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京城百姓造谣谩骂的恶气,被太上皇置之不顾的恶气,被司徒声用权利胁迫的恶气,以及她身为他的皇后,却屡次出口顶撞他的恶气。
他隐忍了太久,倘若不趁此发泄一通,往后怕是再没机会挟私报复她了。
许是因为皇帝冷静了些,他不再胡乱挥剑,受山顶狭窄的空间限制,林瑟瑟越躲越狼狈,额间止不住的渗出汗水来。
直到她不慎被脚下的藤蔓绊倒,她望着那势如疾风般袭来的剑刃,终于是避无可避。
她下意识的闭上双眸,用双手护住最脆弱的头部,将身体蜷成一团,以求最大限度的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虞。
但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来临,她听到众人发出阵阵惊呼和尖叫,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落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嗅着那熟悉的檀香气息,林瑟瑟抖如筛糠,她的牙齿在打颤,泪水不可抑制的溢出眼眶:“哥哥……”
司徒声屈膝半跪在她身旁,一下下轻抚着她的后肩,低哑的嗓音,微不可闻的轻颤着:“我在这里,别怕。”
许是来的匆忙,他忘记了戴那骇人的面具,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黏在他风光霁月的面容上。
唯有站在远处的司徒岚,怔愣的望着司徒声举在空中微颤的手臂。
他冷白如瓷的手掌,紧攥住那锋利的剑刃,剑刃割破了他的掌心,溢出殷红的鲜血,沿着他骨节修长的手指缓缓向下流淌。
一滴,两滴……
司徒声对她说——我在这里,别怕。
几曾何时,他也曾无数次将司徒声护在身下,说上这一句:“声儿,你别怕,有我在。”
到底是长大了,司徒声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上战场看到死人,便发烧呕吐躲在他怀里掉眼泪的孩子了。
是了,谁又不在成长变化呢?
他往日性情温煦,与人为善,如今不也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司徒岚垂下眼眸,轻颤的睫毛在鼻翼两侧落下淡淡的阴影,掩住了眸中化不开的嘲色。
“哀家在这里。”
这一声不轻不缓的嗓音,打断了众人的失神和怔愣,他们循着声源望去,却看见那被林瑟瑟踹下断崖的太后,此刻竟活生生的站在了山顶上。
皇帝握住剑柄的手臂微微发颤,他红着眼睛看向太后:“母后……是你吗?”
太后望着瑟缩在司徒声怀里的女子,眼底满是愧疚之色:“哀家遭刺客绑架,若不是皇后和九千岁出手相救,哀家便要丧命在刺客手中了。”
这话里掺着七分真三分假,真的是她险些丧命,假的是绑架她的不是刺客,而是太上皇的人。
许是因为她将景阳宫的秘密,泄露给了林瑟瑟,太上皇已经容不下她的存在。
她被捆住手脚、蒙住双眼,藏在普陀寺钟楼里的暗室里,在这整整三日内,她不敢阖眼,也不敢睡觉,在惊恐中度过每一个时辰。
她饥渴疲惫,头疼欲裂。
就在她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司徒声将她从暗室里救了出来。
若不是司徒声带着她及时赶到山顶,林瑟瑟怕是要丧命在皇帝的剑下了,这让太后怎能不感到愧疚。
任是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么大的反转,众人窃窃私语着,眸光从司徒声身上,又转到了林瑟瑟身上。
感受到他们投来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司徒声眸色微沉,不动声色的侧过身子,用身体遮挡住了众人的眸光。
林瑟瑟在他的温声低语中,渐渐缓过了劲儿来。
她正要抬头看向太后,一睁眼却瞧见他鲜血淋漓的手掌。
殷红刺目的鲜血,令她嗓音止不住的轻颤:“手,你的手……”
司徒声抬掌硬生生扳断了长剑,他将那半截剑刃踩在脚下,拢住她哆嗦的身子:“不过破了点皮,无妨。”
怎么可能只是破了点皮,这剑刃如此锋利,若是没有武功内力的人攥下去,怕是要将半个手掌都割断才是。
林瑟瑟红着眼,声音有些哽咽:“对不起。”
司徒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殷红的薄唇抿成一道线:“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如果不是岁水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他都不知道她为了救岁山,竟自己一人跑到了山顶,与太上皇的人孤身周旋。
刚刚就差那么一分一毫,倘若他再迟来一瞬,那剑刃便会刺穿她的身体。
一想到他差点就失去她,他便胸口窒闷,仿佛被人攥住了心脏,浑身上下都止不住的打着寒颤。
若不是因为他,她也不会被卷进这些阴谋诡计之中,更不会经历这样的险境。
说到底,这一切都怪他。
司徒声将她打横抱入怀中,薄唇贴在她的耳廓边,低声喃喃道:“我会尽快处理好私事,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皇帝看到他与林瑟瑟如此亲密,刚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又‘腾’的一下升了起来。
他早就知道林瑟瑟和司徒声之间不对劲,却也没想到两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在他面前卿卿我我。
皇帝又想起今早司徒声来找他时,那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甚至连一声解释都没有,只丢下一句‘失火之事已处理妥当,她昨日与我在一起’便离开了。
昨日乃是上巳节,倘若林瑟瑟一整晚都不在寺庙,而司徒声又说他们两人昨日在一起,那他们定然是去了乌兰河畔参加灯会去了。
这上巳节又□□奔节,那‘奔’字之义便是带着心仪的女子,奔向树林深处,行那周公之礼。
司徒声虽是阉人,却有手有嘴,若是必要之时,也还可以借助玉势。
谁知道昨夜他们两人,到底都干了些什么龌龊的事?
