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几日太累,也许是连日来积压在心头的大患总算解决,这一觉,两人睡得竟莫名安稳。待次日醒来,又是个艳阳高照,红霞满天的好时候。
动身前,姜央要先寻连城道谢,另外还有些私事也必须跟他讲清楚。
卫烬一向重承诺,尤其是对于她的。鸡蛋羹的做法,他昨夜是看了个大概齐,但毕竟经验不足,唯恐想出丑,招她笑话,更怕她当真因为一碗鸡蛋羹,再不搭理自己,于是特特赶了个大早,先回去行宫厨房练手,确保万无一失,等人来了,再好好给她秀上一把。
日头载着他满心欢喜,一点点升高,约定的时辰到了,门口曳入眼帘的素色马面裙,却不是姜央的。
“臣女出城上香,听闻陛下在此,特来拜访。”木莲树下,姬心素手执纨扇,颔首盈盈叩拜。清风涌过发梢,依稀携来几缕清浅的梅香。
卫烬缓缓蹙紧双眉,边拿巾栉擦手,边警惕地上下打量,“姬姑娘来做什么?”
声音含着讥讽,似意有所指。
姬心素染着丹蔻的手指,由不得在袖底握紧扇柄。
来做什么?眼下这风口浪尖,她作为姬家的人,的确不该出现在这儿,她也不想来。
可是她有得选吗?
前几日夜宴,原是该他们借使臣之死,将南缙人的怒火引到卫烬身上;趁着他焦头烂额之际,他们再拿秋月白的事栽赃姜央,最后添一把火,引得满朝哗然,叫卫烬一败涂地,可现在却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
眼下的姬家就如同那热锅上的蛤/蟆,虽暂且还安然无恙,但焉知何时就会叫慢火给熬煮死!
一家子猢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迟早要散!她不提前为自己做打算,难不成真跟那群没本事的叔父一般,在家里坐以待毙不成?
想着自己的目的,姬心素阂眸深吸口气,再大的火气也能咽下,重新捧出一张更加灿烂的笑:“陛下莫要误会,臣女不过是路上正好碰见姜姑娘,受她所托,这才上山来的。姜姑娘她应当是来不了了。”
“来不了?”卫烬眉心压得更紧,目光带着探究。
姬心素直视他的眼,不避不让,笑吟吟、脆生生地应了个“是啊”,眼波悠悠向旁边荡漾,声音也跟着飘渺,变得模棱两可,“似乎……跟连太子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
不管小不小年来,反正都要过大年,这几天都下红包雨,给仙女们发喜气~也谢谢以下仙女的投喂(*^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5瓶;湫2瓶;莹火虫1瓶;
第52章 、契约
在人家院里借住了一晚,大半夜还闹得上下鸡犬不宁,姜央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一大早便特特去了厨房,亲自做了几样梅花糕,预备送去找连城道谢。
然而绕着别院打听一圈,竟是每一个能说清楚连城到底去了哪儿。
姜央从书房转到后院,从大堂找到他居卧,又沿湖岸溜达了一圈,还是无果。仰头瞧天,日头已经攀上正头顶,又微微向西。念着和卫烬的约定,她心中越发焦躁。
“你当真不知你家太子上哪儿去了?”姜央问。
小厮哈腰赔笑,“殿下就这脾气,想起一出是一出,一会儿想去钓鱼,一会儿又嚷嚷着听曲儿,随性得很,姑娘多担待。奴才也知道,姑娘着急走,可殿下的脾气,姑娘您也是知道的,若是回来后瞧见姑娘不在,少不得要敲打奴才。姜姑娘一向仁善,还望多多体恤奴才的难处。”说着便叉手不住作揖。
好似姜央不点头,他就不打算停下来似的。
姜央提着食盒,四下环顾。
书房门窗紧闭,唯南窗稍稍露出小指粗细的缝,依稀可以窥见半张紫檀桌案。上头点缀着新折的桃夭,金猊悠悠吐出轻烟,细细的一缕袅袅向上升腾。明明没有风,烟轨却蜿蜒。
哪里是没人啊……
姜央无声一叹,提裙缓步迈上台阶,却是站在屋前,没主动推门,“我知道你在里头,这般一味地躲着,可不是你的性子。”
屋里还是没人应声。
小厮也屏住呼吸,盯着那紧闭的门缝,不敢妄言。
四下静悄悄,连风声都停了,剩姜央一人对着门自言自语,她却是半点不介意,犹自说道:“昨天你对我说的话,我真的很感激。可世上有些事情强求不得,这份真心,姜央注定无法回应。可他日,你若有事想寻我帮忙,不计什么事情,也不计什么地方,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蹲下身,姜央把装满糕点的食盒放在门前,“这些糕点,算作昨日你好心收留我的谢礼。趁热赶紧吃吧,凉了可就走味儿了。”
说罢她便叠手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转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任凭那小厮在后头紧追几步,招着手唤她的名字;也任凭南窗下头那双落寞的视线缠绵在她身上,弥久不散……
别院外头,卫烬派来接姜央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姜央一出来,他们便立马动身,又是乘船从湖心离开,又是登山,一番折腾下来,待到能透过车窗眺望见不远处行宫的飞檐翘角时,日头都已挂在西边上。
但就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儿走背运,眼瞧就快到地方,马车轱辘忽然卡进泥坑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姜央只得下来,等他们先把车子推出来。
如今天气转暖,草丛里的蛐虫嗓子都开得比别的季节要早,尤其是山里头。隔着朦胧薄雾,一递声儿一声递声儿地长短相接,能听出几分塾里头孩童们念书时抑扬顿挫的味道。
姜央却只听出了一腔烦闷。
离开前,她虽连城说明白心意,但瞧他那闭门不见的态度,显然没打算接受。这可如何是好?总不能就这样一直耽误人家吧?
