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央阂眸趴在窗边,听风从灯火通明处携来丝竹鼓乐之声。该是放松的时候了,她心里却还揣着秋月白的事,无论如何也静不下来。
听秋月白嘴里漏出的话,她原是没有这夜宴的帖子,是姬心素特特将自己那份让给她。
为何?
姬心素会是那么好心的人?凭自己对她的了解,从来只见旁人孝敬她东西,还真没见过她从自己身上拔毛。况且今日这场夜宴有多重要,别人想来还来不了,她竟还会主动奉献?
仔细一想,好像从他们第一次见到秋月白,就没离开过他们姬家兄妹二人……
姜央轻轻咬住食指第二节 ,歪着脑袋思索。
眼尾余光里忽然闯入一双手,甲盖修得极为干净,被木柞檐角的灯火照得莹白生晕,此刻正端着一碟糖蒸酥酪,手指弯曲紧握,线条宛如江南远山起伏的峰峦,声音也清冽:“阿宝在想什么?再不吃可就没了。”
不等姜央回答,那边厢卫烬便劈手将碟子躲走,放回桌案上,“阿宝这几日牙疼,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踏实,这样的甜食,可不好叫她再吃了。”
似乎嫌不够远,他说完,又伸出指头点着碟沿,将它推到最边上的角落,自己完全看不见的位置,这才放心地牵了下唇。
连城搭眼瞧着他的一举一动,晃着酒杯无声一哂。
他不是傻子,这家伙的话他听得明白。这牙齿疼不疼倒在其次,要紧的还是小姑娘夜里牙疼,睡不着,自己不知道,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显然,两人住得很近啊!
这是干什么?报复他早间翻他家的墙,去私会佳人?
连城瘪瘪嘴,无声一哂,随手擦桌角的水渍,纤细的一小道,轻轻一拭就没了踪影,“看来皇帝陛下照顾人也不怎么样嘛,竟还能让阿宝唤上牙疾。若是阿宝在南缙,有我亲自照料,便是吃上一整日的甜食,也断断不会叫这种小毛病找上门。”
卫烬煞有介事地“啊”了声。
舱里头坐久了太闷热,他扯了扯衣襟,人懒洋洋地往椅背里歪,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嘴角,流淌出一种男人在风月场上开玩笑时才会有的风流神气。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央,那暧昧不明、半开玩笑的话却是对连城说的:“谁说牙疼就一定是甜食吃多了,也可能是别的原因啊。”
边说,他手边游到姜央肩头,食指有意无意地撩拨着她颈侧那一绺乌发。
其实这里头的风景,靠一绺头发是藏不住的,稍稍露出点暧昧的端倪,反而多了种欲盖弥彰的味道,比大剌剌摆在众人面前要扎眼得多,刚刚秋月白就一眼瞧见了。
连城是习武之人,眼力何等厉害?更何况这人是姜央,她少一根头发丝儿,他能瞧出来,更何况是这个?早在画舫刚靠岸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船头瞧见了,只是懒得搭理他罢了。
当下他也没打算给卫烬好脸,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对姜央笑嘻嘻道:“狗窝里头乱,蝇虫多,瞧把阿宝咬得,真真心疼死我。正好,早间我送你的那条鱼刚好可以派上用场,倘若再有苍蝇咬你,你便拿那条鱼出来,人都能给毒死了,更何况是一只苍蝇?”
住狗窝的苍蝇皇帝:“……”
两人都安静下来,各自以目光无声相互搏杀。
姜央夹在其中,只觉自己两边耳朵里全是火星碰撞出的“滋滋”声,滋得她太阳穴直抽筋,不得不抬指去揉。
原以为他们两人避开大家,私下里单独碰面,是为了更好地商谈两国通商一事,谁成想,最后居然成了品醋大会。桌上没一样菜是酸的,可她嘴里鼻里全是酸溜溜的味道,喝多少茶都冲不散。
都说女人爱吃醋,今天却叫她大开眼界。男人一旦掐起酸来,还真就没女人什么事。
到底是她天真了!
“说起那鱼……”姜央主动开口打破僵局,对连城说道,“那浮萝是南缙的圣鱼,姜央实在不敢随便收下,还是请连太子收回去吧。有殿下有这份心,姜央就已经很知足了。”说着便提壶给自己斟了杯酒,“这杯酒,就算做我给殿下接风了。”
杯沿都已碰到她唇瓣,却是叫卫烬夺走,“你又喝不来酒,就不要勉强了,忘了上回醉成什么样了?”边说边皱起眉,照她脑袋敲了个榧子。
姜央揉着额头,怨怼地瞪他。
上回醉成什么样?就算天底下的人都不记得了,姜央都不可能忘记!
同样是画舫,同样是游湖,一杯黄汤下肚,某些脸皮厚如城墙的人,就直接把她抱回养心殿,再不允许出来了。明明是遭了他算计,他竟还好意思倒打一耙,埋怨起她贪杯了?
