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姜妙出了宫门,晚风拂起她大红色的披风一角,让她从失魂落魄中醒过神来。
她从御街上缓缓走来,远远望见一点亮黄的灯光固执的等在黑夜中。姜妙呼吸一滞,她几步从黑暗中走出来,看见沈之言站在马车前,手中执了一柄灯笼,听见响动,便抬眼朝她看来。
这一抬眼间,便让人看清了他那清冷柔和的的眉目,他眸光深邃,像初秋的晚风一样缓缓像她涌过来。
姜妙喉中慢慢爬起一股酸涩,她低下头,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挂了笑。
“你怎么来了?”
沈之言站在风中,手中的灯笼微微晃动着,他将灯笼递给铜钱,低头看着姜妙。
见她发间落了两朵细小的桂花,沈之言自然地抬手,将她发间的花瓣拂下,她身上沾染着淡淡的桂花香,眼尾带着弱水一般娇软的粉色,见到他时,眸光又惊又喜,整个人像一颗甜滋滋的桂花酒酿。
铜钱接过灯笼,说道:“公主猜错了,世子一直等在这儿呢。”
沈之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铜钱赶紧闭了嘴,姜妙身形一滞,逃避一般低下头去,忍住眼眶的酸涩喃喃道:
“你怎么不进车中等呢?”
或许是风凉的缘故,沈之言听见她话中带了鼻音,他拉过她的手向马车走去,道:“那样,便总担心你看不见。”
姜妙有些恍惚,面前的沈之言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似乎要随着月色而去。她瞳孔一震,猛地从背后抱住沈之言,察觉到他身形一僵,随即脚步停了下来。
“你背我。”
姜妙靠在他背上,“你背我上车嘛。”
沈之言转过头,见她难得撒起了娇,偏那语气中带着鼻音,像极了一只讨食的猫儿。
他眼睫微阖,虽是面色淡淡,可终是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先起来。”
她才放开手,便看见沈之言在她身前蹲下身来,见她愣了良久,还转过头来皱眉催她:“快些。”
姜妙趴在他的背上,沈之言两手固定住她的的小腿起身,姜妙看着他的耳根,突然道:“沈之言,你本来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沈之言竟认真的想了想:“善良,温婉。”
姜妙一愣,随即狠狠捶了捶他的背,听得他一声闷哼,又怕自己打坏了他,赶忙揉了揉下手的地方,闷声道:“这不就是与我相反的吗?”
那人语气带着笑意,“嗯。”
姜妙扯住他耳朵,道:“好哇,你耍我?”
“公主还算聪明。”
姜妙道:“自然,本宫当年在皇学里可是常受太傅夸奖的。”
他将她背上马车,放她在软垫上坐下,自己也在小炉边坐下,他递给姜妙一杯茶,抬眼看着她淡淡道:“若是直到此时还看不明白那个问题,那公主也算不得聪明。”
姜妙捧着茶,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沈之言手指紧了紧茶杯,半晌终究是低下眸去,道:“罢了。”
他取出白绒毯子盖在姜妙膝上,二人沉默了半晌,他才道:“圣上已封臣为中军左参议,中秋过后,臣便会随行前往漠州,届时公主在京中...”
说到此,他曲起食指轻轻扣了扣姜妙的额头,才将上一句话说完:“要听话。”
姜妙随着他的动作闭了闭眼,问:“你要去多久。”
沈之言道:“少则一月,多则一年,公主若是嫌在府中呆着无趣...”
他顿了顿,才似漫不经心道:“也可去临州住些时日。”
姜妙一愣,两国议和不是小事,长则一年半载也是有的,她也正好趁此时去往江南,到时局势焦灼,沈之言就算知道,没有圣旨也不能离开漠州,更无暇顾及到她了。
她抬起头来,朱唇动了动,终是道:“不了,北境又冷又远,我才不去受罪。”
知她向来娇气,此番拒绝也在情理之中,沈之言倒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小炉缓缓冒着热气,车中沉默良久,沈之言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一偏头,却看见姜妙头如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往下坠着。
他叹了口气,将车帘掀开,在投进来的满车月色中,他将姜妙的头往自己肩头一扶,随即也缓缓闭上眼睛。
第四十三章 临近中秋,各家府……
临近中秋, 各家府邸内也开始忙碌起来。
八月十二这日,大夫人白氏携礼来拜见姜妙,一进门就笑意盈盈地做足了礼数, 与她东拉西扯了几句家常,话里话外隐隐有着试探之意。
姜妙明白她的意思, 好在她本就对掌管中馈一事毫无兴趣,又看白氏眼中露出不加掩饰的精光,她便也懒得费神, 直接将中馈给了白氏掌管。
白氏得了管家权,虽还不管越过姜妙去,可心中已然将这位公主当做了色厉内荏的角色,心中大有胜利者的姿态。
姜妙也懒得管她, 况且, 她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这日,沈之言的的马车从府门前离开后, 姜妙便带着红叶回了墨院。
“江南那边都打点好了么?”
