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死寂如坟的房间里,安静到连每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黎明后的微光洒进窗内,但那一缕缕暖阳,却始终照不到他的脚下。
司徒声低垂眼眸,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中,令人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她在哪里?”
御林军吞咽着口水,仿佛有千斤顶压在胸口,连呼吸都感觉如此艰难:“皇后娘娘,她还在普陀寺里……”
他的话音未落,那肃杀之气却蓦然消失,只觉得一阵凉风掠过,待他怔愣的抬起头后,才发现立在他面前的九千岁早已不见了踪影。
刘袤小跑着追了出去,但院落里空荡荡的,只余下一个远远看不真切的身影。
京兆尹府邸的大门被司徒声一脚踹开,他手中牵着火红色的骏马,身旁是面色惊恐的京兆尹:“千岁爷,您这是要去哪里?到处都是瘟疫,您这样出去很危险……”
他的话还未说完,司徒声便已经翻身跃上马背,在尸体遍布的街道上策马狂奔起来。
京兆尹试图追上去,但没追几步,便有染了天花的百姓朝他靠了上来。
如今瘟疫肆意横行,在九千岁的暴力镇压下,大多数百姓都不敢再像前些日子那般猖狂。
再加上燕王及时送来赈灾的粮食,稍稍安抚了慌乱的民心,大多数百姓们都开始积极配合起皇室来。
虽说如此,但也还是有个别已经染上天花,又不愿被隔离的百姓。
他们憎恨不作为的皇室和官员,更甚之,有人趁乱花钱买凶,道是谁能杀了暂住在京兆尹府中的九千岁,就给一千金的安葬费。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染上瘟疫的百姓大多有妻女老小,为了争抢那一千金,便趁着身上的天花还不严重,伪装成正常人的模样,整日在京兆尹府外晃荡。
京兆尹能杀一个,却杀不尽所有人,所以为了保证九千岁的安全,他便只好尽可能阻止九千岁离开府邸。
他望着凑上来的百姓,吓得面色苍白,连忙往回跑去,也不敢再追那纵马远去的九千岁了。
司徒声在京城之内横冲直撞,这一路不知撞翻了多少冲上去试图靠近的百姓,马蹄子毫不留情的踏在人身上,路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哀嚎和惨叫。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般,自顾自的向前冲去,直到他纵马至京城城门处,被侍卫长拦了下来:“皇上有令,京城内任何人没有手牌不让出城……”
话音未落,司徒声便抬手将马鞭狠狠抽在了侍卫长的脸上,直将侍卫长抽的皮开肉绽,‘哐当’一声栽倒在地面上。
他眸色阴鸷,望着守门的侍卫低吼道:“开门——”
众人战战兢兢的打开城门,正当他要纵马离去之时,却有一只纤细的手臂拉扯住了缰绳:“阿声哥哥,你不能走……”
司徒声攥紧手中的马鞭,颈间的青筋隐隐崩出:“滚开!”
“你不想报仇了吗?你忘记你的爹娘兄长了吗?”
阿蛮死死拽住缰绳,眸中带着一丝哀求:“镇国公说过,只要你在京城熬过这场瘟疫,他就将他所知道的真相都告诉你。”
“倘若你离开京城,他答应你的那些事便都不作数了,难道皇后比你的家人还重要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他挥鞭落在马臀上,骏马蓦地跃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而后撒开马蹄子向前冲去。
阿蛮被马缰绳往前拖行出去几米,她终究还是抵不住疼痛松开了手,重重的摔落在了泥土之中。
空气中尘土飞扬,待她爬起来后,那马儿已经化作远远的一个黑点,连看都看不到了。
阿蛮怔怔的望着那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也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魏国宛城,他拒绝纳她为妾时说过的话。
——你人很好,但你乃魏国之女,若跟在我身边,定会惹人非议,为我家人招来祸端。
是了,在他眼里,家人重过一切。
哪怕镇国公只是说了些模棱两可的陈年往事作为诱饵,逼他自愿前去瘟疫重灾区。
但为了那些不知真假的过往,他宁愿以性命为赌注,二话不说便答应了镇国公的要求。
就是这样将家人看的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此刻为了林瑟瑟,他却愿意前功尽弃,抛弃一切。
阿蛮忍不住苦笑一声。
说到底,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分别吧。
司徒声的坐骑,乃是司徒将军在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送给他的,那是西凉传来的赤血马,素有日行千里、夜走八百之称。
饶是如此,当他停在普陀寺外时,这赤血马也已经狂奔到口吐白沫,四蹄发软。
司徒声翻身跃下马背,朝着寺庙内疾步跑去。
普陀寺的后院里,跪了一地的御林军,昏睡了一整晚的皇帝,也已经醒了过来。