“不要脸!”姜央恶狠狠剜他一眼,手钻到桌子底下,眼睛看向窗外,手却是掐了把卫烬的腰。
姑娘家能有多大力气,况且卫烬平日习武不辍,腰腹上更是覆满肌肉,即便被掐了,也不过是奶猫在身上挠痒痒罢了。
然而眼下,卫烬却是跟吃错药一样,夸张地往旁边一闪腰,龇牙咧嘴狠狠倒吸一口气,仿佛真被她掐疼了。
连城原本正低头自顾自饮酒,没发现两人间的暧昧,倒是叫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声给吸引了注意力,眼波在他们中间穿梭徘徊,微微眯起了眼。
卫烬这才捂着腰,报歉地冲他微笑,“阿宝近来脾气大,叫连太子看笑话了。”边说边举起手里的酒杯,“朕代阿宝给你赔个不是,见笑了。”说罢便就着姜央双唇刚抿过的地方,将杯里的酒一仰而尽,翻手朝连城亮杯底,“朕先干为尽,连太子随意。”
连城看看杯子,又觑眼他,调开眼哼笑,这是在战书了?
男人间的对决,就该摆在明面上,暗地里偷偷捅刀子不叫英雄好汉。当下连城也没多想,豪爽地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一口饮尽,也朝卫烬照了照。
气氛一触即发,比刚才还要凝塞。桌上烛火“噼里啪啦”款摆,正好在两只相对的酒杯之间,橙红的光在两人漆黑的眼眸中跳动,仿佛下一刻就会燎原而出,将对方烧个尸骨无存。
姜央坐在当中,越发快速地揉摁太阳穴,头疼不已。眼梢划向窗外,想知道画舫何时才能靠岸,好救她于水火,却见岸边一道熟悉的蓝色身影慌慌张张在湖边奔跑,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噗通”抱头跪在地上,惊飞芦苇荡里栖息的一滩鸥鹭。
三人心底各自闪过一道不祥的念头,忙叫船夫停船靠岸。
此处是这座湖心园子的后半院,因南缙使团刚到不久,还未来得及收拾,别说人烟,连盏可供照明的灯也没有。
连城让船夫将画舫上所有灯都拿来,自己抽出腰间的佩剑,领头在前面走。
卫烬则走在姜央身后,帮大家断后。
才刚下船,他们便听黑暗中传来一道气若游丝般的声音:“救……命……救……我……”
连城起初还没反应,待听几声,他瞳孔骤然缩紧,“是士卿。”话音未落,他人已如离弦的箭一般,拨开重重芦苇飞冲而去,临近小院后门,又生生停住了脚,慌忙蹲下身,“啪啪”像在拍谁的脸,继而是衣帛撕裂的声音。
“士卿醒醒!别睡过去!”他焦急地喊。
姜央几人提着灯笼紧随其后,碗口大的光斑在地上摇晃不停,依稀圈出连城面前,一个双眼凸迸、口吐鲜血的人,看服饰,应当是这次南缙使团成员之一。
此刻他小腹上正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汩汩流淌不止。连城想帮他止血,布条才盖上去,很快就被血莫浸得瞧不出原来的颜色。
而他身边不远处,一位蓝衣女子正抱膝拼命往墙角下缩,脸上、身上、手上全是飞溅的血珠。也不知是被面前的事吓到,还是被突然出现的他们惊到,她目光呆滞,不住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却只是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别人,正是秋月白!
姜央惊愕得不能自已,不等她回神,耳边就传来一声“砰”。
“啊——”船夫惊叫一声,向后栽倒在地。手里的灯笼脱手掉在地上,“呼啦”一簇熊熊火光,在黑夜中绽放,映亮他此刻因极度惊恐而狰狞成一团的脸,以及他指向前头、颤抖不已的手。
姜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那紧闭的深檀色大门上,一个姑娘双目圆瞪,由一支雕翎箭直挺挺从她眉心贯穿到后脑勺,将她悬空钉在门板上。鲜血在她面额和门板上川流成河,“嘀嗒”淌到石阶上,开出朵朵殷红的小花,过往的风都是腥臭的。
而这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太后春宴上,拿巫蛊人偶陷害姜央的小宫人!
卫烬凝眸瞧着,火光在他耳后灿烂照耀,映出他清隽泠冽的侧脸线条,此刻因眯起的双眼,而绷出一抹阴鸷的血性。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名侦探柯南!
依旧是谢谢各位仙女大佬的资瓷,爱你们(*^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josi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Josie1瓶;
第43章 、挑衅
这算是……挑衅吗?
回去行宫,姜央的心思仍系在夜宴的那起惊变上。进了屋子,人依旧坐立难安,指尖绞着帕子,不住在地心里旋磨,一听见开门声,便立马迎上去。
来的却是云岫,手里端了碗姜汤,热气在荷叶边碗口氤氲成一片薄薄的白雾。她搅着汤匙轻轻地吹,将碗放到桌上,转身又去扶姜央到桌边坐下,温声劝慰:“姑娘快别担心了,陛下让奴婢先陪姑娘回来,就是不希望看见姑娘为这事伤了心神。今晚的事虽古怪了些,可奴婢觉着,该是那犯人该倒霉,挑错了对手。”
姜央抬眸瞧她,“此话怎讲?”
