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州到靖州并不算远, 不过第三日午时,一行人便已抵达了靖州。
郑叟和他孙女碎碎在城门口迎接, 姜妙带着兜帽,方一下车,小丫头瞧见她憔悴的神色, 差点没哭出声来。
马车舒适,姜妙也没有感觉到奔波,这几日她的精神好了些,每日里能由着红叶扶自己在院中散散步, 见到碎碎的模样, 她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碎碎,好久不见。”
碎碎已然知晓了她的身份, 此刻却红着眼睛, 叫了声:“姐姐!”
姜妙笑了笑, 突然间喉中灌进一阵秋风,不免激得她咳嗽起来。
一条藏青色披风突然披在了她原本的披风之上,沈之言一把将她楼进怀中, 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风后,才道:“你受不得风,先进去吧。”
碎碎一拍脑袋,暗骂自己差点忘了姜妙的身体, 和红叶一左一右搀扶着她进了里屋。
沈之言却没有跟进去,他站在原地,朝眉头紧促的郑叟点了点头:“郑叟。”
郑叟叹了口气, 问他:“我知道你着急,可没有挽颜那副药,老夫也无能为力。”
沈之言看了他一眼,道:“郑叟只管准备,其他的交给我便好。”
郑叟道:“别怪老头子没提醒你,宫里头有没有挽颜还未可知,你可要想清楚,这道听途说的事,当真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险?”
沈之言唇角勾了勾:“我赌。”
“赢了,她好我好,输了——”
他移开目光,闭了闭眼道:“与她同去同归。”
郑叟一震,随即陷入沉默中,半晌道:“罢了,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丫头的身体顶多支撑一月,这一月你若是还拿不到那东西,纵是药王医圣来了,恐怕也回天乏术。”
“我知道了。”
沈之言朝屋内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看了郑叟一眼,道:“别告诉她。”
郑叟瞥了他一眼,随即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真是疯子,一个两个都是疯子!
从一开始就疯得彻底。
姜妙被安顿在后院一间内房中,她虽生着病,却还记得给碎碎带礼物。小丫头却高兴不起来,捧着她送的东西红了眼眶。
姜妙打趣了她几句,总算把她哄高兴了,一抬眼,便看见沈之言走了进来。
“身子哪里不舒服?”
他进来之后,红叶和碎碎自觉得退了出去。
“我还好。”姜妙答道,“好久没见碎碎了,小丫头长高了不少。”
沈之言笑了,坐到她的榻边,修长好看的手指挽住姜妙的青丝,正耐心的给她梳发。
“你喜欢碎碎?”他问。
姜妙道:“活泼可爱的小丫头总要讨人喜欢些。”
给她梳发的手停了停。
良久,他道:“你若喜欢,以后可以养一个。”
“嗯?养一个?”
姜妙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咬了咬苍白的唇,顿了一顿才道:“万一像我怎么办?”
“像你的话..”
沈之言顿了顿,拿过一旁的玉冠替她将头发束好。
她病了之后,便老觉得梳发耗神,是以常常用一条束带或玉冠束住了事。
沈之言稳了稳她头上的玉冠,将剩下未尽的话说完。
“京城便有了一位第二美人。”
姜妙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转过头,抱住他的腰,故作疑问道:“哦?为什么是第二美人?”
沈之言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第一是她娘亲。”
他唇边带笑,眼中却煞有介事。
姜妙一时愣住了,半晌才嗫嚅道:“油嘴滑舌。”
可心中还是划过一丝甜蜜。
红叶端了药进来,沈之言接了过来,一边给她喂药,一边道:“漠州那边战事未了,我可能一会儿便要赶回去。”
他用指腹给她擦了擦唇边的药汁,眸中有些心疼和愧疚。
姜妙点点头,道:“自然的,我会好好待着。”
她安慰的笑了笑:“这次一定。”
沈之言笑了,他将药碗放下,摸了摸她的头道:“等我事了,便来接你,你要乖乖听话,知道么?”
姜妙认真的点点头,随即打了个哈欠。
近来她总是困倦,待她睡着后,沈之言在她床边看了半晌,随即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最后离开了郑家。
他连夜赶回了漠州。
柳寒瑶见到他一幅狼狈自若的模样,倒没有丝毫奇怪,只是道:“沈大人,您来了。”
沈之言几不可见的点点头,问她:“情况如何?”
