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的人,竟也配提这两个字?
姜央冷笑不已,心中早已忍不住将她碎尸万段,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只拉住姜云琅的手劝道:“切莫着急,先等石大人把话说完,听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倘若事实果真如此……”她冷哼,视线如刀泠泠划开周遭空气,直逼扈姨娘咽喉,“倘若事实果真如此,自有律法裁决,莫要脏了你的手。”
卫烬牵了唇表示赞许,“阿宝说得对。”拍了拍手上的炒松子屑,朝石惊玉抬抬下巴,“说吧,人证在哪儿?带上来,让人家死个明白。”
“是。”石惊玉抱拳,扭身一扬手,便有两名锦衣卫架着一个被束了双手、昏死过去的妇人,从戏台后头过来。
那妇人身型微胖,素面布衣,以帕包头,作寻常打扮,若是扔人堆里,压根就瞧不出来。唯有她嘴角一颗黑色痦子,衬着白净的面皮,很是显眼。
几乎是在她出现的一瞬,扈姨娘便将双眼瞪到了最大,嘴里本能地低声嚷了句:“不、不可能啊。”
姜央耳尖,立马微笑反问:“什么不可能?姨娘在说大声些,让大家都听见。是你不可能认识这人?还是她不可能会出现在这儿?”
扈姨娘被她噎了一噎,怨愤地瞪视她,带着种毒蛇“嘶嘶”冲人吐信的狠辣,嘴角一扯,“自然是前者。我怎么可能认识?”边说边若无其事地抬手绕了下耳边碎发,鄙夷接道,“呵,我还当石大人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证,不过一山野村妇,大字还不识一个,竟也配来御前做人证?笑话!”
然而下一刻,那昏迷不醒的妇人就“呃”地一声倒吸口气,醒了。
她目光茫然而惊惧地扫了眼周遭,却是在瞧见扈姨娘的一瞬,两眼立马精光大湛,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挣开了两侧的锦衣卫,直朝扈姨娘奔去,“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咚咚”磕起头来,“夫人!夫人!快救救老奴,救救老奴啊!”
到底认不认识,已经无需分辩了。
一众目光都随这一声惊呼,齐刷刷定在扈姨娘身上,眼神意味深长。
扈姨娘如芒在背,脸上才褪去的红晕又卷土重来,恨恨磨着槽牙,劈手就要给这蠢物一巴掌,将她拍死了事。
石惊玉却是先一步上前,将人拉开,似笑非笑地睨着扈姨娘,讥讽道:“人证没有配不配之说,只有是与不是,在下说得可对?这妇人本是你身边的婆子,只是略通接生之事,你便设法将她安插进姜家,为杨氏接生,不慎用错了药,致使她难产大出血而亡。”
他边说边从袖底摸出一张供词,在扈姨娘面前抖了抖,“她已经全部招供,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众人纷纷探长脖子张望,越往下看,越不忍卒读。
这是活生生的蓄意谋杀啊!
明知杨氏当时本就性命垂危,竟还用如此下三滥的招数。若不是此番立案彻查,只怕这真相就要同河底的淤泥一般,永远翻不到太阳底下。
“最毒妇人心,圣人诚不欺我!”
“这样下作的毒妇,竟还能堂而皇之地入主镇国公府,操持家业这么多年?简直荒谬!”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依我看,就应当叫她也尝尝杨氏当时所受的苦!”
……
言官不用刀,眼神和舌头就能压死人。
扈姨娘身处其中,直觉每一道声音、每一道目光,都如锉刀在身上凌迟。
也不知是心底尚存侥幸,还是被逼至走投无路,她竟无端生出一股反抗的勇气,一咬牙,指着石惊玉鼻子阴恻恻地笑。
“招了又如何?单凭一份口供就想定人罪名,未免太荒唐!你们锦衣卫是什么衙门?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的事还少吗!物证呢?没有物证,你凭什么说这人是受我指使?倘若幕后真凶另有其人,或者压根就是她自己贪图小利,想法儿混进姜家给杨氏接生,又如何能怪到我头上?”
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都十五年了,上哪儿找物证去?便是当时的确有,但瞧她这有恃无恐的态度,只怕早就已经被她消灭得一干二净,叫人怎么找?
姜央肝火大动,也禁不住攥了拳,恨不能上去揍她一顿。手却是在握紧的一刻,叫边上一股温热包裹,轻轻捏了捏。
她心尖一颤,低头便对上卫烬安抚的笑,“莫慌,没事的。”说罢便又往她嘴里塞了颗松子。
这颗与方才吃的不同,甚至说,与她之前吃过的都不同,竟是裹了蜂蜜和牛乳一块入锅翻炒的!甜味入得很透,但也不至于太腻,混着奶香,叫人吃一颗便舍不得停下。
姜央不由惊叹,这人到底为她准备了多少松子?明知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居然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只是这一颗接一颗地细嚼慢咽,却是不知不觉还真忘了急躁。
“现场的物证,在下还真没找到。”
石惊玉摊手坦白,扈姨娘得逞地弯了唇,正想乘胜追击,一举为自己翻供,却见他摸摸鼻子,神秘兮兮地冒出一句:“不过在下也有话想问,你当真觉得,这妇人大字不识一个?”
