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张公公特别关照的人。
宫女并不知道苏容臻被皇帝亲自带回宫的始末,只是按照她的要求为她倒了杯水后便退下了。
苏容臻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后,估摸着这个时辰应该不会有旁人找她,便重新躺了下来,揪着被角想着之前的心事。
她真的如表面那般镇定吗?显然不是。但她也明白,此刻慌张失措,大喊大叫也不是什么优选,说不定还会遭了那人的厌烦。
想起皇帝,她的眉蹙得更深了,他是何用意,她至今都没有猜透。他真实的目的被掩藏在了浓雾之下,不可捉摸。
她知他如今已是可令尸伏百万的铁血帝王,不再是多年前的那个少年,便打定主意,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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绫绮殿寝殿门前有两名宫女当值,之前为苏容臻倒水的宫女杜鹃是上半夜值守,此刻过了午时,便要离去休息了。
走之前,她叮嘱来交班的人:“这位贵人可不是一般的小娘子,你们切莫要仔细侍候,不可怠慢。”
宫女兰心忙应下,另一个交班的宫女巧心却打了个哈欠,抱怨道:“这么晚了,还要守在门口伺候,从前哪来这般多的事。”
与其他家境贫寒的宫女不同,巧心家里尚算小康,温饱满足之余还能吃些荤肉,年纪到了,她不甘心就此嫁给一个平凡人,就自愿入宫,想凭得自己的几分姿色,去搏一搏那荣华路。
只可惜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一直不近女色,也从不来后宫,使得她空有野心而没处使。
也正是因为皇帝无一妃嫔,让巧心想退而求其次攀龙附凤都实现不了。
好处就是没有什么繁重的活计,这种清闲的日子陡然被打破,令她十分不满。
杜鹃比巧心高了一个品级,此时见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当即严肃地说道:“此事不容疏忽,若是因你误事,我可保不了你。”
“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吧。”巧心连连摆手。
杜鹃离去后,巧心和兰心站在门口接着值守,兰心见周围没人,小声道:“巧心姐,你可知我们这次守着的这小娘子是何等来头?”
“杜鹃说是个贵人。”巧心嗤笑道,这京中最不缺的就是贵人,看她年纪相貌,也不像是之前在宫宴上见过的哪个高门贵女,“应当也高贵不到哪去。”
站了一会后,巧心觉得腿麻,干脆一屁股直接坐在了地上,往常这个时候她早该歇着了。
丑时将尽时,兰心突然腹痛不止,她担心自己殿前失容,便准备去向司设告假:“巧心,这里就拜托给你了。”
“嗯……”巧心靠在廊柱上,睡得迷迷蒙蒙,随口应了一声。
晨光微晞时,巧心悠悠转醒,尔后她进寝殿收烛之时,瞧见了苏容臻正伏于床榻瑟瑟发抖,身上的锦被早已不知何时掉到了地上。
她伸手欲捡,弯腰到一半,又想着,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便停住了动作。
她初入宫闱之际,不也是受了很多教训么?凭何要惯着苏容臻?就凭她是那什么“贵人”?那她入宫之前也可被人称一声娘子。
捧烛离开之前,巧心想着,是该让苏容臻吃吃苦头。让她知道,在这大明宫,再显贵的身份都得屈着,进来了,就不要妄想在外面那般自在了。
过了一个时辰,巧心又进去看了一眼苏容臻,此时的苏容臻像是被梦魇缠住,不能动弹,身子虽然不再颤抖,但面颊早已是红热一片,口中模模糊糊地呓语着。
像是染了风寒,发了热。
巧心微有些不安,但又不敢报告给上司,怕因此遭受责罚,想着自己值班快要结束了,便硬着头皮将此事瞒着。
直到下一班宫女上岗,才发现苏容臻的不对劲。
苏容臻觉得头痛的很,就像被人当头一击后脑袋快要炸裂了开来一般。整个人在热汤之间浮浮沉沉,偏偏还间歇梦到童年时期的痛苦回忆。
就在她以为自己快要醒不过来的时候,她感觉额上搁上了一个清凉滑腻的物体。
就像是久旱之人找到甘泉一般,她下意识地用额头蹭着那个清凉之物,以缓解火灼般的滚烫。
坐在床边的皇帝以手覆于苏容臻额上,试探温度,一边冷声开口道:“朕让你们好好照顾人,就是这样照顾的?”