柳寒瑶眸色晦暗:“父亲这次是下了决心,这几日已使出全力与扶羌交战,眼下扶羗与陈国的联军吃了不少苦头,恐怕不日便会退军了。”
柳寒瑶又道:“我本是请旨来照顾父亲的,如今北境局势渐定,太子前日已写信过来,催着我回京成婚。”
“正好。”
沈之言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封信,道:“你回京之后,找机会把这封信交给一个人。”
柳寒瑶接过信,抬头问:“谁?”
沈之言眸色幽深,“此人是此事最大的助力。”
说完,他又看了看天色,随即缓缓开口:
“岳皇后。”
柳寒瑶一震,诧异道:“你想联合岳皇后?可无论谁做天子,她都是太后,又凭什么帮着我们反对她的丈夫?”
“她会的。”
沈之言抬眼,“你只需适时将信教与她,她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柳寒瑶默了一默,最终点头道:“我会的。”
作为岳皇后名义上的准儿媳,太子大婚之前,她总要明面上接见她一次。
到时再找机会将信交到她手中。
柳寒瑶是个聪明人,将信稳妥收好后便行了一礼,道:“如此,寒瑶明日便启程回京了,我会在京城恭候父亲和沈大人前来参加大婚。”
她笑了笑,随即领着侍女离开。
沈之言在原地站了片刻,随之离开城主府去往城门。
谁知刚一出门,迎面便被一个背着硕大包袱的人撞了一下。
他眉头微蹙,一抬眼,发现谢舟气喘吁吁,一身风尘的站在他面前。
“小...小爷真倒霉...”
谢舟喘了口气,艰难道:“小爷刚出漠州,就被道上的百姓堵住了,他们一见我,开口就问我是不是来征粮的,说往年的苛捐杂税已经够多,如今他们实在拿不出粮食了。”
他撑着膝盖,没好气地道:“小爷像那鱼肉乡民的贪官吗?居然还...还跪下来抱着小爷磕头,小爷...差点没被吓死..”
说到此,他终于顺了口气,抬头看着一直沉默的沈之言,撇撇嘴道:“这么看着小爷干嘛?小爷才不是为了你回来的,我是看不惯朝廷那些千方百计搜刮民膏的家伙,所以...”
他直起身子,啪一下拍得胸脯巨响,“小爷反了!”
沈之言眸光深邃,良久,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时间很快便过了两日,在郑叟医术的加持下,姜妙的病情暂且稳定了下来。
这一日,她正忧心着沈之言在前线的战事,恍惚听外间声音嘈杂,似乎很是热闹,不由疑惑地问碎碎:“今日怎么这么热闹?”
碎碎往外看了一眼,回来道:“哦,还有月余就要到立冬灯节啦,今日家家户户都提前去千佛寺拜佛许愿呢!”
立冬灯节?
姜妙唇角勾了勾。
尤自想起前年的灯节,她和沈之言流落到此,那日她似乎喝醉了,只记得漫天飞舞的孔明灯,和青年隐在月色下的侧脸。
她一笑,似乎勾起了心事,便道:“我也想去一趟。”
碎碎忙道:“姐姐的身体要紧,还是不要出去折腾了。”
郑叟正好路过,对着二人翻了个白眼,道:“怎么,信不过老头子的医术?”
“没有!”碎碎立即否认,“爷爷的医术天下第一!”
郑叟听完哼了一声,看向姜妙道:“去也可以,不过你得答应老夫,片刻便要回转。”
姜妙眸子中难得有了期盼的光,认真的点了点头。
片刻之后,红叶和碎碎一左一右搀着她进了千佛寺。
“如今人不算太多,姐姐出来也没有热闹可瞧,还不如留在家中休息呢。”
碎碎小声的嘟囔。
姜妙宽慰了她几句,抬眼看着四周的布局。
一座古色古香的寺庙,庭院中坐落着一棵高大而粗壮的树,树叶在秋日里竟没有变得枯黄,反而依旧透着生机勃勃的绿。
树上挂满了红绸,红绸下坠着数不清的木牌,似乎都是游人在佛前许下的心愿。
真好啊。
有所念,总是一件美好的事。
她嘴角带着笑,视线往上看去,却看见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拥挤,那树梢处却零零地挂着一个木牌。
她愣了愣,疑惑的问小沙弥:“师傅,怎么只有顶上那张牌子形影单只?”