但当皇帝听闻林瑟瑟被活活烧死之后,他第一反应不是去调查着火的原因,而是将御林军推出去挡罪,自己则找了处隐蔽的地方躲了起来。
皇帝和司徒声打了几年交道,简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司徒声的脾性了。
虽然皇帝躲了起来,但司徒岚却并没有走,他坐在后院里的石墩子上,一脸沉默的等待着狂风暴雨袭来。
当司徒声带着肃杀之气踏进后院时,跪在地上的御林军们皆是浑身一颤,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他的黑发凌乱,掩面的铜虎面具歪歪斜斜,如刺骨寒冰般化不开的眸色染上一丝阴鸷:“她在哪里。”
司徒声最讨厌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可这句‘她在哪里’,他却在同一个时辰内,足足说了两遍。
司徒岚抿住唇瓣,将紧握在手掌里的金铃手绳,递到了他的眼前:“她在厢房里,这是从她手里拿出来的。”
他常年服用汤药,以至于任何药物在他体内停留的药效,都持续不了多长时间。
所以他是第一个醒过来的,也是第一个知道她死讯的人。
他冲到她烧成废墟的房间里,四处寻找着司徒声的金铃,最终在那烧到面目全非的尸体上,找到了那攥在手掌心里的一张画纸和金铃。
司徒声看到那只金铃后,心中仅存的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
他看着那一片烧成灰烬的房屋,望着空气中渐渐归于平静的尘土,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传来一阵阵嗡鸣之声。
四年前将军府的那场大火,仿佛又跃然于眼前,那肆意窜长的火焰,犹如疯狂掠夺的恶鬼,它吞噬掉一条条鲜活的人命,也毫不留情的夺走了他的家。
他这四年之间,在皇宫之中活的像是行尸走肉,四处皆是深渊万丈,荆棘缠身。
他从未想过,活在炼狱中的怪物,也能有恃无恐的得到一人的偏爱。
他贪恋她身体的温度,那每一次试探的触碰,那每一个怦然心动的瞬间,都会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像个人一样的活着。
哪怕他一次次绝情的推开她,也从未想过她会离开他的身边。
可这一次,她却真的抛下了他,独留他一人面对这冰冷的人世间。
司徒声的脚步声仓促又慌张,可越靠近那厢房,他的步伐便越缓慢,直到他停在厢房门外,再也不敢前进半分。
司徒岚走上前去,将金铃塞到了他手中:“在你走后,她曾去颐园找过我。”
“她身边的暗卫被太上皇抓了,她为了救那暗卫,早就已经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所以托我帮她给你带一句话。”
说着,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信封,递到了司徒声的手边。
司徒声望着那近在眼前的信封,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像是有千斤之重,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见他这模样,司徒岚只好代为帮他拆开信封,将那张白纸展开,放在他面前。
白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倘若重来一次,哥哥还会放弃我吗?
他低垂着的睫毛轻颤,没有血色的面容越发苍白。
所以,在来普陀寺之前,她便已经知道自己可能会死。
难怪,她会问他喜不喜欢她,是否愿意等她从普陀寺回去之后,放下仇恨,和她一起离开这里。
她如此期盼的等着他,哪怕只是一句似是而非的允诺。
可她至死,也没有等来他的回应。
司徒岚推开厢房的门,轻叹一口气:“送她一程吧。”
冷冰冰的黑木棺材,赫然映入眼眸。
司徒声好像丧失了全身的力气,他僵硬着身子,一步又一步的踱步走进厢房。
——哥哥,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他骨骼匀称的大掌落在棺材上,指腹一寸寸滑过黑木的棺体,他扯着干涩的唇角,嗓音轻颤:“对……哥哥也喜欢你。”
——待我从普陀寺归来,哥哥可愿放下仇恨,和我一起私奔离开这里?
“愿意。哥哥这就带你走,带你离开这里。”
——倘若重来一次,哥哥还会放弃我吗?
司徒声撬开棺椁,望着那烧的漆黑不成人形的尸体,轻轻攥住她血肉模糊的手掌。
他将她的手抵在颊边,缓缓阖上眼眸,低声轻喃道:“哥哥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了。”
司徒声仿佛根本不在意她皮开肉绽,沾满血污的尸体,他探下腰去,伸手圈住她的腰肢,准备将她从棺材里抱出来。
就在他用力的一瞬间,有一道熟悉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他瞳色蓦地一紧,僵硬着身体转过头去,却见一身绿裙的林瑟瑟,完好无瑕的站在厢房门口。
“你,她……”
司徒声看了一眼林瑟瑟,又看了一眼棺材里烧的焦黑的尸体:“她是谁?”
