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是个阉人,连男人都算不得,又从何而来的男女之情?
他越想越觉得窒息,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的叩住了指间的金铜色玉石嘴烟杆。
离开这里。
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快走,趁她没有说出折辱他的话,趁他心中仍还留存着一丝微小的希望。
快走啊
司徒声绷紧了手臂,脚步沉重的犹如压着千斤顶,忐忑不安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心脏,说不上来的憋闷和煎熬。
他缓缓阖上了眼眸,却终究是没有离开。
林瑟瑟望着燕王的眼睛,仿佛从他眸中看到了嘲讽和不屑。
她不知道这嘲讽是对她,还是对司徒声。
可是那原本脱口而出的违心话,却是卡在喉间吐不出来了。
燕王可以看轻她,将她当做趋炎附势的卑劣女子,但他不能用这种不屑一顾的神色,问出这样讥讽尖利的问题。
他是觉得司徒声是宦臣,是太监,是宫中低人一等的阉人,所以便不配被人爱吗?
全身的血液都向她的大脑涌去,她脑袋里紧绷着的一根弦,‘啪’的一声断掉了。
“不,我喜欢他。”
她涨红着脸,眼睛直视着燕王,嗓音轻不可闻,却带着一抹异样的坚定:“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他。”
“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是遥不可及的帝君,是权倾朝野的宦臣,是屠宰场杀猪的屠夫,还是野林中砍柴为生的樵夫,我此时此刻喜欢他的这份心情,都永远不会改变。”
烟杆从他的指尖滑落,与地砖发出‘铮’的一声鸣响,这声音惊得林瑟瑟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在看到那张熟悉的铜虎面具后,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的?
那她刚刚一时冲动吐露出来的心声,岂不是都被他听到了?
不会的,不会的。
他站的离她那么远,方才她说话的声音又那么小,他不可能听到的。
林瑟瑟正准备要找借口离开,却见司徒声迈步朝她走来,他抬起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她的脸:“你喜欢我?”
这句话几乎是从他齿间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的。
她是在骗他吗?
定然又是在骗他吧。
她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听到他这近乎质问的语气,林瑟瑟的耳朵嗡嗡作响,脑瓜子里像是有个电钻在工作,震得她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她本以为自己会晕厥过去,毕竟司命神君的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但凡男主或男配让女主出口解释什么,那只要女主感觉到眼前一黑,妥妥的要身子一软晕倒过去。
只是林瑟瑟忽略了一个问题,她并不是司命神君手底下的女主,而是一种被称作炮灰的倒霉蛋。
就在她做好晕厥准备的时候,脑子里的电钻停止工作了,她眼前也不黑了,不过司徒声那张铜虎面具快要怼到她脸上去了。
林瑟瑟心脏一梗,决定三十六计,装晕为上计。
她眼睛一闭,直挺挺的向后栽去——她原本是想向前倒的,但考虑他站在她身前,怕他以为她在投怀送抱,所以只好委屈她自己的后脑勺了。
没有预想之中和大地的亲密接触,有一只微凉的大掌托住了她的后腰,带起一抹清冽的气息,阻止了她向后栽倒的动作。
这气息有些陌生,林瑟瑟虽然没有睁开眼,却大致猜到了那只手是燕王的。
她正要庆幸自己没有摔得头破血流,耳边便传来了一道略显阴沉的嗓音:“给我松开她!”
燕王神色无辜,淡淡的‘哦’了一声,随即十分配合的松开了手。
只听见‘哐当’一声,林瑟瑟栽进泥地砖里,空气中扬起一片飞尘。
这一下摔得实实在在,有一行凄美的泪水沿着她的眼角滑落,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会为一时冲动之下的表白,付出如此惨烈悲痛的代价。
她只盼着有人能替她叫个太医来,然后由太医来告诉他,她现在急需要被抬回去静养休息。
燕王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似的,对着那慌乱无措的杏芽道:“快去请太医。”
杏芽连忙起身,正要小跑着去请太医,却听司徒声嗓音淡淡道:“不必了。”
他不紧不慢的蹲下了身子,手臂穿过她的腰后,用掌心托起了她的身子。
司徒声瞥了一眼四周围聚过来的人群,微微俯首,侧过头覆在她耳边低声轻语道:“是你自己醒,还是让我把你亲醒?”
