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不长不短,本来坏脾气的楚音变成了一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哭包。
这头,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兵正撅着屁股红着脸让楚音换药,一柄长矛从他大腿刺穿,幸好没有伤到骨头筋脉,但贯穿伤还是很严重,所以姿势很尴尬。
那头,突然就稀里哗啦一阵碎响,伴随男人一声怒吼,“别碰我!”
纪圆跟着望去,男人碰倒了搁在药架上的一堆瓶瓶罐罐,眼睛上缠着纱布,双手伸出,小心翼翼试探着迈出几步,又撞到了木质小推车,条件反射一拳击出,小推车散了架,药罐又碎了一地。
楚音替小兵换了药,面无表情抬头扫了一眼,对纪圆说:“是林琨,风少丞以前的头头,但他现在瞎了,眼睛如果治不好的话,这辈子就毁了,再也没办法上战场了。”顿了顿又补充,“但也还行,活着总比死了强。”
军中之人大多耳聪目明,视力障碍使林琨耳力变得更为灵敏,沉默片刻回应:“我宁愿死了。”
但楚音却明显不想搭理他,他不懂活着的意义,她亦不懂无法再上战场的悲哀。
一地的烂摊子得有人收拾,纪圆说:“我去吧。”
“等等。”楚音叫住她,把她拉到屋外,“虽然我知道许镜清很厉害,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是说但是……”
纪圆明白她的意思,“所以?”
楚音说:“你不是想见你师兄嘛。”
林琨已经看不见,楚音就大着胆子往那边指,附耳低声说:“想办法偷拿到林琨的指挥使令牌,就可以自由出入军中了,我再给你一套逢春谷的弟子服。”
楚音是害怕许镜清哪天悄咪死了,这对可怜的小鸳鸯才刚刚结契,面都没见上几面……
“唉!反正我不是咒他的意思。”楚音说:“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我。”
纪圆用力点头,“我明白,我正有此意!”
楚音笑,“你真聪明。”没人比楚音更懂这种心情了,想见一个人,思念一个人,朝着他用力奔赴时的心情。
林琨周围的人已经散去,在军中他是威严的指挥使,但在逢春谷,他也只是一个瞎眼的可怜伤兵。
有人甚至在想,相比瞎眼,断胳膊断腿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断肢可以找器修再炼一副接上,但瞎眼要是治不好就一辈子瞎了。
纪圆打扫干净四周,医修们来来去去,不时有人从林琨身边走过,他就站在原地,脊背佝偻,披头散发,不见穿着暗银铠甲的意气风发。
他显得有点碍事了现在,担心再撞到人,撞碎东西,不敢动了。没人搀扶,甚至不敢迈出一步。
“指挥使,该换药了。”纪圆牵着他的袖子扶着人回到了他的床位,熟练给他拆绷带,撑开他的眼皮检查。
从外表看,眼周的伤口已经痊愈,但眼神呆滞,瞳孔涣散,显然还在失明状态。
“你是新来的吧。”林琨说:“我没有闻到过你。”
纪圆抽了凳子坐在他身边,迎着光仔细看他的眼睛,回答:“昨天刚来。”
林琨说:“怪不得。”他垂下脑袋背过身去,“不用再看了,孔谷主说过,恢复的机会很渺茫。”
他原本的眼睛已经烂掉挖掉了,现在这双眼睛是别人的,连姓名也不知道的死去的羽林军士兵的。装在他的眼眶里,能不能恢复,完全看运气。
这种办法纪圆听说过,就像嫁接果树,如果长不到一块,这双眼睛还是会继续烂掉。
纪圆说:“你的眼睛恢复得很好,也许是可以长好的,目前没有溃烂的迹象,指挥使,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话是这么说,她眼睛却在东瞄西瞄,找他的指挥使令牌呢。
林琨不说话,穿着宽大的白袍,垂着手坐在床边,情绪低落。
纪圆跟他套近乎,“指挥使,出去晒晒太阳吧,今天天气很不错的,晒晒太阳恢复得好。”
脱离了赤狐九的魔爪,昨夜见过许镜清,她心情倒是很不错,说话语调明快。相比之下,林琨声音格外低哑,“别叫我指挥使。”
林琨在军中威望很高,参加过许多次战役,看在他往日建立的丰绩,叹仙盟还没有收走他的指挥使令牌。因为许镜清的到来,算填补了空缺,也暂时没有任命新的指挥使,但如果眼睛一直无法恢复,现在拥有的一切终将失去。
纪圆给他整理床榻,林琨说:“不用管我。”
纪圆说:“我是医修,你是病人,我怎么能不管你呢。再说,我师兄许镜清现在在军营,如果你能快些好起来,也能替他分担一二,他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许镜清?”林琨偏头,“你是他师妹。”
纪圆手拐子捅他,示意他站起来,说要把被褥拿出去晒晒,晚上睡着舒服。
林琨自顾说:“他很厉害。”
纪圆心里也甜滋滋,“当然啦。”
她卷了被子夹在腋下,顺道拽着他袖子牵着他出去,“你也晒晒吧。”
床都检查过了,林琨的令牌应该是带在身上的,想要偷还真不容易。战场上肃杀的军人,就算是瞎了,身上那股子威严的气势也能震慑住她,纪圆不太敢,决定采取迂回路线。
林琨坐在椅子上晒太阳,纪圆蹲在地上,琢磨着,该选个什么办法对付他。
眼睛应该是他唯一的执念了,若是能帮他治好眼睛,借个令牌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她跟他打商量,“指挥使,我想帮你治眼睛,你敢不敢试试。”
林琨皱眉,“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有办法治,任何一点希望林琨都不会放弃,虽然孔谷主说恢复的希望十分渺小,主要取决于他的内心,建议他好好休息,放松心情。
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林琨都执行过,简单一句放松遵守起来却是这么难,他根本没办法放松,越是害怕失去,就越是紧张。
但也不是瞧不起纪圆医术的意思,林琨认定许镜清的师妹自然也非一般医修,定有过人之处,可要治就治,为什么问敢不敢?
