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自然是长乐公主逃婚那日,不过他没敢提。
沈之言指尖动了动,他翻开手边的折子,压下心中那一股莫名的烦躁,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战事上来。
“没什么,只是在思考战事罢了。”
“哦。”谢舟哦了一声,思绪一瞬间被带偏,疑惑道:“说起来扶羌不过一个弹丸小国,如今如何敢在我晋朝的边境跳脚?”
沈之言看完折子,将它扔在桌上,两指揉了揉眉心,将眸中那一抹阴郁散去,道:“扶羌部敢挑衅晋朝,里面恐怕有陈国的手笔。”
谢舟不明其义,等他黄昏从外面回来时,才惊道:“子服,你真是神了,陈国太子陈怀义今日亲自领军到了漠州,与扶羌部沆瀣一气,当真是气人至极!”
“陈怀义?”
沈之言一时想不起来这个名字,不禁微微蹙起了眉。
谢舟道:“我打听过,这陈怀义就是当初与长乐公主定过亲...”
说到此他注意到沈之言冷淡下来的眸色,连忙打住,转而道:“啊哈哈哈...不过王将军已经领了军令随时待战,一定能挫挫他的锐气了!”
话音刚落,他看见沈之言将手中的茶盏顿在几上,茶杯发出一声轻响,溢了几丝水滴出来。
他看见沈之言往外走去,不禁追问道:“哎!你去哪儿!”
“城门。”
“你去那儿做什么?”
谢舟连忙追出去,“你是文官不是武将,你去凑什么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城门,城下王将军已与扶羌联军交了一战,那陈国太子陈怀义砍杀了两名晋军,竟在人群中放声大笑。
“哈哈哈,难不成你们晋国无人了么?竟派出这么一些老匹夫来打发本宫。”
“你...欺人太甚!”
谢舟破口大骂,却被沈之言拦住,他皱了皱眉,随即对前来督军的肃衣侯道:“侯爷,下官请战。”
众人皆一惊,只当他是个文官,一时受不得激,自然纷纷反对。
肃衣侯面上带笑,抬手道:“去吧。”
话音刚落,青年的身影化成一只孤鸿,顷刻间落入城下黑甲将士之中。
然而下一瞬,城上众人皆睁大了眼睛。
沈参议竟直奔着陈国太子而去!
只见他瞬息之间到了陈怀义面前,不知如何击落了几名陈军,陈怀义只来得及看到他深沉的眸色,然而下一刻,肩上便被一剑洞穿。
“保护太子!”
陈军大乱,纷纷向陈怀义涌来,沈之言并不冒进,立即撤退,拼杀片刻,执剑奔回城中。
城门上一众将士沉默不语,本以为这沈大人不过一莽夫,可如今人家重创陈太子,为此战打开了缺口,便再无人敢开口质疑。
肃衣侯叹了三声好,随即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
沈之言一顿,默默下了城门。
漠州城内百姓人心惶惶,此刻听闻晋军首战告捷,不免兴奋起来:“我就知道,柳侯爷一出马,扶羌军何足畏惧!”
“是啊,侯爷真是料事如神,战前便开了城门放百姓入城避战,当真是活佛在世!”
“....”
沈之言皱了皱眉,眸中一抹深色闪过。
他加快了回城的脚步。
方婶狼狈不堪地找到了漠州城主府,然而她因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而被拒之门外,一时脸面全无。她正在心中暗自埋怨那位姑娘怎么这么多事呢,一时眼角瞥见一个黑衣人从门前走过。
她忙迎了上去,“十弦大人,是您啊!”
那人正是沈之言的黑衣暗卫队长,往日方婶谄媚,便称他为大人。
十弦执剑抱臂,冷目而视。
方婶也顾不得其他,忙道:“出大事了,十弦大人,还请您去给主子通报一声,临州那位姑娘,快要死啦!”
十弦的眉头皱了起来,方婶见他不信,忙道:“老奴亲眼见的,那姑娘吐了好大一摊血!要看着气息奄奄,快要去了!”
十弦一惊,随之想起主子的交代,迟疑了一瞬,最终转身进了府。
“主子,临州那边...”
沈之言在上首翻着书册,闻言指尖狠狠按在案桌上,语气冷冽:“不必再提,我不想听。”
十弦愣了一下,瞧见主子的神色,话在舌尖打了个旋,最终颔首:“是。”
沈之言没有在府中再做停留,很快又去了前线。
临州,红叶握着姜妙的手垂泪。
姜妙艰难的动了动身子,任由红叶给自己擦掉唇边的血迹,问她:“红叶,我现下一定很难看吧?”