林瑟瑟低垂的睫毛轻颤了两下,她的心脏像是停止了跳动似的,耳根浮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红意。
他怎么知道她是装的?
难道他是在试探她?
是了,听着周围这样嘈杂的声音,旁边围观的人肯定不少,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僭越身份,当众亲她。
吓唬人谁不会,莫非以为她林瑟瑟是被人吓大的吗?
她梗着脖子,依旧一动不动似王八。
司徒声见她一副要与他抗衡到底的模样,微微抬起眼眸,眸色淡淡的瞥向刘袤:“围起来。”
刘袤心领神会,对着身后的亲卫挥了挥手,亲卫们便将他们两人围在中间,手中扯起身后赤红色的披风,将众人好奇的目光遮挡的严严实实。
就在林瑟瑟纳闷这句‘围起来’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已是有什么微凉的物什压覆了下来。
淡淡的烟草味侵入齿间,她惊慌的睁开了眼眸,望着面前如玉的脸庞,却是惊吓到了忘记呼吸。
林瑟瑟怎么也没想到,他那句似是恐吓她的话,竟然是认真的。
她隐约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的议论什么。
“这里头是谁啊?”
“谁知道呢,怎么还给围起来了?”
“好像是皇后娘娘突然昏倒了,具体什么原因我就不清楚了,我刚走过来,锦衣卫便将这里围起来了。”
“皇后娘娘不会出什么事吧?”
听着耳边越来越多的议论声,林瑟瑟的心脏一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她又慌又乱,但他却无动于衷,似乎毫不在意的样子。
燕王离他们最近。
虽然有身材魁梧的锦衣卫用披风遮挡,他看不见披风之内,却能听见那微不可闻的水渍声。
杏芽似乎也听见了,她的唇瓣张了张,手足无措的看向燕王:“九,九千岁在对皇后娘娘做什么?”
听到杏芽担忧的嗓音,燕王捧着手中的汤婆子,望着那红色的披风,微微有些失神。
昔日鲜衣怒马的少年被现实摧残成长,他被迫一夜之间褪去曾经的幼稚,扛起肩上的责任负重前行。
他满心都是血仇,亡魂和责任,他渐渐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变成一个没有情感的怪物。
少年将满身伤痕的自己,掩埋在布满荆棘的深渊里。
他忘记了如何去笑,如何去哭,他再也没有任性妄为的放纵过自己,更忘记了什么是爱和温暖。
幸好,阳光也能穿透荆棘,一缕缕渗进深渊里。
一阵寒风袭过,燕王缓缓回过神来。
他用手掖了掖颈间雪色的狐裘,将削瘦的食指抵在唇上,做出噤声的手势:“嘘……”
燕王的唇畔隐隐浮现出一抹浅笑:“她在救他。”
杏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是没再多问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声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
林瑟瑟一个激灵,像是海豹拍打肚皮一般,疯狂的拍着他的手臂:“唔!”
司徒声眉头微皱,终是松开了掐在她后颈的手掌,放任她从锦衣卫的红色披风底匍匐了出去。
皇帝下了步辇,瞧众人都聚在一起,也不知在校场外围观些什么,不由得疑惑道:“这些人都聚在这里做什么?”
听到皇帝的声音,司徒声阴沉着一张脸,慢条斯理的从锦衣卫的中间站起身来。
锦衣卫们自觉地退避开,给他让出了一条通道。
也将燕王,以及燕王身旁那一身泥土的林瑟瑟一同显露了出来。
皇帝紧皱眉头,看了一眼司徒声,又看了一眼燕王,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林瑟瑟身上:“怎么回事?”
林瑟瑟正要解释,司徒声便率先开了口:“皇后方才晕倒了。”
皇帝不悦道:“然后呢?”