林琨说:“没有我不敢的事情。”
纪圆掂量掂量手里的板砖,“真的吗?”
第三十六章 他说离不开她,真的不是说……
晚上许镜清没能回来, 托人给她带了一块传音玉佩。
纪圆捏着玉佩听,许镜清说:“我想你了。”
今天下午给林琨看过眼睛,她感觉可以试试, 两个人已经约定好,如果能治好, 林琨就亲自带着她进军营, 不用担心被赶出来。
纪圆干劲十足, 打算给许镜清一个惊喜,瞒着没说,蹲在屋外跟他腻歪, “我也想你的。”
许镜清问:“今天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你, 累不累。”
纪圆说:“不累, 学了好多东西。”
许镜清嗯了一声, 重复,“我想你, 想抱你。”
外面不时有人经过,纪圆捧着玉佩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你在做什么呢。”
许镜清说:“瞭望台值守,异界妖人又在放狼烟了, 那味道很奇怪。”
纪圆逗他开心,“也许是在搞烧烤?”
许镜清无声笑起来,经她这么一说, 风里的味道好像真的变成了食物的香味, 他低头,指腹用力磨挲玉佩,“我想你。”
纪圆心疼, “那我给你弄个香囊吧,下次见面的时候就给你,你无聊或者想我的时候就拿出来闻一闻。”
许镜清说好,顺便提要求,“要有小茉莉的香味。”
纪圆说好好好,保证有。
纪圆晚上也得值夜,照顾三十多个伤兵,没办法一直聊天,两个人依依不舍,许镜清说最后亲一下,她就连续送出十个啵啵,许镜清顿时耳根发热。
夜里静悄悄的,纪圆靠在桌边看书,楚音给她煮了一碗米粥过来,陪她坐了一会儿。
半夜林琨开始做噩梦,纪圆凑过去看,他趴在床上抽搐,说梦话,后脑勺包着纱布,血又渗透了。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板砖一下敲晕的,林琨这样的人,刀山血海里滚过的,板砖连续敲了十来下才晕。
下午两个人约定好,准备开始进入疗程,林琨先挨了十几下板砖愣是眼睛都没眨一下。军人的意志力上来,强撑着就是不晕,纪圆手都砸酸才终于把他砸倒。
那场面,血了呼啦的,好家伙,人家还以为她谋杀羽林军指挥使,差点给她当成叛徒抓起来。
这会儿他估计是梦见被冶青十戳瞎眼睛了,额头上渗出细密汗珠,但身体趴着,就好像手脚被束缚,没办法抵抗,样子很着急,表情狰狞,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
纪圆怎么喊都喊不醒,旁边床的男人被吵醒,揉揉眼睛坐起来。
纪圆也着急,“怎么办,叫不醒啊,做噩梦了。”
对方努嘴,“用水泼。”军营里审犯人审俘虏,人昏迷了都是用冷水泼的。
纪圆说:“可是他是病人。”
对方回答:“哪有这么娇气啊,不弄到头上就行了。”
泼冷水确实有用,林琨醒来,纪圆给他擦脸,他反扭住她胳膊把她押住,“谁!”
纪圆疼得哼哼,“是我呀指挥使。”
林琨急忙松开她,“对不住。”
纪圆扭着胳膊,“指挥使,你做噩梦了。”
林琨扶额,长叹一声:“是,我梦到你了。”
旁边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纪圆疑惑:“嗯?”