“不。”红叶啜泣道:“公主永远是最美的,公主可是京城第一美人呢。”
姜妙费力扯了扯嘴角,道:“就别...哄我了..”
她的五感正在日渐消失,此刻眼前一片模糊,依稀只看得见昏黄的光。
姜妙努力睁大眼睛,用气声道:“他...来了吗...”
红叶不忍心回答,只偏过头去:“来了,驸马快来了。”
姜妙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天色已晚,沈之言带着满身疲倦回城。
柳寒瑶与谢舟与他同路,几人行了片刻,突然遇见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冲到了他们面前。
“去去去!别挡路!”
有随行的士兵上前阻拦,被柳寒瑶阻止,她迟疑道:“你可有什么事?”
沈之言面色冷淡,似乎在想着其他事。
“哎哟!主子!”
那婆子扑到沈之言面前,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是方婶。
沈之言眯起眼睛。
“何事?”
方婶挤出几滴眼泪,脱口道:“主子啊!老婆子愧对您的嘱托,特来请罚啊!”
沈之言额角突然剧烈一跳。
有种隐隐的不安在心中升起。
方婶抬头,哭道:“那位姑娘...那位姑娘不知怎地,昨日吐了好大一口血,眼看便要去了!”
沈之言只听的耳边嗡地一声,胸口像被闷捶狠狠一砸。
嘭!
近日来所有的不安一瞬间在他心上摔得粉碎。
他眸色寒得可怕,声音冷得彻骨:
“敢胡编乱造,我杀了你。”
说完,他抢过一旁士兵牵着的马,翻身而上,向着东方疾驰而去。
柳寒瑶与谢舟对看一眼,谢舟眸中掀起惊涛骇浪,结结巴巴道:“他....”
柳寒瑶沉默片刻,最终道:“谢公子,先失陪了。”
说完急步远去,留谢舟一人呆在原地。
秋雨淅淅沥沥,姜妙在雨声中睁开眼睛。
如今的她已经很虚弱,靠着最后一点气息挺着。
不来也好。
她不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模样吗?此刻,也真的如愿了。
皮肤下涌起密密麻麻的刺痛,姜妙心口一震,她猛一皱眉,唇角溢出鲜血,随即整个人摔在榻上,陷入半梦半醒的昏迷中。
“公主!”
红叶端着的盆打翻在地,扑到她床边哭着叫她。
下一瞬间,房门被人大力推开,发出一声巨响,秋风便呼啦一声灌进来。
“咔———”
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破碎掉。
第四十七章 沈之言一身狼狈,……
沈之言一身狼狈, 白衣上满是泥泞,可他没有去管。
他愣在门口,一手捏在门框上, 硬生生捏出几道裂痕。
秋风穿堂而过,他看见姜妙躺在榻上, 面上血色全无,在她床榻边,留着一摊鲜红的血迹。
那鲜红犹如一根烧红的刺, 瞬间狠狠插进沈之言心中。
他在门口踉跄了一下,一向沉稳的人步履竟有些不稳,他撞到屋中的凳子,费了很大的力才爬起来, 茫然中一抬头, 便看见姜妙那一张消瘦不堪的脸。
他清楚的看见她唇边溢出的血迹,和露在被褥上那双枯枝似的手。
沈之言的指尖颤抖了起来。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兰花香, 还带着雨后泥泞的潮湿。
她半梦半醒间动了动嘴型, 声音几不可闻。
“沈...之言。”
那人站在原地许久没动, 良久才碰了碰她的脸,又碰了碰她的眼睛,最后停在她的唇角, 狠狠将那抹血迹擦去。
可姜妙恍惚中觉得他的指尖在无法抑制的颤抖,触碰她时,也是一碰即收,似乎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一股甜腥涌上沈之言喉间, 沈之言闷哼一声。
他能感受到自己在说话,可耳中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姜妙。”
他说:“你怎么了?”
沈之言上前。
“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床上那人眉头微皱,没有睁开眼睛。
“还要再用这副模样骗我吗?”
她没有回应, 沈之言的笑意凝固在脸上,随即像一个懵懂的幼童一般手足无措的低下头去。
“姜妙,你怎么了?”
