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瓣颤了颤,僵直着身子,从冰冷的地面上缓缓坐了起来:“你……你去哪了?”
林瑟瑟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水,脸颊两侧蹭上脏污的黑泥,眼角下似乎是被什么利物划伤了,留下一道已经干涸的血痕。
她用胳膊肘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拖着一把用碎布头,将树枝紧紧捆绕拼凑在一起的长木板。
“我去捡了些树枝,正巧看到山腰上有枝花头,便爬上去摘了些。”
枝花头又叫七叶一枝花,乃是解蛇毒的珍稀草药,大多生长在峭壁半崖之间,她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爬到半山腰摘下了一把枝花头。
她走到他身边,先解开了他手腕处包扎的缎布,而后将枝花头放在嘴里嚼了嚼,取出覆在了他被毒蛇咬伤的伤口上。
重新包扎好之后,她又拾起地上的狐裘,将狐裘铺在了那树枝捆成的长木板上:“我用这个拖着你走,这样你就不会滑下来了。”
说这话时,她眼眸弯了弯,脸颊两侧红扑扑的,唇畔的梨涡似酒沉醉。
他怔怔的望着她,渐渐加速的心跳像是擂鼓一般,冰寒的眸光似乎也因为这一抹笑容,沾染上了些淡淡的温度。
原来,她没有想过丢下他。
林瑟瑟将他背到了垫着狐裘的木板上,从衣袖中掏出了两只红澄澄的果子:“哥哥,你饿不饿?我还摘了些果子。”
他微微扬起唇畔:“嗯。”
她用帕子将果子仔细的擦拭干净,蹲在他身旁,把果子送到了他嘴边。
他咬了一口,而后缓缓皱起了眉头。
她愣了愣:“是不是太酸了?那哥哥吃这个。”
说着,她将另一只果子递到了他嘴边,这次他却不张嘴了,只是抬了抬下颌,示意让她先吃一口尝尝味道。
林瑟瑟也不矫情,拿起果子便咬了一口,果肉饱满适口,汁水清甜,味道甚是不错。
她唇畔带笑,将果子递了上去:“这个好吃。”
他黑眸深沉,嗓音略显低哑:“我尝尝。”
说罢,他便俯下身去,眸色从容的贴覆上樱红的唇瓣,轻轻啜咬着温软,在舌尖辗转流连,汲取着果子清甜的汁水。
她怔愣一瞬,微微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容,仿佛忘记了呼吸,面颊憋得泛起了红晕。
文昌帝君,他……他竟然亲她?
他意犹未尽的松开了她,望着她绯色的面颊,喉结上下滚了滚:“甜的。”
说罢,他薄唇微启,就着她轻颤的小手,又在那果子上咬了一口:“这个没有你嘴里的甜。”
林瑟瑟:“……”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他拖出南山禁地的,待她不再满脑子胡思乱想,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带着他出了南山,走到了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
这村子破破烂烂的,因为挨着南山的禁地,人烟稀少的可怜,整个村子的人口加起来,怕是都不超过二三十人的样子。
天边隐隐泛起了橘黄色的夕阳,她在村子外犹豫了许久,才硬着头皮,带着他去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那人家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见她面容狼狈,身后又拖着一个受了重伤的男人,神色了然的笑道:“你们是不是私奔逃出来的?”
林瑟瑟眸色微窘,正要否定,却听身后传来淡淡的嗓音:“是。”
夫妇二人热情的将他们迎了进去,那熟稔的动作,仿佛已经接待过百八十对私奔的小夫妻似的。
在他们聊了一会之后,林瑟瑟才知道,他们两位年轻时也曾是富贵人家的贵胄子弟,因不满家族安排的联姻,趁着南山狩猎之时,私奔逃窜到这处来的。
他们给林瑟瑟和司徒声收拾出来一间干净的茅屋,又请来了村里唯一的郎中给司徒声看病。
待那郎中手法娴熟的将他错位的骨头接好后,林瑟瑟神色感激的恭维道:“想必您定是哪个神医高手隐居于此。”
司徒声也难得给面子的点了点头。
郎中黑黝黝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羞红:“俺不是神医,俺就会给母猪接个生,老陆非让俺过来试试。”
司徒声:“……”
“老陆?”他的眉骨微动,神色迟疑的喃喃道:“你是陆南风?陆府那个逃婚逃了二十多年的嫡次子?”
陆南风微微一怔:“你认识我?”