“张德荣。”
听到皇帝喊到自己的名字,大内总管张德荣心脏一颤:“奴才在。”
“自己下去领十大板罢。”皇帝的话简洁有力,没有太多感情,也没有回旋余地。
“奴才谢皇上隆恩。”张德荣大叩首,苏容臻高热是他疏忽所致,这个处罚他已经十分满意了。张德荣的语气里尽是感恩戴德。
张德荣出殿门之际,金吾卫押着一个宫女进来了。
正是巧心。
这还是巧心第一次这么距离皇帝这么近过,可惜此时,她一点旖旎的心思都不敢有,满心都是恐惧不安。
方才她在房里睡得正香,便被几个凶神恶煞的金吾卫从床上扯了下来,披头散发地押到了这里。
“扑通”一声,巧心被推着跪在了地上,一抬头,便对上了帝王冰凉的眼眸。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其中蕴含的杀意。
“奴……奴婢知错,不…不,奴婢不知犯了何错。”
巧心已经害怕到语无伦次了。
“你犯了何错?”皇帝冷笑道,语气轻蔑,“你犯了惹怒朕的罪。”
“拖下去罢,四十大板后若还有气,便发配至永巷,终生不得出。”
巧心欲开口辩解的话被皇帝堵得一句都说不出来。触怒君上,是何等大罪,难道就因为那个小丫头片子吗?
她凭什么!巧心心里又惊又恨,但两侧的金吾卫已经开始把她往下拖了。
“巧心姑娘。”张德荣的徒弟李芳阴声怪气地在一旁道,“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进了永巷再慢慢想吧。”
“反正有的是时间。”
相关人员被处理干净后,殿内的其余人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熟悉皇帝的人都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很不好。
皇帝转头看向诊断结束的太医院院使,沉声问道:“她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贵人脉多浮紧,如水浮木,重按脉搏稍减不空,是风寒之兆。”(1)
“本该是小症,但微臣观之,应当是没有及时医治,才会高热不退。不过陛下也不必太过忧心,微臣马上写几味药,煎好后按时服用,很快就可以痊愈。”太医院院使小心翼翼地说着。
“很快是何时?”
“这……”太医院院使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他也不敢保证精确的时刻。
“好了,你下去吧。”皇帝见他一脸紧张,不再追问,“你亲自去盯着煎药。”
“是。”太医院院使松了一口气,“臣必当尽心尽力。”
皇帝重新将眸光投于苏容臻的脸上,才刚将她带回宫,便让她遭了这样的大罪,是他的责任。
昨日回宫,天色已暗,他还没考虑好将她如何安置,便有紧急军报传来,临走前,只好命张德荣去安排。
谁知道才走这一会儿,就出了这等事。
小姑娘的脸上本就没有什么肉,现下又潮红一片,虚汗密布,看起来还真是怪可怜的。
皇帝敏锐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出现了一丝隐秘的疼痛,是为她而起的。
起初救下苏容臻,不过是因为一时意动,见不了一个顶着这张脸的孩子在外风餐露宿。
后来,他有意将她留在宫中,不过到了此刻,皇帝才开始认真思考起该如何尽心养育她。
再留在绫绮殿显然不能叫他放心,既然如此……
“李芳。”
“奴才在。”李芳上前恭候听命。
“叫人将长生殿东侧殿收拾出来,小娘子需要的吃穿用度一应准备全了,不得有误。”
思来想去,终归还是放在自己身边放心些。
至于旁人如何想的,从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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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柔嘉
长生殿是大邺朝历代帝王的寝宫。
东西两个侧殿向来都是空置,帝王之侧,岂容旁人酣睡。
唯一的例外是太宗皇帝元后早逝,便将年幼的太子养在了东侧殿,亲自教养。太子也就是后来的宣宗皇帝。
今日,这里即将迎来它的第二个主人。
“仔细一点,角落扫洒干净了,缺什么物件就报上来,让内务府速速去置办。”李芳亲自监督长生殿东侧殿整备事宜。
师父张德荣年纪大了,受了十大板便下不了地了,此刻正在房里修养,御前的工作全权由他接管了起来。
李芳知晓此事的重要性,神经紧绷,不放过一丝疏漏。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当日天黑前弄完了。
“陛下,您看还有哪不妥的,奴才马上令人去改。”
