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窈无声地翻了个白眼,这人怎么就是个操心的命,自己病成这样,倒是有闲心来管她。
“孤为什么要躲?”她瞥他一眼,“帝京还有五千羽林卫,即便狄国的军队到了城门外,难道就能轻易得手吗?”
“……”
屋里的另两人同时陷入无言。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明白,狄国既然入侵,直指帝京,就是奔着大梁的江山来的,必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帝京这五千羽林卫,不过是日常卫戍部队而已,当真要与大军作战,即便是骁勇精锐,也终究是螳臂当车。
桃夭满脸挣扎,讷讷不敢言,而顾千山倒是面目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听秦舒窈轻笑了一声,透着几分讥谑,缓缓道:“一个两个的,平日里高官厚禄,深受天家恩德,如今敌军还没有破城呢,就着急忙慌地往外逃,倒也不怕让百姓看了笑话。陈侯爷是外姓侯,也就罢了,恭王身为大梁宗室,也敢丢这个人,孤改日就去抢来玉牒,把他那页撕了算数。”
在桃夭胆战心惊的注视中,她昂着脖子道:“孤是大梁的长公主,孤丢不起这个人。”
又低头嘱咐顾千山:“既然病着就好好养病,不许胡乱操心孤的事,你歇着,孤去去就来。”
说罢,起身就往外走,路过桃夭时眼神锐利,“你,跟孤出来。”
桃夭战战兢兢跟出去,一路走出了院子,直走到说话声绝不会被顾千山听见的地方,秦舒窈的脚步才停下来。
桃夭一低头,专等着挨骂。
秦舒窈看了看眼前的小丫头,轻轻叹了口气。
她何尝不知道,狄国大军如果真进了帝京,羽林卫杯水车薪,束手无策,桃夭劝她,也是忠心耿耿为了她好。
她方才慷慨激昂那一套,说白了,不过是演戏,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从人设出发,她是仇恨皇室的长公主,恨不能搅得鸡飞狗跳才高兴,以覆灭大梁朝为己任,此情此景,她应该拍手称快才对。
抛开人设,她不过是个穿越过来的冒牌货,保住小命才是最要紧的,绝对没有什么与大梁江山共存亡的高尚情怀。
她没有如其他权贵那样,连夜逃出帝京避祸的唯一原因只是——
顾千山的身子折腾不起了。
如今大梁朝风雨飘摇,他的身子也每况愈下,病成这样,要怎么经受车马颠簸。
但是她不想让他知道,或者,只是倔强地不会在他面前承认。
“宫里的情形如何了?”她问。
桃夭看了看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道:“皇上还闷在上书房里,与几名大臣连夜议事,从昨晚至今都没出来过,据说是恨不能斩了兵部尚书,只是也于事无补罢了。皇后据说……”
她声音轻得近乎耳语:“说是已经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
秦舒窈抬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已经越过树梢升了起来。
若在以往,此时街市上应该已经大多安静下来,白日里来往叫卖的、做工的都回家了,店铺也多闭门谢客,只有平康坊那些繁华之地,才有青楼酒家,花灯夜游。
但是今时今日,即便是在公主府的高墙大院里,也能听见外面街上一片纷乱喧哗,甚至胜过白昼。
那是百姓忙着拖家带口逃命的声音。
前些日子,皇上被小皇子的病牵绊了所有心力,将军务之事全都交给兵部的刘尚书去办,刘尚书懦弱怕事,捅了大篓子。
先是对北境官兵多有染病一事,瞒报迟报,一直只说是时气不好,偶感风寒,派军医去诊治也是一拖再拖,终于瞒不下去,病死众多,才说出实情是时疫,然而狄国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支援不及了。
敌军轻松攻破了边境,直奔帝京而来,刘尚书才慌忙想到调各地驻兵前来拱卫,但距离遥远,人疲马倦,倒是比敌军奔袭的速度慢了一大截。
此时此刻,敌军就在城北门外,帝京便如累卵,危在旦夕。
秦舒窈仰头望天,一时半会儿也无言以对。
这些日子以来,她辛辛苦苦谋划,做了那么多布置,但仍旧不如事情恶化的速度快,她也是真的没有把握,她的努力究竟能不能挽回事态。
她并没有多高尚,大梁朝的死活和她没有关系。
但是她想救顾千山,她不愿意看着他去死。
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动静,像是夏天里低沉的雷声,一路翻涌而来,伴随着惊呼喧闹声。
秦舒窈第一时间还以为是人们拥挤着逃难,出了什么骚动,和桃夭面面相觑。
然而没过多久,就见一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跑近了一看,竟然不是家丁侍女,而是老管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长公主,城破了,敌军从北门进来了!”