司徒声抿住薄唇,神色略显复杂。
他常听父亲提起陆南风,陆南风是陆想的二大爷,当年陆想还未出生时,陆南风已然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威虎大将军,和他父亲曾是至交好友。
偏偏就是这位威名远扬的大将军,喜欢上青楼一个红尘女子,甚至为了那红尘女子,拒绝了和他母亲宝乐公主的联姻。
因皇命难违,家族逼迫陆南风允诺这门婚事,结果陆南风嘴上应允后,转头便在南山狩猎时带着那红尘女子卷铺盖私奔了。
陆南风这任性的一走,便是整整二十五年,期间了无音讯,也丝毫不顾及陆府的死活。
不过也多亏陆南风的离开,他母亲宝乐公主才改嫁了他父亲。
虽然说是这样说,但司徒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当初为什么逃婚?宝乐公主哪里配不上你?”
是了,他母亲温柔善良,又容貌倾城绝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诗词歌赋拈手即来。
听父亲说,陆南风初见他母亲时,眼睛都看直了,还止不住的跟他父亲念叨,往后娶妻便要娶这样的。
结果他母亲选定要嫁给陆南风,陆南风倒是以这种不入流的方式抗旨拒婚,让他母亲成了百姓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他母亲到底哪里惹到了陆南风,何至于让陆南风这样避之如蛇蝎?
陆南风听他提起宝乐公主,脸色微微一变:“我哪敢娶她,我若是不逃婚,必定要死在那老东西的手里。”
第39章 、三十九个皇后
司徒声眸色一滞,缓缓眯起细长的眼眸:“老东西?”
这个老东西是指谁?
陆南风的父亲?陆府家祠的长老?还是……太上皇?
司徒声正要再追问,陆南风却被夫人拽住了胳膊,一脸责怪的瞪了他一眼:“都陈年烂谷子的往事了,现在还说这个做什么?”
她刻意加重了‘往事’二字,语气中隐隐带了些戒备之色,仿佛是在提醒陆南风不要再提起这件事。
陆南风自知失言,许是怕司徒声瞧出什么异样,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赔笑似的拍了拍自家夫人的手臂:“都这把年纪了,怎么还又醋上了呢?便是十个公主来,我心中也只欢喜你一人。”
眼看着陆南风要将话题一语带过,司徒声抬起眼眸,眸光淡淡的问道:“陆将军可知,宝乐公主后来嫁给了谁?”
陆南风摇了摇头,自打他带着夫人私奔至此,便隐居在山林之中,与外界切断了关系。
除却必要之时,他会用狩猎所得之物,去南山的小城里换些衣食所需。其他时候,他基本都和夫人窝在这小山沟里足不出户。
此地偏远荒凉,又消息闭塞,他哪里会知道京城发生了什么,只是前两年听说过,那老皇帝似乎禅位成了太上皇。
司徒声眸色深沉,将薄唇抿成了一条线:“她嫁给了司徒将军,给将军生了两个儿子。在四年前,司徒家被扣上谋逆之名,抄家前夕满门覆灭于烈火之中,唯有两子在火中失去踪迹。”
他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听起来不带任何情感,仿佛正在叙述的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似的。
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废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这段不堪回首的痛苦回忆,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口。
陆南风怔愣的抬起脑袋,因风吹日晒而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搐,他蓦然苍白的唇瓣轻颤两下:“他,他……死了?”
话音落下,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揪住司徒声的衣襟,情绪激动的低吼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事?你是不是那老东西派来的人?!”
他的眼白布满红色血丝,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司徒声的脸上,面色狰狞的仿佛要活吃了司徒声一般。
林瑟瑟试图拉拽开陆南风,可她的力气又怎能与陆南风一个常年习武练功的人相比,哪怕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来,也根本撼不动他分毫。
司徒声微抬下颌,目光平静的与陆南风对视:“陆将军,我父亲小字乃子贺。”
陆南风的瞳孔猛地一紧,他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两下,因愤怒而通红的脸庞上,出现瞬间的怔愣。
子贺是司徒将军的小名,子贺不喜欢别人唤他的小字,因为觉得这名字太过斯文矫情,配不上他铁血刚毅的外表,所以除却认识他较早的生死兄弟,根本没人知道他的小字。
陆南风松开了攥住司徒声衣襟的手掌,他的眼圈微红,磕磕巴巴道:“你,你是……”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看了一眼林瑟瑟,将后面的话全都吞了回去。
既然这孩子没有直接明说身份,而是拐外抹角的自证身份,那必定是因为什么原因不方便直说。