还有卫烬,早间都答应过他,晌午之前一定回去,结果却一直拖到现在。照他那臭脾气,幼稚又霸道,到时还不知要怎么拉着脸,跟她阴阳怪气儿呢。
光是想象他可能说的话,姜央太阳穴就抽疼不已,不得不抬指去揉,却在这时,对面遥遥过来另一辆马车,木柞的檐子上挂四盏绢灯,上头赫然绘着姬家的徽记。
姜央右眼皮都跟着蹦了一下。
像是要验证她的猜想一般,姬心素打起帘子往外瞧了眼,便忙叫人停车,由丫鬟扶着步下马车,慢摇纨扇翩跹到她面前,笑吟吟地问了个好。
姜央也礼貌性地颔首回了个礼,抬眸时,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扫过。
她一向是个素净的打扮,便是妆容也不会抹得特别艳丽,可衣上发间的奢华小装饰,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彰显她非凡的家世。低调,但也矜贵,这便是姬心素。
可今日,她却是一改往日的端庄大方。眼线换成了牡丹般深浓的红,眉心甚至还点了花钿。从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微有凌乱。眼尾有些红肿,像是刚哭过。唇上染了艳红的口脂,略微薄了点色泽,斜阳余晖中瞧格外明显。
从行宫过来,哭过,头发乱了,嘴上的口脂似还叫什么蹭掉了些……
姜央由不得捏紧了手,明知道不可能,心头还是隐隐涌起一丝不安。
姬心素仿佛知道她心里头在想什么,也知道她不愿听见什么,却是笑着,有意无意地将话锋往那边转。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早间我上山拜访陛下,陛下还跟我说起姜姑娘呢。离开之前,陛下还在行宫门口叮嘱我,要是路上遇见姜姑娘,就帮忙递个话,让姜姑娘快些回去,别耽误了用晚膳。说到底还是姜姑娘有福气,能叫陛下这般惦记。”
有福气?
姜央心底冷笑不已,听她这话茬,可不像在夸她有福气,倒更像在暗示自己,她一大早就来了行宫,一直陪着卫烬,直到这个时候才走。离开前,卫烬还千万分不舍地送她到了门口。
这虚虚实实,有几分真几分假,姜央暂时是分辨不出来了,但这里头的司马昭之心,却是连三岁孩童都能听明白!
姜央不是个爱惹事的人,但有人敢骑到她脸上挑衅,她也绝不会轻易放过,当下甚至连客套的样子都懒得装,掀了掀眼皮,操着单寒的声线直捅姬心素肺管子:“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我递话?”
周遭的人都怔住了,万万没想到,平日最是和气的人,怼起人来竟这般不留情面。可仔细一琢磨这话里头的意思,也的确没错。
两人虽然都是公侯府上的娇小姐,可里头的天差地别,大家心里门儿清。
姬心素明面上虽还是侯门贵小姐,可一只脚赫然已经踩进天牢。而姜姑娘呢,住的是体顺堂,有皇后的体面,手里还有皇后的实权,册封的诏书也已经在路上,那当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便是十个姬心素,也断然比不上!
有些事不点破还好,大家都能糊弄过去,一旦挑明,再厚的脸皮也支撑不住。
周围睇来的眼神逐渐起了异样,姬心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情不自禁收紧了十根指头,扇柄上的镂雕花纹深深刻进掌心。
依照她的涵养,换做平时,这点委屈,她还是能忍过去的,可偏偏就是姜央这句话,杀伤力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只因同样的话、同样的字眼,她刚刚在行宫就已经听过一遍:“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给朕递话?”
甚至连说话时,他们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流淌出的那种不屑,都一模一样。
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仿佛都在告诉她,他们俩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自己就算费劲心机,自降身份送上门,都别妄想插进去一根脚趾头。
可是那又怎样呢?姬心素无声冷笑。
既然人家没打算给她留颜面,她也就懒得再装下去,悠悠地摇着纨扇,曼声问:“姜姑娘这般说话,可是忘了当年自己在铜雀台吃过的苦头。又或者说……”她牵唇一笑,艳红的色泽叫纨扇底下若隐若现,显出几分诡异的妖娆,“又或者说,姜姑娘忘了三年前,自己和先太子立下的契约?”
