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窈心里一根弦绷着,忍不住脱口而出:“刘大人,你可是还有话想说?”
她这一开口,皇上是停下脚步,转回身来,脸上微露诧异,而刘尚书更是惊了一跳,两腿忍不住一哆嗦。
这位长公主,在帝京是人尽皆知的罗刹,但凡开口,绝无好事,虽然他的确有话在嘴边打转,可并不相信长公主会如此善心,替他搭这个台阶。他自认与长公主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知是哪一点触了她的霉头……
“爱卿,”皇上微皱眉看着他,“你有话要对朕说吗?”
事情到了这一步,确是骑虎也难下。
刘尚书低着头一拱手,“陛下,臣……臣有一个私底下的疑心,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上面色便略有不耐,“有话便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是,是。”刘尚书腰更弯了些,“臣疑心,军中将士此番染病颇多,有没有可能是……时疫。”
“时疫?”皇上一抬眉,“北境凉爽干燥,按理说不是疫病多发之地,既然爱卿这样疑心,便多挑些有经验的军医去,仔细诊治,若果然是时疫,就要及时扼制,不能影响我军战力。”
刘尚书连忙应了,脸色却未舒展开来,“陛下,臣斗胆,您看为以防万一,是否要将各地的兵马调一些到北境,加强防守?”
皇上还未答话,却从外面走进来一个宫女,福了福身,仔细一瞧,像是日常伺候在皇后身边的。
“什么事?”皇上问。
“启禀陛下,小皇子方才好不容易喝了些奶,却忽然全吐了,御医正在忙着诊治。”
皇上闻言,倏然拂袖向外走,焦急之色溢于言表,只丢下一句:“你自己看着办吧。”
“陛下……”刘尚书慌忙唤道。
“刘爱卿。”皇上显然有意加重了语气,“你也看见了,朕这会儿脱不开身,也无暇顾及朝政,你是兵部尚书,这些事情就由你全权做主便是,朕给你这个权力。”
说罢,转身大步而出。
刘尚书在后面匆忙道“恭送陛下”,额上却已然又是一层冷汗。
眼看着他唯唯诺诺退下,秦舒窈心中不祥的预感却控制不住地浮了上来。
敌国进犯,守军染病,宫中又恰逢小皇子生而体弱,有夭折之虞,皇上一门心思扑在自己儿子身上,无心朝政,全权丢给兵部尚书决断。
而这兵部尚书,就方才这短短的一时半刻来看,已经能够看出,是个瞻前顾后,优柔有余而果断不足的。
他这个官做到这把年纪,大约向来靠的便是谨小慎微,恨不得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向皇上禀报,而自己丝毫没有主见,害怕担责,全指望皇上发号施令,其主旨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这在从前天下太平的时候,的确是戴稳乌纱帽的一种策略,但在如今,恐怕就要闯祸了。
假如边境真的破防,狄国军队长驱直入,直扑帝京,那……
秦舒窈忽然打了一个寒颤。
之前心里模模糊糊的影子,忽然之间仿佛就有了答案。
如今事情的走向,一步步都在指向大梁朝即将生乱,风雨飘摇的结局,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醉酒那一夜,对着巫蛊说出了“我想回家”。
她没有提出具体的祈愿,所以巫蛊会用尽一切方式,达成她的心愿。
而相应的,事情每变坏一点,顾千山受到的反噬就会多一分,这样大的祸乱,要是真等到大梁朝覆灭的那一天,恐怕他早就……
秦舒窈霍然起身,拂袖就往外走。
太后惊了一跳,匆忙问:“舒窈,急着去哪儿啊?再歇歇喝杯茶吧?”
秦舒窈没有理会,自顾自冲出了椒房殿。
她脸色冰冷,一路向宫门走,身后桃夭不知她为何突然动了气,一脸茫然,只能紧跟慢跟。
走到通往宫门的长街上时,迎面过来一个人,走到近前,才发现有些面熟,竟然是上回入宫时遇见的那个乐师,沈舟。
“长公主别来无恙。”他站在面前,神情淡然。
秦舒窈先前就觉得,这人云山雾罩的,摸不清路数,此刻更是没空理他,瞥了他一眼,就打算自他身边擦肩而过。
却不料他跟着她转过身来,像是不截住她不罢休一般,忽然问:“长公主如今,可后悔吗?”
秦舒窈停下脚步站定,微微回过头去,盯着地上他的影子。
“你想说什么?”
“上回我就劝过你,三思而后行,以免往后追悔莫及。”他一字一句道,“如今一切尚未成定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秦舒窈猛地回头,脱口而出:“你到底知道什么?”