他茫然地将她的手握住,那往日里白玉一般的手,如今却晦暗干扁,没有一丝生机。
红叶从惊惧中抬起头来,红着眼惊愕道:“驸马?”
随即她大哭起来:“驸马,您终于来了,公主快不行了!您救救她啊!”
“公主从到临州那日便不行了,一直撑着想见您,您怎么就不来呢,您怎么就不来呢!”
“公主病了多日,外面的人每日只肯给一份膳食,奴婢求了好多次,他们都不肯放奴婢去买药!”
红叶哇哇大哭:“您怎么就不来呢,您怎么就不来呢...”
“闭嘴!”
沈之言眸中充斥着狂色,他猛一抬头:“十弦,去叫郎中,去叫!”
手心的手指动了一下,沈之言僵硬着低下头去,看见姜妙睁开了眼睛。
她似乎很迷茫,只虚虚地看着半空,唇中低低念着什么。
沈之言木偶一般低下头去。
她说:“沈之言,你来看我了。”
他听见自己的心开始因为她这一句话缓缓坍塌。
他心中升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慌乱,榻上的她那么脆弱又那么单薄,仿佛将这么飘然而去。
沈之言目眦欲裂,狠狠捏紧她的手,压抑着情绪道:“你又在骗我对不对?”
数十位郎中很快被十弦抓来,所有人看完都抖着身子沉默,最终还是一个胆大的颤抖着身子跪下回道:“公...公子恕罪,夫人身上已生机全无,已是日薄西山,强弩之末,还..还请快些给夫人准备后事吧!”
这话犹如万箭穿心,彻底撕裂沈之言最后一分清明。
“滚!”
沈之言突然暴喝,随即如想到什么似的急声道:“一定是伺候你的人不尽心,我把他们都杀了...对...都杀了...”
衣角被人轻轻拉住,沈之言浑身滞住。
他不敢回头。
明明都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这样了呢?
红叶的话萦绕在他耳边。
“公主从到临州那一日就病了....”
那时他在做什么呢?
从此以后她的消息,不用再来回我。
喉间那口腥甜又压抑不住,他试图去抱姜妙,却发现她轻得可怕,这一发现又让他的心狠狠一坠,抱着这么轻得她居然让他踉跄一步,差点倒下。
他护着她坐在地上,碰了碰她的脸,颤声道:
“我带你去看郎中,对,我找最好的郎中,姜妙,你给我起来...”
“我放你走,行么?你起来,我放你走,我不困着你了,你不爱我也没关系,我不求你爱我了,姜妙,你起来...”
姜妙动了动唇,扯出一抹微笑,她在他怀中,感受着他胸膛那剧烈的心跳。
他在怕啊。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永远只会因她而害怕。
姜妙已说不出话,只落下泪来。
沈之言瞳孔发红,像一头走投无路的野兽。
“他们都是庸医,我这就把他们全杀了!你别怕,我会治好你,我总会治好你...”
“不...”
姜妙终于支撑不住,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沈之言心中一空。
“姜妙?”
他幼稚的去探她的鼻息,感受到指尖微弱的呼吸后,又摸到她身体微凉,才慌忙如梦初醒一般将她抱回榻上,又手忙脚乱地给她盖上被褥,随即隔着被子搂住她的身子坐在榻上。
他青丝散乱,遮住了脸上神色。
无人敢上前说话。
当年郎艳独绝的状元郎,如今竟似一个失了魂魄的行尸。
何其,可悲。
“参议大人!”
一声急呼传来,柳寒瑶似匆匆而来,她看了榻上的姜妙一眼,随即不忍的别过头去,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有话与你说,关于长乐公主,至关重要。”
似乎是长乐公主这四个字惊动了他,把他从疯魔中拉回一丝神志。
沈之言没动。
柳寒瑶叹了口气:“您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沈之言如被烫到了一般,凝视了姜妙许久,终于木然地跟着柳寒瑶出了门。
柳寒瑶开门见山:“大人想不想知道,公主生得到底是什么病?”
他脸上神色终于变了,显然听了进去。
柳寒瑶望着远山,道:“西域之外,百毒横行,有一毒首,名为药人。”
她看向面色一瞬间惨败的沈之言,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道:“所谓药人蛊,便是取一与蛊主血脉相连之人,将其与世间百毒同生同存四十九日,若能活下来,再服以西域奇药,制成药人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