这话她说得轻飘飘,同她绵柔的声线一样没什么力道,可听在姜央耳里,却似有千斤重,尤其是最后两个字眼,凿子般,砸得她心尖都狠狠蹦了一蹦。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怕,这真的是一篇甜文。(求生欲极强)
继续谢谢各位仙女的投喂鸭(*^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咸鱼本鱼6瓶;-香草星冰乐5瓶;莹火虫1瓶;
第53章 、撞柱
姜央回到行宫,正是晚霞最浓烈的时候。红日收束一整个白日的光辉,没入奔涌的云海,顷刻间流淌出一种瑰丽的美,一半红得像火,一半蓝得像冰。
行宫立在底下,朱墙黄琉璃瓦,有种雄浑而别致的况味,却也越发显得安静。一路走来,除了挑灯笼杆,在滴水底下忙活着上灯的宫人内侍,再瞧不见其他身影。
卫烬不在流芳苑,也不在他自己的居卧。
姜央四下里寻了一圈,终于在去往书房的鹅卵石小径上,依稀听见了他的吼声,好像是跟臣工们起了争执。而这几日一直赣州秘密调查宸王的石惊玉,不知何时也回来了,就单手压刀立在门外,脸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姜央暂且按下满心的疑惑,快走几步上前,想一问究竟。就听“咣”的一声,屋里炸开一地碎瓷声,继而便是一阵齐整的“咚咚”膝盖跪地声。
带头之人声如洪钟,隔着重重院门,依旧能清楚地听见他说的每一个字。
姜央认出来,是内阁大学士朱纯文的声音。而他也曾是先太子卫煊的太傅,即便如今已经改朝换代,他依旧是朝堂上最坚定的太后/党,姬家在内阁当中最要紧的喉舌。
当初姜央同卫煊定亲,入住铜雀台,他就不分青红皂白,直接给姜央扣上“不守妇道”的帽子,这三年更是没少对她指桑骂槐。
而今姜央回到卫烬身边,他也没打算把这顶帽子从她头上摘了,还要到卫烬面前煽阴风,点鬼火。
“陛下三思啊!姜氏妖女蛊惑君心,先是害得陛下锒铛被囚,后又和先太子纠缠不清,勾得他荒废政务,不思进取,如今重新回到陛下身边,定是要再施妖法,给陛下招来祸端,陷我北颐于不利!如此心狠手毒之恶妇,如何堪担国母之责?望陛下收回成命,万万不可步先太子后尘!”
有他起头,周围立时应和一片:“望陛下三思,姜氏之女不可为后——”
声音之大,“呱呱”惊起山林间一群寒鸦。
羽翅卷起的夜风凛乱了姜央的衣袂,她不由自主地抖了抖,最后一道残阳余晖从她眉眼间消失,留下一个空荡的壳子,和一颗迷茫的心。
石惊玉实在看不下去,举步过来,拱手一揖,“这帮老骨头平日就爱仗着自己的资历,和陛下唱反调,姜姑娘千万别往心里去。陛下敬他们是前朝肱骨,一直没发作,不想竟纵得他们愈发不知收敛。今儿个也不知受谁怂恿,居然还敢联名写折子,递到陛下面前。”
就为了对付一个小姑娘?
说来都是群德高望重的老人了,岁数加起来都好几百。平时朝廷有正经事寻他们,一个两个都推说年事已高,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联手欺负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精神头倒十足,羞不羞啊?
石惊玉嗤之以鼻。
姜央知道他是好心,朝他扯了个温煦的笑,“多谢石大人,我没事的。”
其实早在卫烬说要册封她为皇后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会有这么一天,心里已做好了准备。至于这帮人是受谁的怂恿?如何怂恿?她大体也能猜到。
-“姜姑娘忘了三年前,自己和先太子立下的契约?”
姬心素的话重新被勾出,如鬼魅低语般在耳畔纠结不散,姜央由不得攥紧大袖底的十指。
“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难道想逼宫不成?”
沉默许久,屋子里终于又有了人声。散漫的语调,单寒的声线,姜央无需分辨就知道是他。而他每次这样说话,都是肝火大动的前兆。
姜央心底生出一丝不安,唯恐他一时急火攻心,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可怕之事,忙要推门进去拦。掌心刚贴上门面的步步锦,门就自己从里面开了,她一下愣住。
卫烬站在门前,提袍正要出来,陡然撞见个人,也是一怔,瞧清楚是她,他冷肃的眉眼旋即泛起柔和的笑,没有埋怨她迟归,也没有将屋里发生的事迁怒于她,就只是极其平常地说了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