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莲观上空被风卷起的水雾这时咻得散开,像从未出现似的。
“爬树干嘛?”
“她,她让我偷您那三颗花蕾。”
连菀眯起眼睛。
她的本体就是这棵位于妙莲观中庭的古树,天地间唯一的旱莲花。每年三八妇女节开花,十天后谢花,然后用长达十个月的时间孕育新花蕾。有人叫她女人花,因为她跟女人一样十月怀胎。
其中三颗花蕾一直悬挂在主干顶端,长了两百年还未有盛开迹象。
她手上的劲儿更重,“为什么?”
两滴眼泪竟从花蛇的绿豆眼里流出来。
“她说,说,这三颗花蕾是您的孩子。”
连菀:“????”
“祖婆婆,您马上就要生了!”花蛇紧紧闭起眼睛……等待受死。
方才还萎靡不振恍然如梦的红尾鱼精立马精神抖擞起来,她鱼脑子一抽,脱口而出。
“祖婆婆,没想到啊,打脸的时间这么快就到了。”
第002章 还没生
连菀愣了不到三秒钟,便二话不说提溜着花蛇,往偏殿走去。
偏殿内有一木台,其上放置着数个玻璃罐,玻璃罐内不知道泡着什么东西,乌漆嘛黑也看不清楚。
花蛇因视界极为有限,豆大的眼睛看不到全貌。
忽然身形一高,下一秒尾巴触碰到冰凉的水,铺天盖地的酒味直冲上来,三角头被纤纤玉手一戳,然后被摁进了黑暗世界。
连菀再次提起花灯,转身瞬间,光影中木台左侧露出一行字:卖药酒,主治颈椎病、肩周炎、风湿类风湿、壮阳补肾……
偏殿外,红尾鱼精跪在地上,哆嗦得身上的鱼鳞都快抖掉了。
连菀睨着她,“今夜的事……”
红尾鱼精摇头如拨浪鼓,“什么都没发生。”
连菀揉着太阳穴,“风姨屡次找我麻烦。她说的话不能信。”
红尾鱼精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连菀胸口一疼,瞬间觉得自己像是要杀人灭口的坏蛋。
她深吸一口气,掏出一颗红色药丸,“这是封识丸,封闭记忆,斩断神识。”
红尾鱼精伸出手,“谢谢祖婆婆赐药。我一定彻彻底底忘记,不会告诉其他妖精您怀孕的事。”
连菀:“…………我的意思是要你拿给你的负心汉吃。”
红尾鱼精一愣。鱼脑子这才转过弯来。
“他今晚所见已超过常识,说出去别人也以为他是神经病。你不如给他吃了这封识丸,把这段记忆抹去。当然,他吃了这药丸,会永远忘记你。”
“你自己选择。”
说完,连菀挑起灯,施施然离去。
红尾鱼精攥着药丸,匍匐在地,彻底僵住。
翌日。天刚亮。
道醇偷偷摸摸拿出裤子,刚塞进冰凉的水槽里就听见后面重重的咳嗽声。
他僵着脸,挡着水槽,回头堆笑,“师父,您今日怎起得如此之早?”
老道长人称妙莲真人,乃妙莲观的主持。
许是有起床气,大清早也懒得装仙风道骨,他伸出手指戳在道醇的额头,吼道:“鬼鬼祟祟地在干嘛?”
道醇干笑一声,“没什么!”
老道长一把推开他,只见水槽里飘着一条雪白的裤子,上面似有一些脏渍。
道醇想解释,但师父并未给他机会,反倒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你长大了!”
道醇:“……”
老道长出乎意料地未责骂他,还说要下山让人多给他做两身道袍,以必不时之需。
末了,他语重心长地说:“我道家修的是无为无欲,你年轻气盛,从今天起每天砍柴十堆,挑水十缸。”
“把火泄干净点。”
道醇:“……”
临近中午,老道长终于想起在三清殿里跪拜一个多月的红裙女人今天竟然没来。
道醇耸耸肩,说可能人家有事耽误。
一想起巨硕鱼眼,便一个哆嗦,他赶紧将昨夜之事告诉师父,并隐去尿裤细节。
老道长听完颇为遗憾,让道醇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一定要叫他起来观摩。
道醇直呼厉害,师父就是师父,鬼力怪神全不在怕的。
两人互相吹捧了一番,愉快地度过了寂寞道观的一刻钟。
吃过午饭,道醇哭唧唧去砍柴挑水。
老道长在中庭旱莲树下,摆好案台,焚香祷告。
香炉里飘出袅袅香味,从下至上一点点萦绕在古树周围。
老道长跪在蒲团上,左手扣住右手,呈太极阴阳之势。
日中到日落,香炉里的香饼换了两三块。
道醇双腿打颤地最后一次从山上下来,走进中庭瞧见师父还纹丝不动地跪着。
他挠了挠头,“不然师父你换点劣质香饼?”