一句话,便叫扈姨娘嘴角才扬出的喜悦,登时沉匿无踪。她直着眼睛看着石惊玉,又难以置信地瞪向那妇人。
妇人本能地缩了缩脖,左右瞟着眼,“我、我……”
“她不仅识字,还有记账的习惯,连二十年前为自己儿子买的一串糖葫芦,都记得一清二楚。”
见她半天说不完一句整话,石惊玉干脆替她说完,从怀里掏出一本封皮发黄的册子,翻到当中一页,指着上头一行字,对大家念道:“醇丰五年八月,收扈氏白银千两,和田玉一对,入镇国公府接生。”
修长的指尖向下一划,仿佛就血淋淋地划在扈姨娘心口。
“还有这几条,林林总总,把她当时入镇国公府接生时所用药材名目和数量,都记得分明清楚,连扈氏让她采买药材时的签字批条,都保存完好。人证物证确凿,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啪
账本被狠狠拍在扈姨娘脚边。
扈姨娘“啊”地一声惊跳开,脑筋一转,忙又回去抢,却是叫身后两位锦衣卫先一步缉拿。
脸被死死摁在账册上,明明证据近在咫尺,她却无计可施,只能干瞪着眼,看上头白纸黑字将当年自己所作所为一一罗列,连自己记忆中模糊缺失的部分都帮忙补完。
折磨了她十五年的负罪感,原以为早已消失在无数个午夜噩梦中的负罪感,都随这一行行字迹重新浮上心头,一笔一画逐渐扭曲变形,化作杨氏狰狞的笑,伸出的利爪就掐在她脖子上,愤恨地喊着:“还我命来!”
“啊——不是我不是我,不关我的事啊!”
扈姨娘仿佛被烫着一般,挣扎得愈发厉害。
最是好打扮、好颜面的人,此刻脸上血色蒸发,很快便只剩一张苍白空洞的面皮,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孑然面对千夫所指、万人唾弃,切片还是切丝都由不得自己。
原以为如此情状已是最糟,却不妨卫烬冷不丁又补一刀:“阿宝,你打算如何处置?”
扈姨娘眼前一黑,让姜央处置?自己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就这么死了,她如何甘心?
希望渺茫,扈姨娘仍是咬紧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扭过头来,哀哀苦求。
“大姑娘,我知你恨毒了我,我也恨毒了我自己,倘若可以,我真恨不能回到十五年前,代替你母亲死一回,也好偿还自己的过错。可话说回来,咱们到底是一家人,这些年我操持家业,也未曾短了你们姐弟俩的吃穿不是?你娘亲是个良善的人,若是她在世,定然也不忍心看你双手沾血!”
她说得极尽卑微,可大家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其中的威胁之意?竟还敢搬出人家早亡的母亲来要挟,简直……
骂她不要脸,听着都像在夸奖了!
那厢姜央却真的笑了起来,还附和道:“姨娘说得对,都是一家人,打打杀杀的多不好看啊,是该通融通融。”
扈姨娘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然而下一刻,姜央便踅身从云岫手里接过一枚朱红漆盘,蹲身放在她面前。
夕阳余晖灿灿照耀其上,白绫森森、匕首凛冽、酒壶轻闪。
正是三个月前,她撺掇姜晏青和姜央断绝父女关系,敲锣打鼓送进宫的三样致命东西!
扈姨娘宛如被焦雷劈中,头皮一阵发麻,还未从巨大的惊骇中晃过神,就见姜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润的眸子里含了笑,云淡风轻地对她说:“你挑一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宝:“我真是个通情达理的小可爱。”
二更还是18点哈~
谢谢各位大佬的资瓷,大家破费了,么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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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娇气
子女给长辈递这些要命的劳什子,原是不合礼法,有违孝道,该拉去浸猪笼的。
然而三个月前姜家所行之事,大家都有目共睹;眼下又添一桩杀母之仇,众人愈发义愤填膺,竟一点也不觉得不妥,甚至还和姜央感同身受,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更有那平日就爱吟诗作对的文臣,情不自禁捋着山羊须感慨:“多行不义必自毙,果真是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扈姨娘愣在原地,怔怔望着姜央。
小姑娘还是从前那个小姑娘,素净的脸庞素净的衣裳,就连脸上的笑容也是恬淡的,即便在数九寒天,也让人有种如沐春风般的温煦。
可扈姨娘却瞧得分明清楚,那笑容始终停在眼眶外,未曾融进她眸底分毫。看得久了,心底甚至会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柱缓缓爬向四肢百骸,爬进脑子里。
不,她不是姜央,她是杨氏,是死去的杨氏!