第40章 第 40 章 你死也要死在孤身边。
尽管有心理准备, 秦舒窈依然震惊。
“怎么这样快?”
帝京的守军虽然不多,但俗话说得好,易守难攻, 尤其京城是重中之重, 光是城墙就有十多米高, 关起城门来, 守军在城墙上占领高处, 并不至于瞬间溃败。
不论是她, 还是宫里议事的皇上和大臣, 先前的预估都是至少能支撑三日, 并且寄希望于各地的援军能尽快赶到。
可是为什么,敌军刚到城下,城防就破了, 简直像是一击即溃一样?
这全无道理。
老管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兼老泪纵横, “乱了,全乱了, 说是羽林卫根本不曾防守,大开了城门让敌军进来了!”
“什么?”秦舒窈与桃夭同时大惊失色。
桃夭急得眼泪汪汪, “羽林卫怎么会做出这等事!一定是出了内鬼了!”
疯了, 这是疯了吧。
秦舒窈一时间也像被打了一闷棍,话到嘴边,却骂不出来。
可不是吗, 她向巫蛊许愿,想要回家,巫蛊的确满足了她的愿望,再怎样荒诞离奇的情景, 都不足为怪了,这大梁朝就是奔着迅速灭亡去的。
这不是羽林卫的错,是她的错。
“别哭了。”她一把按住桃夭的肩,“去召集所有侍女,清点府里的物资,计算还能支撑几天,按照计划使用。”
又面向老管事,“让杂役家丁去清点府中能用作武器的东西,用砖石一类将各个门口堵死,派身手好的沿着院墙排班巡逻,严防有人进来。”
二人慌慌张张,连忙去办了。
秦舒窈独自站在原地,出了一会儿神。
外面的奔逃喧闹声由远及近,像海浪一样,这会儿离得近一些了,她能听见甲胄和兵戈相碰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响亮。
战败之民,便如蝼蚁。
说不害怕那是假的,要是只有她自己,她一定远远地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要当什么长公主了,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就是最实在的。
可是现在,她有人得护着。
她在院子外站了一会儿,又折返回去,重新走回房中。
房里的灯油没有添过,灯火比先前要暗了一些,影影绰绰的,映得屋子半明半暗,床上躺着的人安安静静,单薄得像要淹没在被褥中一样,乍一看上去,会疑心他究竟还有没有在呼吸。
她坐到床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外面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
也对,外面那么大的响动,他的耳力又好,一定是听见了。
秦舒窈想了想,终究是没有瞒他,心平气和道:“城破了,敌军已经进了城,正在街上,所以可能有点吵。”
顾千山睁着眼睛,面对着她,半晌,忽然笑了一下。
秦舒窈一愣,也忍不住笑。
都到这时候了,这样平静反而显得有点滑稽。
“你怕不怕?”她忽然问。
顾千山像是安静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趁着敌军还没找到这里,你快走吧。”
秦舒窈低头注视着他。
他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悲,好像面对的不是敌军破城,而只是在与她谈什么家常话题一样,脸上没有半点情绪。
他的眼睛里也不会有恐惧慌张,干净得像是世间没有什么能扰动他。
他在劝她离开,只是出于善意,还是……
秦舒窈微微挑了一下唇角。
她记得那夜醉酒之后,她问过他究竟喜不喜欢她,他应当是没有回答的,此后,她就再也没有问过,哪怕这些日子以来,日日夜夜地照顾他,甚至同睡在一张床上,抱也抱过,亲也亲过。
但是,她并不真的知道顾千山究竟对她是什么意思,她也并不敢奢望。
毕竟,他有今日,全是她害的,即便不是出于有心,事实终究是这样。哪怕他当真不知情,她又怎么有脸面去面对呢?
她甘愿对他好,真的只是因为,她想而已。
她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眯了眯眼,带着坏笑俯下身去,轻轻搂住他,“怎么,你想让孤走?”
顾千山被她抱着,笑得宁静,“我又走不了,长公主何苦为我拖累。”
你倒是胸有成竹,就这么笃定孤不走是因为你?你觉得自己在孤心里的位置就这么重啊?
