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美人——衮衮
时间:2021-02-21 09:41:14

  一个早就嵌在心尖尖上的人,看他时,眼神里有失望,有愤怒,甚至还酿起了几分憎恨,唯独就是没有曾经一见到他就馨馨微笑的光。
  这滋味,钝刀割肉一般,比这三年他在西苑受的所有苦加在一块都叫人难以承受。
  卫烬由不得用力咬紧了牙,咬到牙根都发麻,舌尖隐隐尝到血腥,张口对她说话,语气仍是轻轻的,不敢加半分气力。仿佛她是昆仑山巅的雪,他喘气稍大些,她便会散了。
  “莫哭了,都是我不好,我给你赔罪,你想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咬牙停顿片刻,嚅嗫着接上,眼神和语气都染上些许恳求的味道,“除了离开我……”
  他边说边抬袖去擦她脸上的泪珠,袖褖金银丝绣的云龙纹沾上水,变得皱皱巴巴,威风尽失。
  小内侍递上巾栉,他却恍若未见,只盯着她眼里蓄出的泪,自己眼底也跟着缓缓步上血丝,焦躁又心疼。
  几个宫人内侍面面相觑,皆看得目瞪口呆,悄悄抬手揉眼睛,把单眼皮都快搓成双眼皮。他们几个都是常年留守行宫的,这几日见惯了卫烬居高临下地使唤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却何曾见过他这样?
  这可是一国之君啊!竟还会这样低三下四求人?
  被求的人还丝毫不领情。
  卫烬手伸过来,姜央只面无表情地拍开,漠然后退一步,叠手蹲身行了个礼,“姜央不过是个定过亲、没人要的女人,既不是陛下心头挚爱,也不是陛下如今的新欢,可万万担不起陛下这句话。陛下若是良心未泯,还记着过去的情谊,就请放姜央离开,从此山高水阔,姜央和陛下都再无瓜葛。”
  山高水阔,再无瓜葛?!
  相伴多年的人,最清楚彼此命中七寸所在,一句话的杀伤力能抵得上千军万马。卫烬耳边仿佛架起无数风车,“嗡嗡”轰鸣不止,腿颤身摇,攥着拳头撑在书案上,才不至于跌回龙椅里。
  行完礼,姜央便转身要走。
  青丝甩得飞扬,每一根都干脆利落,打在卫烬脸上,勾起心头一阵阵收缩痉挛。
  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展臂挡在她面前,“什么旧爱新欢?我身边除了你,何曾有过别的女人?”
  “何曾?”姜央冷笑连连,抓起他右手那片宽袖,指着上头艳红色的口脂质问,“若是没有别的女人,陛下倒是说说,这个是哪来的?是陛下帮人家抹嘴的时候沾上的?还是亲完人家,给自己擦嘴,不小心染着了?”
  两种画面在脑海里交织浮现,卫烬和姬心素,姬心素和卫烬……
  姜央眼眶又红一层,恨声捶他:“不要脸!混蛋!”
  不要脸的混蛋也懵了,茫然“啊”了声,双眼几乎是在一瞬间瞪到最大,盯着袖子上那点红,都快贴上去,剑眉拧到一块,都快绞成麻花。好半晌,他才终于灵光乍现,忙在怀里掏,摸出一个青花纹样的小圆瓷盒,正要解释。
  岂料因爱生恨的姑娘,别有一套思路。不等他张口,姜央就先瞪圆了眼,指着他鼻子怒斥:“你还给她买新的?!”
  卫烬愣了,眼睛又大了一圈,还能这样?她是怎么拐到这条路上的?连忙摇手否认,“不是,这是我买来送给你的。”
  岂料说多错多,等待他的又是一通更加猛烈的炮轰:“这么难看的颜色,鬼才用,你瞎吗?!”
  瞎眼的鬼皇帝:“……”
  冤呐,可忒冤了,连自己的眼光也被一道鄙视了。卫烬拿着口脂盒,木呆呆地杵在原地,眉毛颓然耷拉成“八”字,咬着下唇,眼睛更红了,隐约还泛起了水光。
  委屈的。
  一阵夜风从西北奔来,一丝不落,全顺着唇缝灌进他嘴里,尝着就和黄连一个味儿,从喉咙芯子直苦到胃,偏偏他还说不出来,生怕再蹦出一个字,小姑娘就能把他骂进泥里头去。
  皇帝当到他这份上,也没谁了吧?
  “我……当真没有别的女人,今儿个一整天,我都在后厨给你做鸡蛋羹,不信你问石惊玉。”他看向旁边,眸光晶亮,像在看自己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可是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卫烬做朋友的,性子上多少都跟他有共通之处,譬如石惊玉,他就特别记仇。
  想着方才自己苦口婆心劝告,人家不领情,还反过来责备自己,石惊玉就气不打一出来,半掀着眼皮,看博山炉上袅袅盘生的细烟,“我不知道。”
  卫烬:“……”
  脸跟滴水一样沉下去。
  石惊玉装没看见,拍着嘴巴打了个呵欠,又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捅他一刀,“不过晌午的时候,姬心素来寻过他,这我倒是知道的。”抱臂朝姜央一抬下巴,“我还知道点别的,姜姑娘想知道吗?”