沈舟却像丝毫未闻,好像说完了自己的话,任务就完成了一样,转身自顾自向长街的另一端走去。
“长公主……”桃夭小声道,目光里的意思是,要不要派人截住他问话?
秦舒窈注视着他的身影逐渐远去,凝神片刻。
“罢了,不必追究。”她道,“你回去替孤办两件事,一是张贴告示,遍寻名医,重金酬谢,二是收拾了公主府库房里的首饰珍玩,全都变卖了换成黄金。”
“长公主?”
“不要多问,立刻去办。”
第37章 第 37 章 延请良医。
一月后, 整个帝京都在私下议论,长公主不是东西。
尽管素来知道,她心如蛇蝎, 冷酷无情, 但她近来的做派, 却仍然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她派人在帝京乃至邻近的郡县, 广贴告示, 寻觅良医, 以重金酬谢, 不论来者良莠, 只要是郎中,就先予十金,往后有医术佳者, 赏钱另算。公主府忽然间被踏破门槛,人来人往, 老管事整日忙着接待,脚不沾地。
而她将这些郎中留住在府上, 据说医治的却不是她那病得不成样子的驸马,而是聚在一处研究小儿惊厥高热的方子, 送进宫去给御医过目试验, 诊治那自出生后就病恹恹的小皇子。
自然,整个皇家在震惊之余,对她此举都感动非常, 不说皇上皇后欣慰落泪,单是老太后,就成日跪在佛堂里,一边替自家皇孙祈福, 一边感激佛祖垂怜,让她这女儿终于转了心性,她入土前竟还能看到这一天。
而民间对此就是另一番想头了。
这长公主从前骄横跋扈,心狠手辣,不论是对自家皇亲还是对黎民百姓,都没有过半分善心,将那算卦的顾先生聘为驸马后,不出两月,就把人折磨得疾病缠身,气息奄奄。
而如今,她忽然转过念头来,一夜之间对皇家谄媚至极,恨不得搜罗天下名医,都送去替小皇子治病,而对自家驸马却不闻不问,不过薄施汤药,看不见半分焦急在意,好像只等着他送命一般。
人人都说,她怕是终于回过味儿来了,对小皇子尽心尽力,不过是为了皇室念她的恩情,往后能长久地享受荣华富贵。
但能转头对枕边人凉薄至此,更显得此女心狠非常,令人唾弃。
假如人的唾沫能变成刀子的话,秦舒窈也不知道背地里让人千刀万剐了多少次。
可她却像没事人似的,每天在府里除了陪着顾千山,就是召桃夭交代事情,或者面见那些郎中里医术精湛的,每一天都打起十二分精神,过得相当充实。
桃夭看着她的时候,时常替她感到有些委屈,同时又不解。
她是所有人里,知道内情最多的那一个,她知道长公主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对驸马有多在意,长公主双眼通红命她去请御医的时候,日夜亲自照顾驸马的时候,脸上装作冷淡实则事事体贴入微的时候,丝毫作不得假。
但是近来,她越来越不明白,长公主吩咐她去做的那些事情究竟都是为了什么了。
或许是她愚笨,她总觉得长公主心里想的事,她半分也猜不透。
“那个巫女瑶光,还没找到吗?”秦舒窈坐在书房的桌子后面,脸色平静,不见如何恼怒。
桃夭低声答:“是,请长公主恕罪,咱们的人已经往各州各郡去找了,能动用的人都用上了,但眼下还是没有音信。”
“好,那就继续找,万一找到了,立刻带回来见孤。”
桃夭连忙应了一声。
她总觉得,长公主近来心里谋划的事情很多,也沉稳得惊人,虽然脸色仍然冷淡,言行距离和蔼还是差得很远,但和从前相比,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甚至说不清,这是好还是坏了,说心里话,有时候还挺让人害怕的。
“长公主,”她小心禀报,“您上次交代奴婢去置办的粮……”
话到一半,忽然被秦舒窈开口打断:“孤交代给你的事,你就放手去做,假如没有紧要的问题需要孤定夺,就不必时时来回禀了。记住,少说话,多做事。”
她陡然被说了这样一句,也有些发愣,讷讷应了一声,不敢再言语。
秦舒窈看了看她,“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回长公主的话,帝京整体还好,街市上还大抵如常,只是近些天巡逻的羽林卫更多了一些,粮价肉价也比前些日子又涨了,除此以外,倒也没有什么。”
“朝廷里就没有什么消息吗?”