秦舒窈笑了一笑,调侃的话到嘴边,却又没说出口,只是在他的鼻尖上轻蹭了一下,声音像是很淡然平常的模样。
“你是孤的驸马,你在这里,孤能走到哪里去?”
她端着长公主的架子,向来惯于正话反说,日常哪怕是好话,也往往带着威胁或调笑的气息,陡然如此直白郑重,倒是让顾千山怔了一怔。
“出城去避一避吧,越远越好。”他道,“我没事的。”
秦舒窈审视着他。
病成这样,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没事”二字的。
假如她要离京躲避,必然要带走府里最亲信最贴心的人,余下的杂役仆从,到那时自然也不再会坚守在公主府,早就四散逃命去了,他一个人病在这里,要谁来照顾他?倒真说得出来。
听她沉默,顾千山还以为她在思考,又补充道:“你忘了,我是帝京第一神算。”
“那又如何?”秦舒窈趴在他胸口,手指绕着他一缕墨发。
“我说我没事,长公主不信我?”
“……”
信你就有鬼了。
秦舒窈在他锁骨上轻啄了一下,轻声道:“你没听说过,算命都是骗人的?”
顾千山不料陡然被她拿这话来噎,顿时哭笑不得。
秦舒窈却没有给他再开口的机会,凑上前去,自他的喉结向上,一路蜻蜓点水地吻,立时看见眼前人苍白的肌肤都泛上粉色。
“长公主……”
他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喟叹,但哪怕只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也立刻被她的唇堵上。
秦舒窈轻柔地吻着他的双唇,手紧搂在他腰上,动作小心,气势却十足霸道,仿佛不想给眼前的人半点犹豫劝说的机会。
“你是孤的驸马。”她沉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幽邃,“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孤的身边。”
一字一字,似有千钧,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凶狠。
顾千山听见这样一句话,倒不怕也不躲,只是神情微微迷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秦舒窈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不满意他的反应,抑或只是想加强自己的安全感,忽然埋下头去,在他唇上轻轻咬了一口。
面前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却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在他唇齿间放肆。
其实秦舒窈下的口并不重,这人在她眼里,简直像个水晶琉璃做的人一样,哪里敢下重手,半点也没有咬破,心里却因此反而更气恼了。
她看似恶狠狠地在他唇上用力吸吮了半天,才微哑着嗓子道:“记住了没有?”
顾千山不说话。
她在他腰上捏了一下,声音里带了点胁迫,“嗯?”
他才轻轻一笑:“记住什么?”
秦舒窈半笑不笑地盯着他。
她这会儿甚至有点觉得,他像是故意的,非得听她说这一句似的。
但她终究还是屈服了。
“你是孤的人。”她在他面前咫尺之处,明明房里并没有外人,却依旧用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孤喜欢你,不许劝孤走,也不许想着离开孤。”
顿了顿,又笑着补了一句:“谅你也逃不开。”
顾千山被她压在身下,眸子朝向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是没有打算回答她的模样。
秦舒窈原本也不指望,轻轻叹了一口气,手指轻轻从他的发间滑过,正要重新吻下去,却忽然听见眼前人低低地吐出一个字。
“好。”
没有过分的情绪,没有什么表情,就像他平日里一样云淡风轻,简洁到假如她不留意,就要把这一个字错过去了。
“……”
秦舒窈盯着他,心里忽然翻涌得厉害,几度开口,神情几变,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去他的,她在心里面骂了一声,这副样子,要不是时机不合适,真的好想……上了他。
她为自己这时候还有这副野心惊讶了片刻,稍微将身子退后了一些,以免真的擦枪走火。
此时,却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片喧哗,其声不详。
她凝神听了一会儿,摸了摸顾千山的手,坐起身,道:“前面怎么吵成这样,不过是让他们把人都召集起来,加强守卫,才一会儿的工夫就乱糟糟的,真不省心,你躺着别动,孤出去看看。”
顾千山也不知是有没有听出她的掩饰,只点了点头,“好,那你早些回来。”
“……”
秦舒窈愣了一愣,虽然明知他看不见,依然挤出了一分笑,“嗯。”
她仔细替他盖好了被子,放下床边帷帐,离开前吹熄了桌上的油灯。顾千山他看不见,并不会发现。
她轻手轻脚关好房门,走出去,一路上一个下人都没有看见,只听见有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到第二重院落的时候,听到影壁的的另一边有人在说:“你们几个往这边,你们,往那边,把大梁的长公主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