红叶听她问自己, 赶忙低声回她道:“公主请放心, 早已派了信得过的管事过去,现下只等您过去了。”
红叶取过靠枕给姜妙垫在背后,她目光划过姜妙干瘦的手腕, 差点忍不住落下泪来。
姜妙笑了笑,打趣道:“你哭什么,你家主子至少还能活三个月呢,又不是现在要死了。”
红叶默默垂泪, 只道:“公主吉人天相。”
姜妙笑出声来,一笑胸口血气翻涌,不免又吐出一口血来。她看着红叶慌忙将血迹掩盖住的模样, 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她这几日以感染风寒为由与沈之言分房而睡,只因为沈之言太过敏锐,她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已经油尽灯枯的事实。她越来越瘦,平日里再热也多穿厚重袄裙,只为遮住自己已经不成样的身形,沈之言因北境之事每日都在忙碌,再加上她的撒娇赖皮,竟也在他眼皮子底下混了过去。
肃衣侯一行八月十六启程赶赴北境,那之后她便可离开,只是姜朔十八日的生辰,她看来是赶不上了。
那小子正逢封王之际,此刻肯定被宗人府和礼部那些条条框框弄得苦不堪言。
想到此,姜妙提起唇角,却没有什么笑意的笑了笑,她阖上眼睫,招呼红叶过来,“扶我去歇一会儿吧。”
红叶哎了一声,扶着她躺在榻上,又给她掖了掖被角,便开始轻手轻脚的收拾公主的东西。
好在公主本不打算惊动旁人,是以也只有一些重要的小物件。
而今日京城西南角的摘星楼内,肃衣侯正在此设宴宴请此次随行北境的下属,沈之言由着候府小厮请进楼内,一抬眼便怔了怔。
随后,他拱手道:“老师。”
李夫子朝他走过来,疑惑道:“怎么,见到老夫不惊讶吗?”
沈之言抬起头,淡淡道:“老师当年也是朝中武官,于侯爷相识也再正常不过,至于为何来京中,老师不说,学生也不敢过问。”
李夫子一时失笑:“唔,你小子心思倒深,罢了,进来吧。”
沈之言颔首,随着李夫子一同进入雅间,室内众人相见,自然少不了一阵寒暄。
不久的席间,肃衣侯已有了些许醉意,冲众人道:“此次出行归期不定,诸位可要交代好府中事宜,莫让家亲担心才是。”
有一位大人笑道:“在坐诸位,可属朱大人家眷最多啊,听我家夫人说,朱大人家那十房娇妾还因为舍不得朱大人好生哭了几日呢!”
朱大人肥头大耳,此刻也涨红了脸,急道:“不过是些妇道人家的谣传,陈大人竟也拿出来打趣愚弟,没得失了身份!”
一番话顿时引来哄堂大笑,众人酒过三巡,便也开始三三两两地聊了起来。
沈之言身上一丝酒气也无,他举起玉杯正要饮茶,余光看见一位兵部官员朝他靠了过来,那人醉了八分,开口便八卦道:“沈大人,我听户部的谢大人说你原本不愿入仕的,怎么后来就到京城谋官了呢?”
沈之言执杯的手一顿,他眸色幽邃,低头看了杯中的茶一眼,半晌唇边溢出些许笑意。
那官员还以为自己眼花,又细看了一眼,才确定这位素来清冷的沈大人竟是真的在笑。
接着他便听见沈之言道:“我来,是为寻我的妻子。”
那官员脑中醉成一片浆糊,心道这位沈大人的妻子不就是长乐公主么?缘何又有寻妻这一说?
好在他只是随口一问,又喝了酒,神志早已不清晰,对沈之言的话也是过耳即忘,含糊几句,便端着酒敬酒去了。
一袭酒吃罢已是黄昏,沈之言从马车上下来时,看见姜妙独自站在国公府门口,看起来似乎是在等他归家。
他心下一暖,朝她走了过去,待牵住她的手往里走时,他眉头又不免一皱。
“怎么这么凉?”