小沙弥顺着她的视线望了望,随即哦了一声,道:“施主说那个呀!”
他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忽然一拍头:“我想起来了!这是前几年一个风采独绝的郎君写下的,还是他自己亲自挂上去的。”
小沙弥说完,又问:“施主想看看写得是什么吗?”
姜妙有些诧异:“可以吗?”
虽然她是对此很好奇没错,但不知道竟然可以看。
“自然!”小沙弥道:“本就是人心所念之事,看的人多了,积得缘也便多了。”
姜妙听完,笑着道:“谢谢小师傅。”
说完,她往后唤了声:“十弦!”
十弦是沈之言特意留在她身边保护她的,听见她的话便从一旁走了出来。
他几个飞身到了树梢,待落下来时,便将一个系着红绸的木牌递了过来。
姜妙道了谢之后接过,一低头,身子却滞住了。
那牌子上的字显而易见是用刀剑刻上去的,此刻字迹依旧清晰可见。
可让她滞住的却是那个落款。
熟悉的,提起来便叫人心疼的三个字——
沈之言。
他写的啊。
姜妙心中一震,随即眼眶一热,低头看向那行字。
平生一愿,惟愿京城姜姓小娘子,长康长安,一生顺意,与言,岁岁常相见。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木牌上,浸入了刀刻的字迹中。
姜妙忙擦擦眼,对那小沙弥道:“小师傅,我能带走它么?”
小沙弥听罢,有些为难道:“这恐怕...”
姜妙默了一默,最终道:“为难小师傅了,我不带走,再看一会儿。”
小沙弥有些诧异,不过一个牌子,有甚么好看的,至于看上几遍?
但她说了不带走,他便也不再管了,道了声施主随意,一转头看见有幼童在爬那颗古树,便连忙哎哟一声赶了过去。
他走后,姜妙又将那牌子上的字字句句抚摸了一遍,最后对十弦道:“有匕首么?”
接过十弦递来的匕首,姜妙找了个角度,一笔一划在牌子背后刻了几个字———
与言,岁岁常相见。
刻完,她看着字笑了笑,不舍的摸了又摸,最后递给十弦。
“还请您挂上去吧。”
十弦点头,将牌子挂了上去。
姜妙离开寺庙时,不住往那颗高大的古树回望。
碎碎不解,问她:“姐姐,你在看什么?”
姜妙回神,摸了摸她的头,眸中划过一丝暖意。
“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碎碎更不解了,便不再问姜妙,一个人趴在窗边,朝着那棵树的方向看去。
把姐姐弄哭的那张牌子写了什么呢?
罢了,姐姐说,她长大就明白了
第五十章 临近十月,或许是之……
临近十月, 或许是之前陈国太子受创一事导致了联军士气大减,也或许是担心即将到来的冬日,扶羌军从来势汹汹, 到后来开始节节败退,反而是肃衣侯一展当年铁血手段, 彻底将战局掌控在了手中。
而即将大婚的柳寒瑶也很快离开了北境。
柳寒瑶是个聪明人,回京半月一直隐忍不发,直到大婚前岳皇后召她入宫拜见时, 她才带着信入了宫。
岳皇后虽是她名义上的未来婆婆,可见到她也并未多么欢喜,反倒是一旁的宛贵妃早已笑得合不拢嘴,不时牵着她的手好一顿夸赞。
如今的肃衣侯可是天子眼中的红人, 手中掌管着北境几十万的军队, 宛贵妃高兴的,也无外乎是自己的儿子即将迎娶一个好的助力。
柳寒瑶也明白她的心思, 是以只是面上带笑, 并且始终遵规守距, 做出一幅恭敬的模样来。
姜术面上也是一幅谦谦君子的模样,两人并肩而站,看起来宛若一对璧人。
岳皇后似乎很是疲倦, 小宴过后,她依礼单独留下柳寒瑶,赏赐了些头面和首饰。
她坐在上首,抬起眼皮看了柳寒瑶一眼, 随即闭上眼睛,道:“你倒很像本宫年轻的时候。”
柳寒瑶道:“与娘娘肖像,是臣女的福分。”
太子即将大婚, 宛贵妃今日又俨然一幅后宫之主的模样,岳皇后面上虽得体,可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对这名义上的准儿媳,自然也喜欢不起来。
因此,她也只是随意提点了她几句,便做出一幅劳累的模样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