皇帝步入东侧殿,环顾四周。
这里的一切焕然一新,既有长生殿一脉相承的大气威重,也有明亮鲜活的色彩充斥。
金砖下的地热烧着,暖融了其上铺着的蓝色地牵牛花纹金宝地锦。
侧殿最里侧放置着一张紫檀木嵌螺钿花蝶纹架子床,其外以玉人鸂鶒木山水图插屏相隔,遮住了寝居之地。
墙边立着宽阔的紫檀木雕龙凤纹立柜,旁侧香几上摆放今年海外进贡的西洋钟。
其余种种,繁多华丽。
李芳心里忐忑,他此次布置,乃是参照宣宗皇帝为太子时的先例,规格怎么高就怎么来,就是不知是否合陛下的意。
“这幅画往那边挪挪。”皇帝以手指意。
这幅缂丝榴花双雀图轴是前朝名家赵铠的孤迹。皇帝想将它放在进殿时抬眸就可看到的地方。
画中榴花鲜嫩,雀鸟灵动,正如鲜活生动的小姑娘,惹人欢喜。
“如此甚好。”皇帝满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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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武安伯府。
蕊清不明白,为何自己仅离开了一会儿,娘子便怎么也叫不醒了。
若不是苏容臻的身体尚有呼吸,蕊清怕是以为娘子已经不在了。
娘子这么多年,生了小病都是自己捱过去的,但这次不同往次,蕊清不能坐以待毙。
她试图跑去伯爷院落,却在半路就被武安伯夫人徐琴的人拦了下来。
“谁敢拦我,大娘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吗?”蕊清厉声斥道。
她身上的气势陡然上升,倒是震住了一群人,他们面面相觑,犹疑之间,让蕊清寻着了机会,冲了过去。
福安堂内,苏永世想着昨日皇帝临行前说的那番话,越发觉得以后可得小心对待苏容臻,至少,得让她吃住的更好一些。
不能让旁人挑出毛病,以免被捅到皇帝那里,发落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正准备吩咐人下去安排,就听到有一女子在堂外大叫:“伯爷,伯爷,大娘子有难!”
苏永世眉心一跳,出门向外走去:“怎么啦?”
蕊清见了苏永世,也顾不得礼仪,直接上前道:“伯爷,大娘子今日无缘无故地昏迷不醒,这可怎么办!”
苏永世大惊:“什么?昏迷不醒!还不赶紧叫府医去看。”
苏永世时隔多年,第一次去了苏容臻住的地方,随同而去的府医诊脉过后,说道:“这脉象古怪的很,老夫也诊断不出个究竟来,不过暂且没有生命危险。”
“那何时能醒来?”苏永世“第一次”如此关切自己大女儿的身体,其中有几分真心,明眼人都知道。
“说不准。”府医为难地摇了摇头。
苏永世回头看了床上毫无生机的苏容臻一眼,不由得有几分恐惧,几分无措。
陛下昨日才来问过苏容臻,这才不过一天,人就给昏迷不醒了,到时候问起,该如何交待。
徐琴此刻也闻声而来,她出一进门,苏永世就向找到了主心骨一样,向她求助:“夫人,你说这该怎么办吧。”
遇到大事,他还是下意识地依赖于徐琴,仿佛昨日两人之间的龃龉不曾存在过。
徐琴三十来岁,正是风韵正盛之时,她一挑眼尾,颇具风情地说:“伯爷怕什么,左右不过是我伯府的大娘子身子越发不好,为了养病,只好将之送于别庄。”
昨日过后,徐琴已知道皇帝问过苏容臻的事。
不过她没太放在心上,皇帝不过是看着儿时的一二分面缘,随便问问而已。
否则怎么会这么多年对苏容臻不闻不问?只是到了苏府才顺带提起?
当今陛下,是出了名的冷心冷肺之人,指望他对谁上了心,才是天下之怪事了。
徐琴接着道:“这样,若是陛下再问起,也不会专门去别庄探究一番。”
苏永世闻言沉思,片刻后抚掌大笑:“妙!妙!妙!夫人此计甚好。为夫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徐琴趁势道:“那伯爷应妾一事可好?”
“何事?”苏永世此刻心情不错。
“方才不是在说大娘子么?伯爷您可记得,大娘子与当今丞相府大郎君有婚约一事?”
“嗯,是有这回事。怎么了?”多年前,武安伯老夫人与丞相府老夫人相交甚好,便约定将来子女结姻,以玉佩为信。
那时傅家远没有现在这样显贵,婚约自然也得到了族中认可。
只不过两人均无女,这婚约也就顺延到了下一代身上。
“伯爷,您不想想,眼下大娘子成了这副样子,如何能履行婚约。不如干脆换菁儿嫁去丞相府,也算全了长辈之谊。”
徐琴当年是妾室出身,待到苏容臻母亲故去之后才得以被扶正。
现在自己做了当家主母,自然是想方设法让女儿不像她当初一样苦,尽量高嫁。
若不是有两府婚约在前,以苏府如今的底蕴,想要再找个傅离那样的女婿,简直难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