云岫咧嘴团团地笑:“姑娘您想啊,光陛下一人就足够难对付的了,这回又添一个连太子。他们的本事,姑娘可比奴婢清楚,有他们俩联手,凶手能逃哪儿去?没准姑娘今晚睡一觉,明日一睁眼,所有事情就都水落石出了。”
她生来就是一张巧嘴,无论多糟糕的境况,总能在灰烬中瞧出一两点尚未泯灭的火星。
姜央听完,心里的确舒坦不少,手里缓缓搅着汤匙,心思随碗里深赭色的汤面,一圈一圈荡开涟漪。
她虽不知这位凶手是谁,但瞧他今日杀人的架势——刻意用箭贯穿眉心,将人钉在门上,分明就是在模仿宫变那日,卫烬对卫煊做的事。且杀的还是春宴上,他们获得的最重要的人证,已经被关入锦衣卫昭狱的证人。
赤/裸裸的挑衅,有恃无恐。
这凶手一定与东宫有关!
“宸王那边可有消息了?姬家呢?”姜央舀起一勺姜汤,没着急喝,偏头如是问。
云岫摇了摇头,叹道:“姬家那边一直有人盯着,但始终没瞧出个异样,咱无凭无据,也不好就这么贸贸然地抓人。至于宸王殿下……原本春宴那桩巫蛊案过后,石大人就该动身去往赣州,秘密调查宸王的,后来叫一些事绊住了脚,昨儿才刚刚动身。谁知人前脚刚走,后脚自家后院就起了这么大一场火……”
这也是难免的。
卫烬现在虽已坐拥天下,然而手底下真正值得信任、又有能力的部下,当真寥寥无几,否则他也不至于这般着急让云琅跟石惊玉拜师学艺。
这回的事,有连城帮忙,她自然放心,但只怕凭连城的身份,也不能多帮他多少,毕竟这回还搭进去了一位南缙的使臣。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促成两国通商之事,一到地方就马不停蹄地主动设宴款待他们,足可见他们十二万分的诚心。然而偏就是在北颐地盘,天子眼皮底下,死了一个南缙的使臣,站在人家的立场上考虑,他们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通商之事暂且搁浅是小,倘若因此而引发两国战火,那罪过可就大了!
帝京才刚经历了一场浩劫,这内忧还没解决,若此时再添外患,无论对北颐,还是对卫烬本人,都是大大的不利!
握着汤匙的手不自觉收紧,姜央叹了声,到底没心思喝了,放下汤匙,推开碗,伸长脖子往窗外张望,黑漆漆的,只能勉强瞧见远处门上杳杳挂着的两盏西瓜灯。
午间放在窗台上的小红鱼还好好地放在原处,长而薄的艳红鱼尾在水中佯佯款摆,鱼鳞里掸落闪烁的光屑,似下了场细薄的雪花,衬着琉璃瓶的微蓝,透出一种微微发紫的妖冶美感。
“可真好看。”云岫由衷赞叹,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掏水中缤纷散落的光屑。
“别动!”姜央大呵,猛地站起身,撞得桌上的碗勺都摇了摇,溅出一圈姜汤,污了她的袖子。她却是顾不上收拾,冲过去拍开云岫的手,郑重警告道,“这鱼从身上的肉到鳞片都带有剧毒,千万不可就这般触碰,指头随便沾上一点,轻者致幻,重者毒入肌理,可就一命呜呼了。”
“这么厉害?!”云岫倒吸一口凉气,歪着脑袋瞧鱼,“天爷,那奴婢刚刚可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
姜央戳她脑袋,“你以后若是不长记性,我便拿这鱼鳞迷晕你,把你心里那点小九九全套出来,写成告示贴出去!”
垂眸看鱼,她平整的眉心微微隆起一点小疙瘩,“鱼是暂时退不回去了,以后可要小心保管,尤其是换水的时候……算了,还是我自己亲自换吧。若只是没养好也就罢了,倘若叫那有心人拿去做文章,事情可就大了。”
“姑娘放心吧,奴婢有分寸的。”云岫隔着琉璃瓶,指尖点了下鱼嘴,“想不到你个头不大,本事倒不小。”小鱼叫她这一点,惊得上下一通乱窜,“咕嘟咕嘟”搅出一串水泡,逗得云岫咧嘴直乐。
“你啊。”姜央笑着摇头,抬眸望向窗外。月已上中天,可该回来的人,却仍旧没有半点踪影,一片叹息散在风中,她道,“安置吧。”
翌日,那位南缙使臣的性命还是没保住,秋月白更是神智不清到,连句正常的话也问不出来。噩耗传来的同时,南缙也提出终止通商交涉,北颐一日不能交出杀人凶手,他们便一日拒绝谈判。若不是连城在其中斡旋,只怕这会子两边就已经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行宫守卫严密了整整一圈,姜央坐在流芳苑里替小红鱼换水,都能清楚地听见甲胄上铜片相撞的细碎声,衬着头顶逐渐聚拢而来的霾云,和窗外呼啸的风,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