恐怕箭头上有毒。
“传御医。”李怀懿对外面喊道。
御医很快提着药箱跑上来,潦草行了个礼,就在李怀懿的催促之下,为姜鸾检查一番,又查看了一下钉在车厢壁上的袖箭,说道:“陛下,这支袖箭上涂了蛇毒,眼下应以排毒为要!”
御医跪在地上,从药箱中珍重地取出怀仁子,“此物可克制蛇毒,微臣一直都随身携带。”
他又从药箱中挑了几样药引,交到一旁的宫女手中,吩咐道:“拿去煎,快一点。”
宫女应是,抓着药,飞快地下了马车。
“得罪了,宓妃娘娘。”御医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刺在姜鸾伤口处,又对李怀懿道,“药还没那么快煎好,请陛下叫几个宫女上来,为娘娘吸出毒素。”
李怀懿坐在一旁,撩开车帘,对外头的宫人吩咐了几句,沉默地看着姜鸾。
他发现姜鸾胆子很大,不怕暴雨雷鸣,不怕刺客突袭,方才银针扎进去,她也只是皱了下眉,连哼都没有哼。
但是,她的精神瞧着越来越差了,连眼睛都快阖上了。
宫女很快就上来了,她们听从吩咐,为姜鸾吸出毒素。
御医不满道:“你们的力气太小了,吸得太慢了!”
他对李怀懿道:“请陛下换几个太监来!”
几个宫女讪讪地退至一旁。
姜鸾感觉身体越来越难受了,尤其是左臂,渐渐难以动弹,她忍不住□□了一句。
“让朕来。”李怀懿站起来,修长笔直的双腿,仿佛造物的恩赐。
姜鸾半趴在软榻上,乌黑发髻压着她的嫩白脸颊,嘴唇有些苍白,手臂无力地垂下,像是一朵遭受了暴雨摧残的娇花。
李怀懿半跪下去,俯下身子,将嘴唇覆到她的伤处。
御医在一旁,瞠目结舌,心中如惊涛骇浪。
这个宓妃,竟如此受宠吗?竟连让阉人去为宓妃吸出毒素,陛下都不愿意……
姜鸾的脑子正昏昏涨涨间,忽然感觉自己左臂的伤处,贴上了一双冰凉而柔软的唇。
他吮了一口,将毒素吸出来,吐到宫女托着的盂盆里。
然后再次将唇覆上去。
嗯……这个力道,比方才那些人大多了,也快多了。
姜鸾一边迷迷糊糊地想,一边阖上眼睛,彻底地陷入了昏迷。
李怀懿的脸色,瞬间铁青得吓人。
御医心里发怵,赶紧走上前,探了探姜鸾的脉搏,禀道:“陛……陛下……宓妃娘娘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药来了。”宫女小心地提着一个食盒,入了马车,用调羹一勺勺给姜鸾喂下。
姜鸾正昏迷着,每喂进去一勺药,便有半勺从嘴角逸出来。宫女一边喂药,一边拿帕子擦拭。
李怀懿看了几眼,并没有上前为姜鸾喂药的打算。他坐回软榻上,立刻便有宫女递来帕子和漱口的盆匜。
李怀懿姿势优雅地漱口,又净了手,从宫女手上接过帕子,慢慢擦着唇角。
宫女把药喂完了,御医松了口气,对李怀懿道:“陛下,宓妃娘娘应是无碍,但接下来的半个月,要好好修养,以免落下病根。”
说完,他又开了几副调养的药。
李怀懿颔首,用手指敲了敲车窗,问道:“马车修好了吗?”
方才,刺客用铁钉洒在路上,惊扰了拉扯的马,才会让马车颠簸。
“陛下,已经修好了,马也换成新的了!”车窗外的侍人回道,“随时都可以出发!”
“出发吧。”他淡淡地道。
不一会儿,整个车队行进起来,在夜雨的沐浴下,轱辘辘地往秦都的方向使去。
第30章 “以册宝封尔为贵妃。”
………
“娘娘, 娘娘。”有声音在耳边持续不断地呼唤,像是羽毛在轻拂,痒痒的, 想让人挥手去打断。
姜鸾挥了挥手,“别吵, 唔——”
她的手被捏住了。
姜鸾睁开眼睛, 迷迷瞪瞪的, 先看见含霜的脸近在眼前。
含霜见她睁眼,立刻温声笑道:“娘娘, 您醒了!您快下车吧,长乐宫的地龙都烧好了, 就等着您过去呢。”
说着, 她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似乎在犹豫, 要不要扶姜鸾起来。
姜鸾这才发现, 自己还躺在昨日的马车里。车厢中萦绕着淡淡的怀仁子的药味,车厢壁上的袖箭已经被拔掉了, 而晨光已经从车帘中挤了进来,盈满整个车厢。
而李怀懿就沐浴在晨光里。他穿戴整齐, 身姿笔挺, 右手捏着姜鸾的手腕, 视线垂下来,眸色深深,不辨喜怒。
他的手骨很漂亮, 纤长的手指里,仿佛具有无穷的爆发力。
姜鸾动了动,试图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陛下,您攥疼我了。”
李怀懿松开手。
姜鸾感觉手腕一松,她连忙在含霜的搀扶下,从软榻上坐起来。
头仍然有些晕,或许是余毒未清吧。
“扶她下去。”李怀懿命令道。
含霜连忙搀着姜鸾下了马车。马车停在乾清门外,是姜鸾第一次入秦宫时,送嫁马车所停留的地方。
乾清门外,一前一后,停着两个步辇,二十四个青衣太监恭敬地分立两侧。
姜鸾的视线在步辇上停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发现长长的车队都已经离开了。
含霜留意到她的目光,笑道:“大人们都走了,淑妃娘娘也回去了。娘娘,奴婢一直叫不醒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幸好陛下进来了。”她的声音小下去。
李怀懿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姜鸾的身边,朝步辇的方向扬了扬脸,“上去吧,朕赏你的。”
姜鸾愣了一下。
在秦国,后妃的封号依次是秀女、才人、美人、婕妤、昭仪、各种妃位、贵妃、皇贵妃、皇后。
目前,李怀懿的后宫里只有宓妃和淑妃,但却只有贵妃及以上的人,才有资格乘坐步辇。
跟在李怀懿身后的王保,看见姜鸾怔怔的表情,笑道:“恭喜宓妃娘娘晋为贵妃。”
姜鸾被这句话砸得懵了一下,下一个反应就是——所以,她可以随意地乘坐步辇了?