皇帝越想越气,正要撕破脸皮,训斥她不守妇道,再将昨夜她彻夜不归之事公之于众。
太后却先他一步,上前握住了林瑟瑟的手:“好孩子,以后你就是哀家的亲女儿,谁敢欺负你,哀家给你撑腰!”
这话便是说给皇帝听得了。
没有人比太后更了解皇帝,他自小跟在太上皇身边,学习那所谓的帝王之术。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知从何时起,在太上皇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却是将他也打造成了一个冷血刻薄的怪物。
她一直不愿承认这个事实,试图将自己蒙蔽在母慈子孝的假象之中。
可直到皇帝为了自身的利益,将嬴非非许配给禽兽不如的高畅时,她才恍然醒悟,他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他了。
对他来说,权利大于一切,哪怕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也不例外。
皇帝脸色铁黑,额间青筋隐隐跳动:“母后,你可知道她昨日都和司……九千岁干了些什么?”
太后目光凌厉:“他们两人是在商议如何救出哀家!”
母子两人箭拔弩张,竟是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气氛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寺庙的住持出面,道是祈福上香的吉时已到,才结束了这尴尬的氛围。
待祈福过后,皇帝率着众人怒冲冲的下了山,太后命人为司徒声包扎好伤口后,也下山回了普陀寺。
林瑟瑟有话想问司徒岚,便找借口让司徒声带着岁山先行一步,在半山腰等着她。
她看着面色煞白的司徒岚,不知过了多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想借皇帝之手杀了我?”
先不说太后为什么没有在祈福台下,倘若今日司徒声知道她来此救岁山,定然会跟着她一同上山。
可司徒岚却以担心司徒声参与进来,会令太上皇起疑为借口,劝她不要将此事告诉司徒声。
她当时并未多想,只觉得司徒岚说的也有些道理,这才隐瞒下来此事没有告诉司徒声,甚至还想法子骗他留在寺庙里等她回去。
现在想来,司徒岚哪里是担心岁山的安危,根本就是想支开司徒声,好让皇帝对她下手才是。
林瑟瑟本以为他会死不承认,又或者将责任都推脱到太上皇身上,说这一切都是被太上皇逼迫的,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但司徒岚什么借口都没有找,他漆黑的眼眸凝望着她的脸,嗓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冷漠:“对,我想让你死。”
林瑟瑟几乎是在他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失声问道:“为什么?”
第75章 、七十五个皇后
林瑟瑟完全不能理解,明明司徒岚昨日还在帮她诈死,利用那陆凯的尸体试探司徒声的真心,怎么今日就要翻脸杀了她。
他不是说希望有人能将司徒声拯救出深渊吗?
他不是说希望司徒声远离这是是非非,好好过完后半生吗?
难道这些话都是欺骗她的?
她的眸光紧紧盯住司徒岚,仿佛是想从他脸上寻到一丝端倪。
她能感觉到,司徒岚并不是穷凶极恶之人,他待司徒声乃是真心所至,若不然他就不会不顾性命,为了救她而冲进火海。
说到底,他与她非亲非故,救她还不是因为司徒声。
他在短短一日之内,对她的态度突然发生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若是追根溯源,怕还是因为太上皇。
司徒岚根本不用多看她一眼,便已经猜到她心中所想。
他轻笑一声,毫不留情的戳破她的想象:“我入火海为的是他的金铃,而并不是为了救你。至于你的生死,那又与我何关?”