老道长咦了一声,白了一眼瞎出主意的傻徒弟,阖目继续等候。
深夜的妙莲崖越发地冷,道醇好心搬来两捆柴,在古树旁点起了火堆。
熊熊火焰烧起,火光摇曳,古树显得格外黑黢。
老道长身上暖洋洋的,不由感叹自己的傻徒弟偶尔还能漏点精明。
这时,一阵香风拂来,下一秒胸前一疼。
花白胡须被揪得高耸,仰头看,连菀正凶巴巴地盯着他。
他下意识想跪拜,却被揪得低不下头。
“上次你用臭烘烘的香炉把我熏出来,今天又想纵火把我烧了?欺师灭祖你干得挺溜的啊?”
老道长举起手看着像是要喊冤,结果食指一扭,指向道醇。
“是他,不是我。”
道醇:“……”
连菀懒得理两个不成器的坑祖货,边往偏殿走,边问:“什么事?”
老道长平日不敢叨扰连菀,除非紧急事。
他嘿嘿笑道:“好事,好事!”
其实妙莲观分为上观和下观,上观就是现在还保存完好的崖上之观,下观在崖下的妙莲村西,多年前修建水库时,下观被淹,证明妙莲崖年代的碑文沉入了水底。
市里宗教办的人说一个市只能批一座道教文物保护单位,位于市区内的三清观人家既有证明年代的文物资料,这几年对方的主持能耐大,搞了几次颇有影响力的水陆法会,最后这个指标就给了三清观。
明明三清观建造时间还不如妙莲观久远。
这是老道长心中永远的痛。
但是现在机会来了。
“祖婆婆您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一株旱莲花树,评上古树名木,轻轻松松啊。”
他好不容易让道友走通关系,请北京的专家来观里看一看。但涉及祖婆婆,这事还得她点头同意才可。
“好处?”连菀走到偏殿前,道醇赶紧把门打开。
老道长下意识抚摸胸前胡须,快摸到的一瞬赶紧撤回,毕恭毕敬低头说:“每月给五百块,算是维护费用。”五百块虽然少,但对于破烂妙莲观来说是一大笔钱啊。
连菀脚一顿,回头忽然笑了起来。
老道长瑟瑟发抖。
“什么标准?”
老道长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一句,“树龄?树高?胸径?”
连菀:“用什么量?”
老道长:“应该是尺子吧。”
连菀一个爆栗子敲在老道长的额头。
“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凭什么让人家碰我的身?”
“还胸径?”
“要脸吗?”
老道长:“………………”
道醇:“……………………”
连菀抬脚走进偏殿,眸光掠过左侧的木台。
一排玻璃罐子里,有全须全尾的妙莲崖老参,有一罐子知了壳加癞□□,还有蜈蚣蝎子什么的。
老道长吓得心惊胆战,冒死上前阻拦,“祖婆婆,您消消气。别砸,千万别砸啊,孙孙们还要卖钱给您买供品……”
道醇被孙孙们这个称呼给恶了一下。他见师父喊得如此痛彻心扉,也赶紧吭哧一声哭出来。
在两人嚎叫中,连菀走到最里面的罐子前,打开盖子,徒手拎了个东西出来。
老道长眼前一亮,好漂亮的花蛇啊。
黄橙橙,白闪闪,小豆眼似眯非眯,耷拉着小脑袋,怪可怜的。
连菀却毫无怜惜之意,直接甩给道醇。
道醇吓得叽里呱啦,直往后躲。
花蛇吧唧一声掉地上,狠狠打了一个酒膈。
“怕我,还是怕它?”连菀笑呵呵地问。
道醇呜呜了两声,指了指连菀。
连菀满意地点头。
花蛇偷偷睁开半个眼睛,却见一个穿着靛青道袍的少年一脸惊恐地浑身哆嗦,伸出两根手指头……正准备捏它。
它立马闭上眼睛。下一秒听到连菀说:“乖孙孙,扔飞镖,玩过吗?”