李怀懿看见姜鸾懵了好几息之后,突然高兴起来,快步走过去,坐在步辇上,等她舒服地坐好了,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朝他微笑道:“多谢陛下恩赏。”
不知为何,李怀懿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早知道,昨日就让这些太监去给她吸蛇毒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保,又飞快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无法忍受那样的场景。
姜鸾坐在步辇上,露出清浅笑容,对李怀懿道:“那臣妾先回长乐宫了?”
晨曦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眉目如画,双眸盈盈。
李怀懿皱了皱眉,不悦地放她走了。
八个青衣太监抬着步辇,另外四个随行在前后,含霜等宫女跟在步辇边,亦步亦趋地走着。
姜鸾靠坐在步辇上,迎面刮来的微风拂动裙角。她心情愉悦,觉得自来了秦国之后,鲜少这样舒泰过。
“娘娘。”含霜跟在姜鸾的步辇边,犹豫地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姜鸾轻快地摆了摆手,“什么事?你说吧。”
含霜道:“娘娘,您还记得,昨夜是谁在为您吸出蛇毒吗?”
姜鸾笑着看了她一眼,“是你吗,含霜?”
她以为含霜在跟她讨赏。
含霜连连摇头,“不是奴婢。奴婢昨日坐在后头的马车上,是春花回来后,告诉奴婢的。”
姜鸾出行,带着浩浩荡荡几十名仆从,因而在她的车驾之后,另有两辆马车,安放仆从和行李。
而春花是几个月前,内务府新送来的一个宫女,因她机灵懂事,有时能在姜鸾跟前伺候。
姜鸾挑了挑眉。
含霜吞吞吐吐地道:“是陛下。”她的声音很轻,打着口型,但姜鸾一下子就看懂了。
她瞪大了眼睛,从步辇上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
李怀懿,做这种事——他图啥?
含霜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在姜鸾的步辇边,继续向前迈步。
旁边的十二个新拨来抬步辇的青衣太监,没有听见含霜后面的话,仍在垂头走着,表情木讷。
姜鸾慢慢地靠坐回椅背上,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迎面的风扑在脸上,她突然感到有些凉。
“本宫的手炉呢?”她攥了攥指尖。
拿着手炉的宫女,连忙道:“娘娘,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把手炉递上去。
姜鸾接过手炉,觉得这手炉不够热,怕是银炭已经快烧尽了。她有些烦恼地把这个手炉递回去,宫女连忙安慰道:“娘娘,长乐宫就要到了。”
从今以后,长乐宫就要变成整个皇宫里,最繁华的地方了!
宫女忍不住挺起小身板,觉得做贵妃娘娘的手下,实在是面上有光。
步辇稳稳地在长乐宫前停下,姜鸾走下去,进了正殿,才刚刚喝了一盏茶,册封贵妃的圣旨就已经到了。
来宣旨的人是王保,他身后还带着两个小太监。他一进入正殿,就和气地对姜鸾笑道:“娘娘,接旨吧。”
姜鸾换了衣服,净了手,随后在香案前跪下,俯首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长乐宫宓妃姜氏,艳冶柔媚,群芳难逐,赋姿淑慧,仪静体闲。旨到之日,以册宝封尔为贵妃。
钦此。”
“谢陛下隆恩。”姜鸾俯身跪拜,三叩首,随后起身,接过圣旨和册宝,放到香案上。
跪在她身后的宫女们,连忙站起来,搀扶着姜鸾。
王保笑道:“恭喜贵妃娘娘,不知贵妃娘娘可要留咱家用一盏茶,让咱家也沾沾长乐宫的喜气?”
姜鸾笑道:“公公请。”
两人移至花厅喝茶,王保啜了两口,对姜鸾道:“陛下还有两句话,要咱家带到。”
姜鸾放下茶盏,“公公请讲。”
王保道:“这第一句,是太后娘娘若有召,您不必前往。”
姜鸾眉梢微挑。
王保笑了一声,低低道:“陛下必是挂怀贵妃娘娘您的安危。”
姜鸾和太后早有嫌隙,这次冬狩,高家成年男性又被李怀懿给诛杀了,太后不敢报复李怀懿,但必定对姜鸾怀恨在心。
姜鸾点了点头,唇角露出笑意,对李怀懿的恶感,倏然散去很多。
王保又道:“这第二句,便是让贵妃娘娘今日好好将养身子,明日照旧,仍去御书房,给陛下抚琴。”
姜鸾的笑意僵住了。
她眨眨眼睛,“本宫昨日中了毒箭,今日心口似乎仍有些不适,或许要再养几天。”
尽管她不通医术,她也知道,中过毒素的人,起码应该要休息一旬的时间吧?
哪怕是她宫中的扫地宫女,若是被蛇咬了,她都要给人放几天假,哪有第二日,就催人去干活的?
王保笑道:“贵妃娘娘,陛下是看重您呢。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的机会,别的娘娘就算是抢破了头,怕也是抢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