姜妙回神,目光落在他衣领处,道:“许是风大。”
沈之言顿了一顿,他看见她一如这几日一般画了娇艳的妆,脸色微红如天边绯红的晚霞,唇色也娇艳欲滴,浓如丹砂。
他从她的唇上移开目光,将她揽在身旁,领着她向府中走去。
按规矩,中秋这日,朝臣们都会先在家中举行家宴与家人庆祝佳节,黄昏之时,便会赶赴宫中的国宴,是以国公府从一大早便开始准备了起来。
白氏虽掌管中魁,可府中的女主人还是姜妙,是以,她不得不强撑着身子露脸,从赏银到各府的节礼,都得由她出面清点,走个过场。
因世子之位被沈之言承袭,白氏心中难免有些不忿,她面上虽对姜妙毕恭毕敬,可姜妙一有偷懒的念头,便会被她用礼制规矩压住。
若是往日,姜妙自然不会甘心受这份气,可今日她身子本就不适,又念着是在国公府的最后一日,是以也懒得与她争论。
“公主,您歇会儿吧。”
红叶心疼她,白氏一听,当即道:“使不得呀公主,待会儿要送进祠堂的银器您还没过目呢!”
姜妙随意扫了一眼,见那堆着满满当当十数箱银器,不免有些头疼起来。
“本宫就歇片刻。”
白氏一听,大嗓门张口就道:“哎哟,您可是国公府的女主人,中途立离场,这是不合规矩!”
“合什么规矩?”
一道冷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姜妙一回头,便看见沈之言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外,眸光冷冷落在白氏身上。
白氏有些讪讪,叫他:“小言啊..”
铜钱立即出声:“大夫人,您应该叫主子世子,直呼世子名讳,这不合规矩啊!”
白氏吃瘪,也只得讪笑着连声称是,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说。
沈之言走上前,淡淡看了白氏一眼,道:“国公府内,公主就是规矩。”
随后他不再看白氏尴尬的神色,单手将姜妙拉到身边,低头看了她一眼,皱眉道:“最近是不是瘦了?”
姜妙还没来得及咀嚼完刚才那句话的意味,听他这话便心中一紧,赶忙道:“没有吧..对了,你不是跟国公去祖坟祭奠了吗?”
沈之言放开了她,见她面色如常,才道:“只是将父亲母亲的衣冠迁进祖坟。”
他虽不认同父亲对杨家的执念,可毕竟是他的遗愿,他为人子,也只能照办。
沈之言牵过她的手,二人一同离开,待走在长廊上时,沈之言忽然道:“明年开春,我带公主去临州见见父亲母亲吧。”
姜妙一愣,明白他说的是沈父沈母在临州的坟冢,她紧了紧沈之言的手,眸光却偏到池塘中的残荷上,半晌才轻声答应道:“嗯。”
沈之言停下脚步,手掌迟疑了片刻,才在她头上揉了揉,语气软下来道:“如今,他们也是公主的父亲母亲。”
姜妙心中一震,他抬起头来看向沈之言的眼睛,他的眸子盛满了人世间的柔光,仿佛所有美好都揉碎在了他的瞳孔之中。
而他的瞳孔中倒映着的,唯她而已。
她心中一涩,努力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认真的点点头道:“嗯。”
沈之言也笑了,他放下手,牵着她一起走回墨院。
今日下人们太过忙碌,满地的落叶还来不及扫去,二人的鞋子踩在枯叶上嘎吱嘎吱地响,到了墨院,沈之言将她往怀中一拉,道:“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
姜妙有些诧异,跟着他一起进了屋,见沈之言在博古架上按了一下,架子后便立即出现了一个箱子大小的凹陷,他取出一盒东西递给她,对她道:“打开看看。”
姜妙依言打开,见小盒中放着一对再熟悉不过的红宝石耳坠,她不免有些诧异。
“你在哪儿找到的?”
沈之言云淡风轻地道:“不过是碰巧看见而已。”
不过是碰巧看见司徒鹤身上带的这副耳坠,也碰巧断了他的两根手指而已。
不过这些,她都没必要知道。
说完,他又不知从哪儿取出一个长盒,递给她时,眸中有了深邃的神色。
姜妙一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将耳坠放在一边,嘟囔道:“又什么...”
话音戛然而止,她看见锦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支木制的发簪。
发簪似乎被重新修补过,中间镶嵌了一节银制的装饰,簪子上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好像立即便会在枝头绽开一样。
姜妙彻底呆住,她怔怔地看着沈之言,见他神色如常,伸手取出簪子,再缓缓地插入她的发髻之间,随后他顺势低下头,将他的额头抵在她额头上,缓缓道:
“别再弄丢了,姜妙。”
他的语气低沉,话语平淡,可姜妙竟从中听出了几分哀求。
姜妙一瞬间差点哭了出来,她吸吸鼻子,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朝他眨眨眼睛,拼命压着喉中的哽咽道:“哎呀,可是我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呢。”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