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只是她多虑了,毕竟林瑟瑟又不是她父皇的宫妃,那元嫔身份低微,却怀了她皇兄的孩子,父皇回来后不也没怎么样元嫔吗?
林瑟瑟见嬴非非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心底稍稍有些疑惑。
不就是去趟慈宁宫吗?
即便就是太上皇找她,他又不是私底下命人将她捆过去,既然是当着这么多妃嫔的面,叫人来传她过去,那太上皇自然也不会怎么样她就是了。
太上皇备好了步辇,也不知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嬴非非也会去,坤宁宫外竟停放着两抬步辇。
坤宁宫离慈宁宫有段距离,约莫过了片刻钟左右,步辇才停在了慈宁宫外。
刚一下步辇,还未进去院门,她便远远的看到了昨日守在斋宫殿外的禁军头领。
林瑟瑟的心底咯噔一下,随即心脏像是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莫非是太上皇发现了什么?
是了,昨日嬴非非将那蓄水口的木塞子给破坏掉了,温室汤池里的热水都从蓄水口流了出去。
她昨日从蓄水口爬出去的时候,伙房里遍地是热水,整个后院的泥土地都被水浸透了。
而昨日大刺刺的跑进过斋宫的,只有她和嬴非非两人而已,虽然她们表面上装作了早已经离开的样子,但太上皇心思敏锐,没准察觉到了什么蹊跷之处也说不准。
林瑟瑟倒也不怕太上皇的试探,反正那温室里又没有摄像头,只要她咬死了不承认,他便是怀疑又能如何。
关键就在于嬴非非也跟来了,而且嬴非非还不会撒谎。
若是太上皇一问嬴非非,那岂不是全都露馅了?
林瑟瑟停住了脚步,本想让嬴非非先避一避,但话还未说出口,坤宁宫里便传来了一道略显深沉的嗓音:“你们两个进来吧。”
这声音是太上皇的。
她怔了怔,抬起头向前看去,却不见太上皇的人影。
看来太上皇还是个内力深厚的习武之人,她和嬴非非还未迈进院门,太上皇坐在慈宁宫里,便已经察觉到她们两个的存在了。
林瑟瑟抿了抿唇,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和嬴非非一先一后进了慈宁宫。
殿内不止是太上皇一人,他身旁还坐着手捧汤婆子的燕王,以及远处坐在靠背交椅上的太后。
他们三个人像是等边三角形一样,各自保持着安全距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疏离,特别是太上皇和太后之间,仿佛谁也不想搭理谁的样子。
林瑟瑟先对着太上皇福了福身子,而后又侧身对着太后行礼:“儿臣参见父皇,母后。”
嬴非非天不怕地不怕,却怕极了太上皇,她瑟缩着身子,跟在林瑟瑟身后对着两人请了安。
因为燕王的身份特殊,林瑟瑟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太上皇面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好孩子,不必这般拘谨,快坐下吧。”
林瑟瑟心里头打鼓,这太上皇脸上不外露分毫的情绪,笑起来令人心底直发慌,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
世人皆道九千岁如何阴鸷暴虐,却不知太上皇这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笑面虎,才是这世上最骇人的一类人。
她依言坐了下去,身子还没刚沾到椅子背,便听太上皇继续道:“听闻,你昨日和景宁一同去了斋宫?”
林瑟瑟垂在身侧的手臂微微绷紧,她的面色略微有些僵硬:“儿臣昨日喝醉了酒,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她本想装失忆将此事糊弄过去,但太上皇显然不吃这一套,他侧过头去,面带温笑的看向嬴非非:“你昨日并未饮酒,应该还记得都发生了什么吧?”