“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和他相认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原因……”
“你那日猜得不错,我是太上皇的血脉,他如今要帮我推翻旧政,送我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他的语气冰冷,不带一丝情感,令林瑟瑟忍不住怔愣起来:“你想做皇帝?”
司徒岚笑的冷淡:“又有谁不喜欢权势呢?”
见她沉默不语,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我娘视我为□□之物,满心只有司徒声一人,当年若不是她在怀孕之时吞服藏红花,我也不至于一生病弱,与汤药为伴。”
“我虽恨她,却不得不保她性命,唯有她活着,才能牵制住太上皇。所以我让司徒声在将军府失火之前,将她藏了起来。”
林瑟瑟紧蹙眉头:“你让司徒声藏起宝乐公主,仅仅是为此而已?”
这个理由太过粗糙,根本禁不住细细推敲。
倘若司徒岚就是为了皇位,那即使宝乐公主不被藏起来,他作为太上皇的亲生血脉,也一样可以登位。
听到她的话,司徒岚却是嗤笑起来:“我并不是继承他皇位的最佳人选,如果他找到我娘,完全可以舍弃掉我,再与她生出一个健康的子嗣。”
是了,他面上带疤,又是个病秧子,连阵风吹过都能将他刮到,以他孱弱的身体,根本不配为君王。
司徒岚掀起唇角,轻笑一声:“念在我与他十几年的兄弟情分上,我本想放你和他离开。”
“可你太过聪慧了,只不过听闻太上皇以我的名义送去赈灾的粮食,便猜到他要扳倒皇帝,为我登基铺路。”
“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呼啸的冷风从面颊吹过,听见他用无所谓的语气,说出这样轻描淡写的解释,林瑟瑟抿住唇瓣,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
她本以为他让司徒声藏起宝乐公主,是担心宝乐公主再次落入太上皇那个死变态的手里,谁知他却是为了那皇位和权势。
正当她想说些什么时,却听见司徒岚继续笑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了。”
“司徒声入宫净身,是为了寻我留给鱼娘的一封信,我告诉鱼娘,那封信里藏着司徒家被灭门的真相……但实际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件,我交给鱼娘的,是一封空白的信纸。”
林瑟瑟并不知道鱼娘是谁,但昨夜司徒声曾与她说过,他入宫是为了寻一封书信。
她面色苍白,嗓音轻颤着:“为什么?”
司徒声如此敬重他,将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要,对他所说的话深信不疑,甚至甘愿为了那一封不辨真假的书信入宫净身。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司徒声?
“因为我恨他。”
司徒岚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他面部肌肉抽搐两下,恶狠狠的咬着牙:“同为一母所生,他却拥有健康的身体,他就可以上战杀敌,被百姓民众誉为战神。”
他步步逼近,猩红着双眼,一字一顿道:“而我呢?我只能躺在将军府中,每日按时喝着令人作呕的苦涩汤药,日复一日的卧在榻上,在阴暗的房间里发烂发臭。”
“我要他和我一样,成为一个身体残缺的怪物,痛苦煎熬、生不如死的苟且于世……”
林瑟瑟不断的摇着头,她眸色滞泄,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她不想知道,一点都不想知道。
这四年之间,司徒声活的像是行尸走肉,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父亲翻案正名,为将军府那些枉死的冤魂讨一个公道。
他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司徒岚留给他的那封信上,他是这样毫无保留的信任着司徒岚。
可到了最后,这一切却都是他最信任之人,为他亲手布下的一场死局。
她要如何抉择,是让他继续沉浸在所谓的亲情之中,还是残忍的揭开真相,让他知道他所敬重的兄长是一个怎样歹毒心恶的人?
司徒岚像是已经将她看透,他的脚步停在她面前,挑唇笑道:“不要纠结那些没用的事情了,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说罢,他便攥住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她朝着断崖处拖去。
天色骤变,乌云翻滚聚集,显出黑压压一片,似是狂奔的黑色野马。
刺骨阴风吹过他的鬓发,透着凛冽寒气的刀刃,用力抵在他的后颈上。
“放开她。”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林瑟瑟的身子一僵,却是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的声线中隐隐压抑着愤怒,可更多的则是说不尽的失望和悲恸。
司徒岚死死抿住唇瓣,垂下的眼眸掩住眸底化不开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