  “你还是别知道了!”卫烬气得脸色发白,徒手撕了他的心都有了。
  “陛下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姜央睨着他,冷笑连连,“您是一国之君,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既已有了新欢,应当也不缺姜央一个,就放姜央走吧!”
  她边说边推开他,要从旁边绕过去,熟料才刚迈出去一步,双脚便霍然凌空,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怎么不缺?我就要你一个!”卫烬缓缓沉出一口气,斜了石惊玉一眼,视线落回怀中惊魂未定的小姑娘身上,“你不信是吗?好,我证明给你看!”
  说罢便抱着人,扭头往外走,“来人!来人!”
  一路高声嚷嚷,惊起数片寒鸦。原本已经熄了灯火重新点燃,从行宫后半阙蜿蜒到前面阙。廊下光影摇曳间,全是纷乱杂沓的脚步。
  如此浩浩荡荡的阵仗,也传到了朱纯文休息的跨院。太医已经被一个金锭子打发走,几个请命的老臣却是一个没动,料定卫烬今晚就会有决策,便都围在屋里伸长脖子等着。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好不惬意,就差飘点小雪花点缀了。
  内侍进来请人的时候,一坛新煨好的临江春刚揭盖,香气飘得满屋子都是。
  “陛下打发公公过来请人,可有说所为何事?”樊京挡在最前头,拱手问。
  旁人跟着围簇到他身边。
  朱纯文在众人的遮掩下,悄悄背过身去,捏碎另一只血雨鳔抹在额头,胡乱拿纱布裹缠了两圈,颤巍巍地抬起手,扶着身边人从床榻上坐起,气若游丝,“陛下可有说,是要册封那姜氏妖女为后?”
  “那倒不曾,陛下就是让大家都过去。”小内侍是个实心眼儿,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想起方才自己打眼在廊下看到的一幕,正想开口补充。
  朱纯文却是扬手打断,苍白的脸上泛起红光,有种回光返照的亢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陛下终于想通了,要将那妖女逐出皇宫。哈哈,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
  众人听这话头,起先还有些犹豫,可仔细一琢磨。
  这风口浪尖,陛下深夜召集他们,只可能是为了册封皇后之事。既然不是明旨下诏,那岂不就说明,陛下已经决定,不再册封姜氏为后?
  大家不禁喜上眉梢,但又不敢完全断言,只信了六分,剩下四分还捏在手心的汗里,催促他们提起袍子,一股脑儿乌泱泱赶往大殿,跟蚂蜂迁徙似的。
  小内侍在后头抬手“诶诶”唤了好几声,竟是没一个停下来的。他索性也不说了,由他们去。
  大殿里已是人满为患,上到内监总管董福祥,下至后厨抬泔水的,每张脸上都写着茫然。姬心素锦衣华服地挤在其中,就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她是才刚从自家在京郊的汤泉山庄,特特被请上山的。
  原本今日在卫烬和姜央面前磨了那么一阵嘴皮子,还呛了一肚子火,她早已精疲力尽,想着回去舒舒服服泡个澡,便好好歇上一觉,明日醒来再验收自己这番挑拨的成果,熟料今晚就有了动静。瞧这庞大的阵仗,竟是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好!
  大约是幸福来得太突然,姬心素虽满怀雀跃,却不大赶完全相信。
  直到朱纯文领着一大帮内阁肱骨大臣进来,四目一接,原本两头揣着的六分自信,就一下碰撞成了十二分。
  成了!定是成了!不然这深更半夜,卫烬不会如此兴师动众。
  只怕今夜不单要治姜央的罪,还要推举新的皇后。
  新的皇后……
  姬心素情不自禁攥紧了手,早先的疲惫一扫而空,满腔喜悦快要压不出,蹦出喉咙。廊下响起通报声,她忙随众人一道泥首跪下,请安的声音都比平时悦耳。
  金线绲边的袍裾步入眼帘,在她面前顿了下。
  姬心素克制不住心头狂喜,绽开最灿烂的笑,仰起头,万千娇羞都在檀口轻吐的这一声“陛下”当中。可才唤了一个字,所有喜悦就都僵在她脸上。
  煌煌灯火,两道身影在她面前纠缠。
  姜央叫眼前这浩大的阵仗吓得不轻,红着脸埋进卫烬胸膛,没敢看人,只蹬着腿,捶着他肩胛闷声娇怨:“你、你你放我下来!”
  而那位以狠辣出名的薄情帝王,却是还在为刚才的事着急,半点不肯松手,迎着她的拳头收紧臂弯,越抱越紧。不去看满殿呆若木鸡的人,更不去看姬心素,只一劲儿软着声音哄怀里的人,“我真的没有别的女人,不信你问他们?”