林琨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但梦里你长了一张跟冶青十一模一样的脸,把我按在地上,用石头砸我的头。”
纪圆问:“冶青十长什么样子。”
旁边男的哈哈笑,“毛脸尖嘴,背后长对大翅膀,雷公似的。”
纪圆:……
第二天下午,继续治疗,但林琨的脑袋已经经不住敲打了,纪圆很惆怅,站在原地对手指,“我师兄说,神识依附在别人身上是很危险的事。”
林琨理解她,同时为自己感到担心,担心眼睛还没治好就先被她用板砖敲死了。
楚音哈哈大笑,“让人昏迷有很多种办法,虽然打晕确实是最快最有效的。”
楚音掏出来一瓶药粉,风少丞刚死那会儿,她夜里常常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他,眼睛熬得通红,就自己调配了一种药,服下立马陷入昏睡。
楚音说:“控制好量,就可以控制昏迷的时间。”她对纪圆这种奇特的能力感到好奇,守在一旁给她护法,免得被人打扰神识受伤,等她医治完毕再让她说下感想,两个人一起研究。
纪圆的办法是用她掌心生长出来的根须,为眼睛送去她自身的灵力。但这种办法很局限,一旦她离开,灵力养分就断开,不是长久之计。
林琨并没有昏迷多久,眼睛看不见,他只能听、闻、感受,他安安静静坐着。
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楚音的,他很熟悉,另一个声音温柔甜糯,来自那位纪姑娘。
通过她的说话声和语气里流露出的情绪,他可以想象她的样子,低头沉思的样子,犹豫的样子,高兴的样子。
楚音说:“试着切断那些根须呢?让它们把两处连接到一起,就像给牵牛花一个可以生长攀爬的支架,或者说是连接两岸的桥。”
纪圆豁然开朗,高兴拍手,“啊!我试试!”
她们认真专注讨论着,没注意到他醒来。随即一双绵软的小手覆盖了他的眼睛,她靠近,香甜的气息袭来,林琨心猛然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白云一样轻柔的神识缓缓依附过来,他感觉到入侵,强按耐着自身神识本能的抗拒和反击,放松身体接受她。
纪圆太过激动,一时大意,楚音却是极为敏感,是昏迷还是醒着她一眼看穿,她手比眼快,一板砖照着林琨脑袋拍下去,他身子一软脖子一歪,直接晕了。
这一板砖的力道可是十足的猛,血顺着他脑袋就滴下来了,看得旁边人心肝一颤。楚音一眼扫过去,“看什么看,再包扎不就完了,又打不死。”
日子就这么平静过着,纪圆白天照顾伤员,给林琨治眼睛,晚上看书学习,跟许镜清捧着玉佩腻腻歪歪。
纪圆让他这几天都别过来了,许镜清想过来也不行,得防着异界妖人在夜间随时发动奇袭,打仗啊,没办法。
幸好还能听听她的声音,通过道侣盟契,能感受到她的位置,甚至她的身体状况和心情,她过得似乎还不错,他也放了心。
军营生活单调无趣,纪圆给他说平日里发生的趣事,说早上下了雨,她脑袋开花,好多人来围观,又说给林指挥使治眼睛,还有准备香料给他做香囊了。
许镜清一下挺直背,“治眼睛?”
纪圆说:“打晕的打晕的,用砖打晕的,脑袋后面碗大个疤疤呢,后来实在不行,我们就用药把他迷晕,迷晕了才开始治。”
许镜清这才放了心,她好乖,他说的话,她都牢牢记着呢。
她絮絮叨叨说着,他就安安静静听,时不时应上一两声。有时候会突然有人叫她,她就会离开一小会儿,忙完马上回来,问他还在吗,他说在呢,她就继续跟他说话。
可越是听她的声音,就越是想念,他脸埋在毯子里,一遍遍的说:“我想你。”
纪圆说:“我也是。”
有时候他会小睡一下,不掐断传音,她也不说话,他就伴着她看书写字或是与人交谈时的细碎声音入眠。
睡得不深,能听见她的细小动静,就感觉很满足了。
林琨的眼睛竟然真的开始慢慢恢复了,已经可以看见模糊的白影。纪圆牵着他在草地上晒太阳,自己坐在一旁绣香囊,绣一株小花,再在小花上绣一只蝴蝶,代表了他们俩。
纪圆喜欢晒太阳,她像一株植物,喜欢下雨,喜欢晒太阳,晒得暖洋洋的,再伸个懒腰,会感觉特别幸福。
她的精神力很强大,这种奇异的感受有时候甚至会传递到许镜清身上去,他持剑站在峡谷中与妖兽厮杀时,会突然来一句,“太阳好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