林瑟瑟望着他脸颊上黑黝黝的血污,小心翼翼道:“陆凯。”
作者有话要说: 司徒声:好家伙,听得我直呼好家伙
第72章 、七十二个皇后
没有预想之中的喜极而泣,更没有失而复得后的拥抱和亲吻,司徒声面无表情的丢掉搂在手臂中的尸体,眸光越过林瑟瑟,看向倚在厢房门外的司徒岚。
司徒岚脸上罩着一层不属于他的人皮,除了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之外,让人瞧不出分毫外泄的情绪。
他寒玉似的手掌,用力压在棺椁的边沿上,骨节修长的手指叩住棺木,嗓音中隐隐抑住杀意:“你说她在厢房里?”
司徒岚耸了耸肩,眼眸中透着一丝无辜:“她是在厢房里,但我没说过这棺椁里的尸体就是她。”
是了,他从始至终都未曾说过林瑟瑟死了。
话音落下,沉寂的厢房内,倏地传来‘嘎吱’一声,他下意识的抬眼望去,却是司徒声徒手掰掉了一块棺木。
司徒声将手中的棺木碾碎,黑木齑粉从指缝中滑落:“你最好祈祷你叫司徒岚。”
他最讨厌别人欺骗他。
倘若让他查出面前的燕王不是司徒岚,那这块棺木,将会是燕王帮着林瑟瑟欺骗他的下场。
司徒岚:“……”
司徒声大步走到厢房门外,弯腰拾起了掉在地上的铜虎面具。
他望着掌心中黏腻的黑色血污,眸中泛起凛冽的寒光:“谁放的火?”
司徒岚从袖中取出一只干净的绢帕,递到他面前:“陆凯。”
他没说话,只是瞥了司徒岚一眼。
司徒岚想了想,又道:“许是纯嫔在背后指使,她和陆凯乃是旧识。”
司徒声接过绢帕,面色冷然的擦拭着指腹的脏污:“既是旧识,那便将陆凯送到纯嫔房间里,让纯嫔与他日夜相对,待头七过后再放她出来。”
说罢,他便神态自然的准备离开,那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根本让人瞧不出一点异常来。
在他走出几步后,厢房内传来林瑟瑟的声音:“你又要放弃我,对吗?”
她的嗓音中带着些鼻音,心底满是委屈,仿佛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她的眼泪就会掉下来。
司徒声抿住唇角,他不敢回头看她,但脚步却是停了下来:“我去……沐浴更衣。”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可他也没再说那些拒绝她的话。
这对他来说,似乎已经是极限。
林瑟瑟不敢逼急了他,她揉了揉泛酸的眼眶:“那我等着你出来。”
他‘嗯’了一声,便加快了离去的步伐,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林瑟瑟吸了吸鼻子,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对着司徒岚问道:“你说他到底喜不喜欢我?”
若真是喜欢,他为何扭扭捏捏不敢承认?
司徒岚掖了掖颈间的狐裘,望着那地上的棺木齑粉,抿唇一笑:“你不叫司徒岚,他不是也没把你碾碎。”
他留下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开了。
只留下林瑟瑟一人在原地微微失神。
普陀寺毕竟不是皇宫,这里条件有限,也没有斋宫里奢靡的人工温泉。
这时候,御林军们被充分利用了起来,几乎每隔半个时辰,他们就会抬着装满热水的木桶,战战兢兢的走进司徒声暂宿的房间内。
林瑟瑟本以为他沐浴更衣,也就是半个时辰左右就能做好的事情,但他却硬生生的在木桶里泡了两三个时辰。
直到天都黑了,他也没能从木桶里出来。
林瑟瑟不知多少次询问进去送水的御林军,却始终也得不到他洗完澡的回答。
她望着天边隐隐泛起的湛蓝,终于失去了耐心,一脚踹开了那摇摇欲坠的木门。
原本林瑟瑟以为,他是故意借着沐浴的名义来逃避她。
但当她看见泡在木桶里,一遍遍用澡豆摩擦脸颊,快要把脸搓掉一层皮的司徒声后,她才知道他不过是洁癖发作了。
听到门被踹的‘哐当’一响,他眸中带着愠怒,朝着房门看去。
那下意识的怒斥,在他的目光接触到那身着浅茶色织锦裙的女子后,却是一下哽在了喉间。
他神色不自然的别过头,将整个身子都浸入汤水之中,只留给她半截如寒玉似的后颈,以及一个漆黑的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