也不知他是不是有意的,在说出那‘发生了什么’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微微加重了些。
嬴非非慌了。
她掩在衣袖中的小手止不住的颤抖着,眸底布满了慌乱之色,呼吸瞬时间便凝重起来。
她不会撒谎。
更不敢对太上皇撒谎。
犹记得十多年前,在上元佳节那日,因为她哭闹着想要放孔明灯,皇兄便从宴会上逃了出来,带着她去了摘星台上。
那摘星台原本是父皇为宝乐公主所建,在宝乐公主出嫁后便空置了下来,但摘星台内所有陈设都崭新如初,一如宝乐公主未出嫁时的模样。
她那时和皇兄年纪都不算大,两人踩着竹木秋千想要将孔明灯放飞,皇兄一手扶着高高的城墙,一手拽着她的手臂,怕她不小心跌下摘星台。
可那时刚刚下过雪,她脚底一时踩滑,不慎将那孔明灯打翻了过去,点燃了竹木秋千旁的一张画像。
虽然皇兄在第一时间扑灭了火焰,但画像仍是被烧出了一个窟窿。
太傅曾教过他们,做错事要勇于承担。
她想去和父皇认错,可皇兄却担心被父皇训斥,于是就将看守摘星台的太监推出去挡罪。
太上皇问那太监,为什么画像会被烧了一个窟窿。
太监惊恐的磕着头,一遍遍的重复着不管他的事,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烧的。
她亲眼看着一向笑容慈祥的父皇,当着她和皇兄的面,将那太监的十根手指一一剁下来,又用利刃活生生的拔去了太监的舌头。
他让御厨将那手指和舌头剁成肉糜,包在馄饨皮里,煮熟后就着刚烧开的热水,一股脑的灌进了那太监的嘴里。
她看着太监满嘴鲜血,面色狰狞的痛苦嚎叫着,她看见父皇笑容和蔼的抓住她和皇兄的手道:“你们看,说谎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一年,她才三四岁。
幼年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但‘说谎话要付出代价’这几个字,却用血淋淋的生命为代价,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从那以后,只要她一想说谎,便会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甚至严重的时候还会呕吐到昏天地暗。
嬴非非不敢道出实情,若是让她父皇知道,她昨日和林瑟瑟顺着蓄水口爬进了温室里,又在温室内与陆想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先不说她父皇会如何她,她皇兄怕是就要先扒了她的皮才是。
可太上皇既然开口询问她了,自然不会轻易让她打马虎眼含糊过去。
嬴非非脸色煞白,喉间像是堵了一块石头,连喘息都变得十分艰难:“我,我……”
林瑟瑟打断了嬴非非,她缓缓抬起眼眸,神色平静道:“九千岁前些日子答应给儿臣作一幅画,许是昨日儿臣酒后失态,便扯上公主一同前往斋宫讨画去了。都是儿臣之错,请父皇莫要怪罪公主。”
太上皇微微颔首:“原来是这样。”
就在林瑟瑟以为他已经相信了这说辞之时,他却又抬首望向了嬴非非:“景宁,昨日只是皇后说的这样吗?”
说着,他的嘴角便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看着嬴非非的眸光越发温柔:“说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嬴非非听到这话,面色蓦地泛起了惨白,她仿佛在这一瞬间回到了十几年前,耳边隐隐传来那太监一声声扭曲惨厉的嘶嚎。
滚烫的开水灌进血肉模糊的嘴里,空气中冒着氤氲的白烟,血水顺着太监的脖颈向下流淌,他疯狂的挣扎着,脖子上的青筋爆出。
她尖叫着朝殿外跑去,可她一脸慈爱的父皇,却将她捉了回来,扳正了她的脸颊,逼着她去直视那张被开水烫到面目全非的脸庞。
——说谎是要付出代价的。
嬴非非身子一软,从靠背交椅上滑落下去,她半跪在地上,狼狈的呕吐起来,像是要将肠子都吐出来。
太后神色慌张的将她扶了起来,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失态的对着宫婢叫嚷着:“去请太医!快——”
林瑟瑟端着一杯茶水,还未靠近嬴非非,就被太后怒瞪了一眼:“你身为六宫之主,却喝的酩酊大醉,在洗尘宴上失态不说,又带着非儿在私底下胡闹。这成何体统?你可还有一点身为皇后的仪态?!”
她忍不住厉声呵斥道:“果然野鸡就是野鸡,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
话音落下,只听见‘啪’的一声,却是太上皇上前扬起手掌,在太后脸上落下了响亮的一掌。
“住口——”
他面上温和的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眸底的冷漠和残忍。
太后惊恐的捂住脸颊,却是一句都不敢置喙,她毫不质疑,若非是有外人在场,他今日定是会让她生不如死。
林瑟瑟也被太上皇的举动吓了一跳。
太上皇从未在外人面前泄露过分毫的情绪,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一头暴怒咆哮的雄狮,眼底是化不开的凛凛杀意。
林瑟瑟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的脸面,能影响到太上皇的情绪,甚至为她出手掌掴太后。
难不成是太后说的话里,有哪一句话戳到了太上皇的痛处?
到底是哪一句惹怒了太上皇?
是那句不成体统?还是嘲讽她的那句野鸡成不了凤凰?