  大半夜被叫来的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依旧是阿狈被嫌弃的一天。
  下午家里来客人,所有没有二更啦,但是红包还在的,宝贝们记得评论呀~日常感谢仙女们的投喂,乡下人第一次见一口气灌这么多营养液的,孩子吓傻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真的太谢谢啦(*^3^)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laina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香草星冰乐240瓶;糯米汤圆1瓶;
 
 
第56章 、反击
  摆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这点小事?
  满屋子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有几个还勾起小指头掏耳朵,怀疑究竟是自己耳朵出问题了,还是他脑子进水了?
  视线从四面八方交织而来,什么情绪都有,姜央被网在其中,像是落进一口巨大的蒸锅,烤得她低了头,红晕蔓延,直流淌进芽绿镶滚的领褖。娇嗔地剜他一眼,她忙挣扎着从他怀里下来。
  这个时候再这样抱着,是有些不像话了。
  卫烬也没再坚持,弯腰小心翼翼将人放下来,手还牢牢抓着姜央细腕,往自己身后拉,帮她挡去那些尴尬。
  明明都是他造成的,这会子倒想起亡羊补牢了?
  姜央无声哼哧,但也知晓他的用心良苦。
  撞了柱子还赖着不走,这帮老臣是想逼卫烬今晚就做出决定。倘若就这般放任不管,气势便输了一大截,以后再想立后就更难了,所以他才故意摆这么大的阵仗。说是向她证明自己的清白,更要紧一宗,还是想跟这群人表明自己的态度吧……
  说不感动是假,可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这般硬碰硬,赢了,皆大欢喜,输了,那就是引火自焚了……
  面前人像是猜到她心中的隐忧,没说话,只顺着她手腕向下,大手裹住她小手,轻轻捏了捏,同她十指交缠。
  无声的安慰,胜过千言万语。
  姜央仰头瞧着面前宽阔坚实的双肩,油然生出一种风雨同舟的慰藉。往前挪一小步,高挑的身影便完全罩落在她身上,为她独辟开一个避风港,有淡淡的龙涎和他指尖温暖的安慰,姜央窝在其中,起伏不定的心一下便落回原处,眸光微微流转,情不自禁便染上清浅的笑。
  卫烬侧眸瞧着,嘴角也跟着上翘。
  殿内千枝烛冉冉摇曳,金灿的光辉落在两人身上,隐隐地,流动出一种唯有他们二人才知晓的暧昧。
  而这一幕,也叫姬心素看个正着。
  她自小在侯门熏陶,心态练得极是老成,无论何种处境下,都轻易不会泄露自己真正的情绪。此刻周遭哗然声四起,她亦是颔首垂眸,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然袖襕底下的一双手,却是早早就已经掐进掌心。
  与她相反,朱纯文一向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事。
  一想到自己为了江山社稷,都舍下这张老脸,牺牲到这步田地,末了竟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脸便拉长下来,瞪着姜央,厌恶和抗拒都清清楚楚挤在他眉心的三道褶皱之中,“陛下这是做什么?深夜急召臣等觐见,就为了这么点芝麻小事?难不成是想学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陷我北颐于不利之境吗?!”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倒吸口凉气。
  他还真敢问!不要命了吗?转念一想,哦,人家今儿个的确是不想活了来着,那就不奇怪了。
  卫烬本就是为这事来的,当下也不避不让,反问道:“朱卿说,这是芝麻小事?可朕怎么记得,午间在书房的时候,朱卿还同朕再三强调,立后乃国之大事,不可马虎,这才几个时辰,就成了和周幽王一样糊弄人了?莫不是朱卿适才撞柱子,真把脑袋撞坏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为难地垂了眉,甚为忧心忡忡地长声一叹:“本来脑子就不灵光了……”
  他尾音拖得格外长,长到都快从行宫绕回皇城,偏就是故意吊着嗓儿不说完。那阴阳怪气的调子,比说完整话还膈应人。
  底下零星响起几声窃笑,或捂着嘴,或咬着唇,神态滑稽。
  朱纯文气得山羊胡子耸抖,“陛下这是、这是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此言一出,边上几个老臣立时警觉起来,纷纷上前假意阻拦,“朱大人这是要做什么?您才从刚醒,太医都说了,您不可动气,更不可再行此等危险之事。”
  “就是就是!”樊京抱住他胳膊,偷觑了眼卫烬,声音拨高拨亮,“朱大人,您是先帝爷最为器重的左膀右臂,是社稷的功臣。您若是有什么闪失,让陛下怎么跟天下万民交代?”
  “起开!都起开!”朱纯文扭身想甩开两侧的人,边挣扎边仰脖儿哭嚎,“先帝爷,老臣对不起您,对不起您啊!就让老臣随您去了吧!”
  ……
  这一唱一和,腔调抑扬顿挫,跟戏台子上伶人有一拼,可闹了半天,也没见他们真正往前挪动半步。
  卫烬冷眼瞧着,听着,等着,等他们闹没了气力,嗓子都快冒烟儿,他才漠然一哂,“诸位爱卿这话,倒叫朕不解了。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臣尊君嘱。何为大不韪?三番五次在御前以死相逼,便不算大不韪了吗?若真是如此……”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