老道长追上去,“祖婆婆,不能杀生啊。”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妙莲观再次沉入静谧。
连菀跨出偏殿,像是变戏法似的,手里瞬间多了盏花灯。
“你那罐子里杀的生还少吗?”
“花蛇已然可以变为人身,”老道长急道:“再说,他还是个孩子。”
连菀转过身来,粉若桃花的脸看向偏殿。
“他是风姨派来的。”
老道长一愣,“肯定是被她逼迫的。”
“也罢,留着他,给道醇当飞镖玩。”
连菀说完,转身踏进了虚空,了无身影。
偏殿内。
道醇盯着窝在墙角处的“飞镖”,陷入沉思。
“飞镖”大约有十来岁,小V脸上嵌着一对狭长的眼睛。眼珠极黄,像琥珀,皮肤极白,像春雪。比他长得好看太多。
师父明显喜欢他,方才祖婆婆执意要把它再次塞回玻璃罐,是师父拼了老命才救下。
“甩飞镖好玩吗?”
不愧是冷血动物,说出来的话都冷飕飕的。
道醇点点头。方才他在祖婆婆手把手的教导下,满力挥动花蛇,轮成螺旋桨,横切着飞出去,花蛇又华丽丽地飞回来。
简直匪夷所思。结果只玩了两下,花蛇忽然变为人身,跪地求饶。
当场没吓得他又尿了。
花蛇立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还会大嘴吞人,要不要表演给你看看?”
道醇:……想尿。
老道长满心高兴地回来,瞧见花蛇可怜兮兮地窝在角落里,便越发心疼。
“道醇,以后这就是你小花师弟。”
“你可要好好爱护他,不能再把他当飞镖抡出去。”
花蛇黑眸里蕴含着泪光,乖巧地朝道醇喊了声:“师兄。”
道醇:…………到底谁他妈才是真弱小可怜?
山上的日子过得有时候慢,有时候快。
没有香客上门的时候日子就过得慢,有香客上门的时候日子就过得快。
这几日见了鬼了,一个香客都没有。
负责一家老小三口外加一尊超级长辈的老道长心急如焚。
“祖婆婆,今年刚开春就这么冷,你看都二月底了,眼前还光秃秃的。”
中庭内旱莲树下,石桌石凳,香炉袅袅。
连菀手里捧着书,抬眼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里不带一丝波动。
老道长一个哆嗦,“您老人家今年怎么还没开花的迹象?”
妙莲崖跟其他地方不同,别处的花随各自习性开花。但妙莲崖的花以旱莲花为标志,旱莲花开,其他花才敢开。
旱莲花开了,香客们就来了,香客们来了,香火钱就来了。
“当然了,肯定是因为天气异常。”老道长笃定地说。
连菀睨着他,“你想说的是,我脾气异常吧。”
老道长:“…………”
入夜。
黑魆魆的妙莲观安静地像被遗忘的角落。
中庭中,一抹从花灯里透露出来的烛火摇摇晃晃。花灯漂浮在空中,慢慢升腾,最后来至古树的顶端。
仰头看去,连菀端坐那里,阖目凝神,浑身散发着轻盈的光。
这光带着点粉,透出她本体的颜色。
且这光是流动的,从树顶滑向树根,从主干游至偏枝,从上到下,一涌而入。
如果此刻剖开地面,会发现这光在土壤里继续散漫,顺着每一条根扎于妙莲崖的须根,而同时也会发现,旱莲树的根巨大无比,早已贯穿整个妙莲崖。
树就是崖,崖就是树。
她不死,妙莲崖无恙。
她若有事,一切便会化为虚无。
连菀放出神识,像平日一样,巡查她所能到达的任何地方。
只是这一次,像是受到阻隔似的,运行得格外困顿,无力。
说来也奇怪,开春后,她的花蕾毫无开花迹象,倒是自她两百年醒来前便已存在的三颗花蕾长势比以前还旺盛。
她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心道这几日精神十分不济,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忽然,心头一颤,不由想起花蛇的话。
怀孕?生子?呵!不可能!
风姨真是越来越疯了!什么话都敢乱说!
首先,她每年所结的果实无论如何捣鼓都种不出新株。果实对她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别的花精开结果是为了繁殖,她开花结果就是图个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