司徒声勾起唇角:“我在帮她……”
“掐人中!”林瑟瑟瞳孔蓦地一紧,抢在他把话说完之前,心慌意乱的喊了出来:“他在帮我掐人中。”
许是太过慌张,她却是连自称都忘记用了,直接以‘我’自称了起来。
皇帝见她这没有规矩的样子,以为她是仗着司徒声在这里为她撑腰,才敢这般得寸进尺,心中自然是不爽至极。
他看着林瑟瑟,似是讥笑道:“不过是掐个人中,便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来,皇后可真是越发娇贵了。”
皇帝说的不错,光是掐人中,自然不用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
问题是,人家都是用手掐人中,司徒声是用嘴。
林瑟瑟心中止不住的发虚,她生怕司徒声又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连忙道:“臣妾知错,请皇上息怒。”
皇帝正想要说什么,便听燕王笑着道:“今日是景宁公主的大日子,皇上还是莫要因此事而耽搁了吉时才是。”
被燕王一提醒,皇帝似乎才想起今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他敛住眸色,嗓音冷淡:“还不快去换身宫装,瞧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
说罢,皇帝便挥袖离去,迈步匆匆走进了校场内。
马上就是打擂台的时辰了,看热闹的众人也纷纷退去,朝着各自的坐席走去。
林瑟瑟也想趁机溜走,却被司徒声一把抓住后衣领子:“把话说清楚。”
她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九千岁别误会,我刚才在和燕王开玩笑。”
司徒声伸出大掌叩住她的下颌,逼她抬起眼眸与他对视,他轻描淡写的命令道:“叫哥哥。”
林瑟瑟沉默下来,眸中似是有些抗拒。
他缓缓眯起眼眸,语气中带上了两分胁迫之意:“叫不叫?”
她怕他又做出刚才那种事来,只好不情不愿的闷声唤了一句:“哥哥……”
司徒声像是没有听出来她不情愿的语气,这两日阴沉的心情,竟是莫名的放晴了一些。
他松开桎梏她的手掌,像是复读机似的,又问了一遍:“你真的喜欢我?”
她想要点头,但她却不能点头。
她应该摇头,可她又不愿摇头。
最终,她只是埋下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见她沉默下来,司徒声便直接将她的反应,归到了同意他的话里。
他继续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林瑟瑟依旧没有说话,却在心底默默回答了他的问题——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司徒声了。”
“你喜欢的那个人,在入宫的第一天就死了。”
司徒声下意识的认为,她喜欢的他,是曾经那个战无不胜的司徒家嫡次子。
毕竟她最开始是与他长兄定下的婚约,可她后来却突然改变主意,以他长兄是病秧子为由,死活要悔婚改嫁他。
他当时只觉得她是脑子有病,现在想想,若说她早就暗恋他,当初那举动也就说的过去了。
而且如今的他,已经成了一个身子残破不堪的阉人。
对于一个太监来说,旁人或许会对他同情,或许会觉得他可怜,又或许会忍不住心疼他的遭遇。
可绝对不会对他生出爱慕之心。
也许,她只是错把那同情和怜悯,当做了对他的喜欢。
但是他司徒声,从来就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司徒声像是突然冷静了下来,他眸色淡淡道:“以后我们还是兄妹,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说罢,他也不等她反应过来,转身便离开了。
林瑟瑟在原地站了很久。
她想不通,既然他不能接受她的喜欢,那方才对她做过的事情,又算什么?
往日也不是没和他这样过,但几乎每一次都是事发有因。
不管是上元节他被下药的那一日,还是在南山狩猎的营帐里,又或者是在温室之中。
可这一次算什么?
明明知道她是装晕,明明知道她是想逃避他,但他还是用这种方法叫醒了她,让她无处可逃,只能选择面对他。
兄妹,去他娘的兄妹。
什么狗屁兄妹?!
她只想扑倒他,把生米煮成爆米花。
林瑟瑟望着地面,后槽牙咬的嘎吱作响。
直到嬴非非提着裙摆,流着眼泪从校场内朝她飞奔而来,她被嬴非非扑了一个趔唨,才终于回过了神来:“怎么了,你哭什么?”
嬴非非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掉。
不知哭了多久,她才哑着嗓子,将手里攥到皱巴巴的信纸,递到了林瑟瑟的眼前:“陆想让人给我送信,说他反悔了,不想娶我了。”
第54章 、五十四个女配
林瑟瑟一怔,抬手接过嬴非非递来的信纸。
信纸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草书,那字迹太过潦草,她只能约莫瞧出‘对不起’和‘不要等着我’这几个字。
落款处的‘陆想’二字,令她下意识的攥紧了纸张,指甲一下便掐透了白纸,深深陷进了掌心之中。
这是陆想的字迹吗?
她不敢确定,但心中却止不住的生出了些慌意。
如果这是真的,那她以后该如何面对嬴非非?
陆想不来,那嬴非非必定会按照前世的轨迹,嫁给高畅那个瘾君子,届时高畅若是察觉嬴非非已不是处子,又将会如何对待嬴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