就在林瑟瑟失神之间,太上皇已经坐回了原位,方才那眼底的寒意也消失不见,面上又重新挂上了他招牌式的笑容:“好孩子,不要听太后胡说八道。凤凰就是凤凰,哪怕出生在鸡群之中,也一样改变不了她是凤凰的事实。”
林瑟瑟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她总觉得太上皇并不是在说她,而是在借着这话隐喻着什么。
太上皇对着身边的太监抬手,示意太监去端来姜汤:“好孩子,这一路过来,怕是冻坏了。来喝碗热姜汤,喝完也好驱一驱身上的寒气。”
林瑟瑟望着端到眼前的青瓷碗,眸色微微一怔。
这汤肯定不是普通的姜汤,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避子汤,还是什么掺了毒的汤药。
若是避子汤或绝子汤,她喝了也就喝了,大不了就是在这里生不出孩子,反正她也没准备和谁生孩子。
只是他方才说话的口气,就仿佛像是——来喝掉这碗毒汤,喝完也好赶紧上路。
她作为晋国的皇后,就算真的被皇帝宠幸,那腹中的孩子留或不留,也该是皇帝来做主。
太上皇并不像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多管这种闲事的人,所以这碗姜汤,大概率不会是避子汤。
如果不是避子汤,那便是掺了毒。药的姜汤,反正总归不能是普通的姜汤。
毕竟太上皇又不是脑子有毛病,总不能将她大老远叫过来,就是为了给她送一碗姜汤。
指不定是因为太上皇怀疑她闯进了温室,所以他才想要处置了她。
太上皇刚才对嬴非非不依不饶,明显是笃定嬴非非知道昨日发生的一切。
只是不知道,他又是如何能确定,她是和嬴非非一起闯进的温室的?
也不知怎的,林瑟瑟突然就想起来了昨日燕王说过的那句话。
在她与嬴非非在斋宫外,与那禁军头领争执时,燕王曾有意无意的说了一句‘听闻有个叫阿蛮的姑娘,也被锁在了温室里’。
怎么就这么巧,阿蛮正好在司徒声要沐浴的时候在斋宫里,又刚好在温室被锁上之前进了温室?
最关键的是,燕王怎么会知道阿蛮也被锁进了温室里?
难不成,阿蛮其实是太上皇的人?
若真是如此,那太上皇知道她和嬴非非进过温室,倒是不怎么奇怪了。
毕竟阿蛮昨日也在温室之中,虽然她离开时阿蛮还是昏迷的,可嬴非非走之前阿蛮有没有醒过来就不一定了。
说不准是阿蛮中途醒来,发现了嬴非非在温室里,而后将此事告诉了太上皇。
见她对着那碗姜汤失神,太上皇笑眯眯的问道:“怎么不喝?是不是觉得不合胃口?”
她正想点头,太上皇却继续道:“御膳房的厨子连一碗姜汤都煮不好,还留着做什么?来人,去将这煮姜汤的厨子乱棍杖毙。”
林瑟瑟:“……”
若是她不喝,他便要命人将那煮姜汤的厨子活活打死?!
说白了,太上皇这不就是在明晃晃的逼她喝下姜汤吗?
林瑟瑟并不觉得太上皇是在说笑,她相信只要她敢说一句不喝,太上皇就真的会命人打死那个厨子。
并且太上皇也不会就此罢休,定是要将那姜汤逼到她喝下去为止。
她咬了咬牙,从太监手里接过青瓷碗,正要仰头将褐红色的姜汤灌进嘴里,也不知从哪里突然横插来一只微凉的大掌,从她手中夺过了那只瓷碗。
林瑟瑟怔愣的抬起头,却在身前瞥见了一张熟悉的铜虎面具。
第50章 、五十个皇后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味,其中还混杂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醇香酒气,许是来的太过匆忙,他如墨的黑发肆意倾泄在身后,被殿外的寒风吹动,鬓间的发丝略显凌乱。
林瑟瑟唇瓣轻颤两下,嗓音微微有些沙哑:“哥哥……”
司徒声听到她的声音,只是眸色淡淡的瞥了她一眼,而后当着太上皇的面,从容不迫的松开了掌中的青花瓷碗。
只听见‘哐当’一声,那青花瓷碗一下摔到了地面上,破碎的瓷片混着姜汤向外迸溅而出,却是溅了太上皇一脚的泥点子。
垂首不语的燕王,缓缓抬起眼眸,他的眉骨微动,眸底是令人看不懂的复杂之色。
司徒声挑了挑眉,望着太上皇布着皱纹的脸庞,轻描淡写道:“手滑了。”
虽然他表现的云淡风轻,但他的呼吸却不怎么平稳,隐约中还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太上皇不怒反笑,他的眸光定格在司徒声身后的林瑟瑟身上,嘴角的笑意越发浓烈:“司卿怎么来了?”
是了,他并未命人去给司徒声送信,不过短短片刻的时间,林瑟瑟前脚刚到了这慈宁宫,司徒声便紧跟着过来了。
啧,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义兄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新婚别离后的小夫妻。
他们两人的兄妹之情,可真是好到令人羡慕呢。
见太上皇投来灼灼的目光,司徒声薄唇微抿,缓缓垂下漆黑的眼眸。
他方才刚回到斋宫里,还未消停半个时辰,岁山便突然跑了过来,道是林瑟瑟被太上皇请去了慈宁宫。
太上皇向来不爱管皇帝的闲事,因此他必然不是为了她被皇帝宠幸之事,而叫她前去慈宁宫。
这样急着唤她去,怕是因为昨日温室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