她来寻自己报仇了!
“啊——鬼啊!有鬼啊!”
死亡的恐惧终于凌驾于躯壳之上,扈姨娘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竟挣开了两名强壮的锦衣卫番子,连滚带爬地往花厅外跑。
可花厅的路从来就没有这般漫长过,明明昨日两三步就跨过了门槛,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头。
脚下忽然叫什么绊倒,扈姨娘狠狠栽了个跟头,仰头一瞧,竟是自己的夫君和儿子!她不由大喜,伸手去抓他们,“青郎!玠儿!救我,快救我!”
姜云玠不懂短短这一炷香的工夫,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天都变了?母亲倒在地上向他求助,他自然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娘亲——”
姜晏青却是头皮发麻,一副接到了烫手山芋的模样,抓着儿子的衣领一把将人拽到身后。自己也提了袍裾,如避蛇蝎般接连后退好几步。腾出一只手在空中拼命划拉,跳着脚,急吼吼地冲两侧锦衣卫喊:“都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拖走?快啊!再晚一步,人就该跑了!”
此言一出,周围人纷纷侧目。
虽说扈姨娘不干人事,然他这般急于撇清干系的模样,也委实叫人作呕。只要形势于他有利,他便是跪着也要和人攀上关系;可一旦人家遭难,他便是第一个落井下石之人。
先是十五年前于他有恩的杨家,后来又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现在轮到他宠爱的妾室。
如此自私自利,妄为人哉!
一时间花厅内目光如刀,便是脸皮厚如姜晏青,此刻也被生生压弯了背脊,缩在角落不敢动弹。
而扈姨娘自然是其中最愤怒的一个。
明明深谙自己枕旁人究竟是什么德性,可拳头没落到自己身上,她自然不会觉得如何。曾经有多无所谓,现在她就有多绝望。
夫君背弃,儿女死别,这就是十五年前,杨氏所经历的?
“呃啊——”
悬在空中手,缓缓捏成了拳,痛彻心扉的嚎叫自腹喉深处汹涌而出,扈姨娘像是挣脱牢笼的困兽般,从地上爬起,发了狂地向姜晏青跑去。却叫两名锦衣卫制服在地,一人架一条胳膊,如拖猪狗般,将她拖出花厅。其余锦衣卫端着漆盘紧随其后,一道转过影壁,再瞧不见。
只余那道声嘶力竭的咆哮,又尖又厉,撕破了镇国公府黄昏的寂静。
姜晏青这回脸色是真的青了。
回想自己这一生,虽没有太高的建树,可似这般当众丢尽颜面之事,还从有过。
这哪里是自己的寿宴,分明就是自己的忌日啊!
他正恨声暗骂,不料身后的阎王还真开了口:“听说国公府马上要请立世子了?”
姜晏青心头一蹦,慌忙跪下。
因两条腿抖得实在太厉害,保持不了平衡,这一跪,他便大头朝下,倒栽葱一般崴倒在地,引得大家哄堂大笑。
堂堂镇国公,何曾受过这样的耻笑?卫烬竟也由着有他们笑,仿佛不知道他还跪在地上。
这样的漠视,对于一个把尊严看得比一切都重的人而言,简直比当众抽他耳光还难受。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让锦衣卫把他也给拖走的好!
“姜大人可想好这折子怎么写了?”
一双描金的皂靴踏进姜晏青眼尾的余光里,卫烬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清冽的嗓音放在平日不过一句寻常的寒暄,此刻却成了阎王手中的夺命索,就缠在他咽喉。
大热的天,姜晏青竟生生抖出一背的冷汗,中衣湿了个尽透,忙不迭抠着砖缝磕头,“想、想想好了!想好了!”
哪里敢没想好?要是敢出现一个“玠”字,下一个被拖去昭狱的就该是他了!
卫烬煞有介事地“嗯”了声,如同平常体恤臣工般,赞许地拍了拍他肩膀,像是瞧不出来他惊恐的颤抖般,自顾自和煦道:“那朕和阿宝就在养心殿恭候国公爷的折子了。”
说罢,他也不等人回答,便起身掸了掸衣裳,领着一大帮人信步离去。
剩姜晏青一人犹在花厅里跪着,一直跪着,跪到暮色四合仍不见起。倒也不是心中对妻女有愧,不好意思起来,纯粹就是吓软了腿,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