“奴婢让人留心去打听了,目前听来,不过是北境的风声紧一些,将士的防守更加强一些,但距离真正威胁到大梁,应当还差很远。”
桃夭抿了抿嘴,似乎是宽慰,“咱们这里毕竟是帝京,就算狄国在边境再如何生事,帝京总是大体无虞的。”
秦舒窈脸色沉沉,未置可否。
过了片刻,才道:“终究还是小心一些,告诉下面的人,近日府里采买的勤些,能囤的东西就多囤一些,之后万一有风声吃紧的时候,安全起见,能少出去就少出去,在府里避一避。”
桃夭答应了,心下却忍不住诧异。
长公主果然是变得太多了,如今竟然会操心起府中上下的事来,还能想到吩咐下面的人能避则避,这在以往简直是天方夜谭。
虽然她以为,长公主对狄国进犯一事着实有些忧虑过度,但相比不闻不问挥霍享乐的时候,那的确是令人感动非常。
“行了,没事就下去吧。”秦舒窈吩咐。
她便依言告退,打开房门,却冷不防被唬了一跳。
原来,是老管事领着一名须发皆白的郎中,等在门外,悄无声息的,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
管事和她打了个照面,点点头示意,领着那郎中进了书房,就向秦舒窈回话。
“长公主,这是近日来府上的郎中里,公认医术最高明的叶郎中,奴才给您领来了。”
那叶郎中看起来,没有九十也有八十,缓缓行下礼去,口中道:“草民参见长公主。”
秦舒窈见这么大年纪的人给自己磕头,说实话也有些怕折寿,淡淡道:“行礼就不必了,起来吧,孤有话要问。”
叶郎中当真站直了身子,静等着她。
她使了个眼色,老管事便默默垂首退下了,屋里只余他们二人。
秦舒窈打量着眼前这老者。
鹤发童颜,精神抖擞,双目明亮,身板硬朗,倒的确有那么些高人的味道。
“叶老先生,这方子,听说是你带领其余的郎中拟出来的?”她点了点桌上的一张云笺纸。
那是一张抄方,原方已经送进了宫里,据传回来的话说,太医院齐聚在一起研究,并谨慎地试过了,其中一些用药较为大胆,却有巧思,试验下来的结果竟然相当不错。
据说那太医院的院正李善曾经感叹,这叶郎中一生在乡野之地行医,实在是可惜了,若能早来帝京,想必可以大有作为。
叶郎中闻言,倒是谦虚得很,笑眯眯的:“长公主客气,小老儿实不敢当,不过是诸人见我痴长些岁数,推选我做一个牵头主笔的人,方子是共同商议拟定的,在下不敢居功。”
秦舒窈心说,这话倒也太客气了,她早已私下问过,其余郎中一是水平所限,二是听闻要治的是皇子,束手束脚,拟出的都不过是寻常用药,以温补为主,不敢冒险,但也解决不了问题。
而其中最关键,最有巧思的几味用药,恰恰都是眼前的这位叶郎中定下来的,其医术造诣足可见一斑。
她用指尖一下一下,轻叩着面前的这张方子。
她近些日子的考虑,主要是这样的。
如今她已经基本确信,自从她阴差阳错,误向那巫蛊许愿回家之后,所有的事情就都在向大梁朝的覆灭这个结局推进,何涧鸣的态度转变,边境的不宁,小皇子的急病,皇上的无心理政,都是由此而起。
在这般情形下,她想要加快大梁朝的灭亡,易如反掌,如顺水行舟,而想要硬生生扭转局势,却难于上青天。
可是为了顾千山不死,再难她也要去试一试。
其中的每一环,她都要设法去着手。
顾千山的病,说穿了并不是病,只是在巫蛊的反噬下,无法控制的日渐虚弱,而小皇子的病症,虽然惊险,却总还是能够医治的。
如今皇上的心思全都扑在这第一个皇嗣身上,对朝政疏于管理,那兵部尚书懦弱怕事,对边境之乱无能决断,秦舒窈心里都明白,只是苦于手伸不到朝堂上。
假如她能找到法子治好小皇子,或者仅仅是有所缓和,就能把皇帝的心思重新拉回到朝政上,或许边境的形势就能好转。
只有大梁朝的江山坐稳,顾千山的身子才会好起来。
这就是她这些日子费心费力,替小皇子广觅良医的原因。
不过,她眼看着顾千山日渐衰弱,宫里的御医又腾不出手来,一天天看着,心里也是煎熬,既然眼前有良医,让他帮着开些药调理,总也好过没有。
“叶老先生无需过谦。”她道,“孤倒还有一事相请。”
叶郎中的反应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一语中的,“长公主可是希望小老儿替驸马诊治?”
秦舒窈微微惊讶,更客气了两分,“不错,老先生放心,此事另有酬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