司徒声见他没再继续追问,扯了扯唇畔:“不知陆将军可否详细说一说,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陆南风的面色沉了沉,他的眸光带着些迟疑,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陆夫人很有眼色的将郎中送了出去,陆南风瞥了一眼林瑟瑟,她正要识趣的转身离开,却听司徒声道:“她不妨事,陆将军说罢。”
他不怕她知道他是谁,之所以没有直接亮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因为暂时还不想以司徒家嫡次子的身份面对她。
至于陆南风要说的事,那些都是陈年往事,她知道也无妨。
陆南风没有再坚持,他坐在榻边,眸色略显沧桑,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二十五年前,我与司徒将军大胜回朝,太上皇赏赐金银无数,在御花园中设下内宴为我等接风洗尘……”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深藏闺中,以才貌双绝而著称的宝乐公主。
她肤若凝脂,眸似秋水,盈盈腰肢不堪一握,葱白玉指叩住一卷书简,跪坐在一颗白梨树下。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抬起盈盈水眸,朝他的方向看去。
风簌簌吹过梨花,抚过她鬓间的一支步摇,垂下的珠玉流苏左右摇曳,她唇畔微微扬起,映出一对梨涡。
那日惊鸿一瞥,令他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心跳,重新跃动了起来。
他回府之后,日日与子贺念叨宝乐公主有多好多好,又派人去打听公主的生辰八字,婚定于否。
在拿到公主的生辰八字后,他察觉到有些古怪。
公主及笄四年,如今已是十九岁的待嫁高龄,但皇帝丝毫不急着给公主寻摸婚事。
这便也就罢了,更奇怪的是,宝乐公主扬名在外,本该有众多追求者才是。
可他打听之后才发现,曾在皇帝面前表露过想要求娶宝乐公主的贵胄子弟,皆在不久之后染上怪病,暴毙身亡。
甚至在京城的贵族圈子里,还曾有一段时间谣传过宝乐公主是天命孤星,命中带煞。
他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却也被那些惨死的追求者搞得头皮发麻,他决定在没查清真相前,暂且搁置此事,免得引来祸患。
好不容易回趟京城,自然要与兄弟好友们两三成对,一起去青楼听曲饮酒,不醉不归。
当夜,他正与子贺在青楼拼酒,皇帝却下了道急诏,命他深夜入宫。
他虽喝的半醉半醒,但也不敢违抗皇命,坐上来接他的马车,便被糊里糊涂的送进了皇宫里。
皇帝直接将他召进了寝殿里,坐在龙床的榻边,面带微笑的告诉他,宝乐公主在洗尘宴上看中了他。
皇帝又问他,可愿意娶了宝乐公主,做晋国的驸马。
他那天晚上喝了不少的酒,走路都有些摇晃,当时头昏脑涨的,哪里还记得起之前那些追求者惨死的事情。
他正准备满口应下,一抬眼却在皇帝的脚下,看到了一支珠玉流苏的步摇。
冷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打在地面上,将那支步摇映的熠熠生辉,他揉了揉眼睛,脚底一个没踩稳,哐当一下摔在了地面上。
而后,他挣扎着要起身之时,在皇帝的龙床之下,看到了自己永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衣不遮体,双臂布满青紫淤痕的女子,蜷着身体瑟缩在龙床之下,她脚腕上拴着铁打的镣铐,泛红的眼眸中噙着泪水,眸光满是祈求之色。
即便是如此狼狈,她依旧那样美丽。
皇帝命人将他扶了起来,望着皇帝面上和善的微笑,他的后背却蓦地冒出一层冷汗,那点醉意也被驱赶的干净殆尽。
这里是皇帝的寝室,宝乐公主怎么会在皇帝的龙床之下?
公主为什么十九岁还未出嫁?那些曾想求娶公主的追求者,到底是因病暴毙,还是遭了皇帝的毒手?
他带兵打仗十余年,大大小小的仗也赢了不下百场,除了凭借丰富的行兵经验之外,更多的还是倚靠他的脑子和直觉。
他毫不质疑,只要他敢应下迎娶宝乐公主,今日便休想活着走出皇宫的城门。
所以他像是在借着酒意发疯,不光拒绝了迎娶宝乐公主,还大言不惭的撂下话来,道是自己喜欢上了青楼的红尘女子,要与那女子双宿双飞。
许是他演的太过逼真,又或者是觉得酒后吐真言,皇帝也被他骗了过去。
当他走出养心殿时,脊背上的衣衫已是被冷汗浸透,夜里的寒风吹过,他只觉得胃里翻滚不停,却是忍不住扶着宫墙呕吐起来。
就在他呕吐之时,他隐约听到养心殿里传来女子破碎的低吟,那声音像极了哭声,绝望又悲恸的哭声。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
他救不了她。
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不怕死,可他不能用整个陆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命来冒险。
自那日之后,虽然他明确拒绝了皇帝,甚至为了做戏每日流连于青楼之地,皇帝却依旧不死心,不断以圣旨施压试探他。
他隐约感觉到,因为宝乐公主想要嫁给他,所以皇帝已经将他视作眼中钉,这次是铁了心的要除害掉他。
若他敢接下圣旨,遭殃的便是整个陆家,而他若是抗旨不遵,皇帝便有借口以抗旨为名诛他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