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隐大师已出了凉州,不到一月便可到长安。”
“智隐大师是何人?”苏容臻问道。
“是西域有名的高僧,相传是佛祖手下弟子转世。”皇帝含笑道。
“陛下认识他?”苏容臻听出了皇帝语气中的熟稔。
“朕少年因一段机缘与他相识,这么多年下来也算是老友了。”
“这次是朕邀他前来,所谓一事。”
“何事?”
“现在还不能说。”皇帝轻笑道,“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还挺神秘,苏容臻撇了撇嘴。
她忍不住问道:“陛下您也信那些神佛之道么?”
“信,也不信。”皇帝说道。
苏容臻微微睁大了眼。
“信,是因为,天下万民大抵都要有所寄托,朕作为万民之父,明面自是要信的。”
“不信,是因为,朕做过不少所谓的逆天之事,按理说,是该不容于天地纲常的,但朕偏偏做成了。”
皇帝的笑自信而从容。
若是信命,早在九年前,他就该死在那漠北荒蛮之地了。
但他在柔嘉的身上,总是不免小心几分,就连他一向毫不畏惧的天命,也谨慎相待。
其实,信与不信,对现在的皇帝而言,只归于一句话。
若是神佛能护柔嘉无忧,他信又何妨,若是神佛不容她于世,那他定要斩神佛于前。
只求事事具备,她长乐无忧。
第六章 小礼物
自入冬以来,长安的天气是越发的严寒了。
宫人都穿上了厚袄,乐言为苏容臻整理着新送来的冬衣,笑问到:“小娘子您今天想穿哪一件。”
皇帝昨日让尚服局给苏容臻送来了几箱冬衣,所用皆是紫貂,白狐,流云缎等珍惜材料。绣金镶珠,华贵得很。
衣饰被挂于两侧边柜,苏容臻一眼望去,只觉眼花缭乱,无法选择。
她揉了揉额头:“就随便一件吧。”
反正她又不是去参加什么仪典,见什么要人,一个人在殿中,没必要专门费心打扮。
乐言为她梳妆的时候,苏容臻问道:“陛下今日午间回来用膳吗?”
“方才含元殿的内侍来禀了,今日早朝下的晚,陛下尚有积着的奏折,便留在两仪殿用膳不回来了,让小娘子不必多等。”乐言说。
含元殿是皇帝举行朝会的地方,两仪殿则是早朝后皇帝召集部分朝臣议事,批阅奏折之所。
“原来是这样。”苏容臻微愣,很快地反应过来。
这么些天,她的午膳与晚膳总是随着皇帝一起用。
与想象中沉默冷峻的用膳环境不同,皇帝在饭间不时与她说话,语气轻松随和,从没有给她紧张压抑的感觉。
若她对某个菜肴没有怎么动筷,皇帝便会低声询问是否不合意,然后让人记下,报给御膳房改正。
这样过了几天之后,每次用膳都成了最快活的时光。
琳琅满目的佳肴,都是合她胃口的。皇帝会与她说些早朝上发生的趣事,两人笑语琅琅,满殿都充满了愉快的氛围。
今日忽然只有她一个人用午膳,倒……真还有些不习惯。
乐言看出了苏容臻脸上的失落之色:“小娘子何不去找陛下一同用膳呢,带上一点汤蛊,也算是一份心意。”
苏容臻心中一动,她看向乐言:“可以吗?”会不会打扰到他处理政务。
“小娘子有什么可担心的,奴婢敢打包票,陛下呀,看到您去了,只怕高兴都来不及哩。”
见苏容臻没有反对,乐言眉开眼笑,为她在头上挽了个双螺髻,余下发丝散于脑后,分一缕绕至胸前。
“小娘子今天可真好看。”乐言赞道。“陛下见了一定很是欢喜。”
苏容臻底子极好,一番打扮以后更是眉目灵动,唇红齿白的一个小姑娘,两颊微粉,像极了王母座下的蟠桃仙童。
苏容臻听了这话,难免有些有些扭捏,她嘀咕道:“又不是给陛下看的。”
却又言不由衷,眼睛微亮,在今日穿什么衣裙这件事上有了与乐言讨论的性致。
乐言自然对此喜闻乐见。
当苏容臻终于出了门,准备去两仪殿找皇帝时,又突然觉得,自己带着个随便吩咐厨子做的汤蛊,是否太没了诚意。
于是在半路转向了御膳房。
苏容臻出现在御膳房时,里面忙活着的御厨,宫女,伙计,全部瞧了过来。
不怪他们没有见识,实则是皇宫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出现过小孩子了。
今日突然来了个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大家都被点燃了热情。
“哪来的小姑娘,这样貌真是惹人喜欢,我要是有个如此好模样的女儿就好了。”一个打杂的大娘感叹到。
“你怎么可能生得出这种仙姿佚貌的小娘子,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生养的。这么一看,她不会就是陛下前些日子带回来的小姑娘吧。”一个粗使嬷嬷疑道。
“估计是了,也难怪陛下宠爱的紧。”前些日子,满宫里都传遍了皇帝从宫外抱回了一个小姑娘,因她受寒,处罚了张公公和一个宫人,又赐她无数珍宝,令她随居侧殿。
御膳房的人茶余饭后也不免讨论此事,又纳罕道是如何的小娘子,能让陛下如此上心。
今日见了,他们才是觉得,若苏容臻是自家的女儿,如此宠着一点也不为过,反而还怕她太过乖觉受了欺负。
听闻苏容臻要来熬一蛊膳汤,御膳房众人均是十分友好积极。
纷纷上前协助,有的帮忙出点子,有的帮忙准备食材,更多的是在一旁指导,却又忍不住上来动手协助。
“哎呀呀,小娘子您体娇皮嫩,就在一旁看着好了,需要什么我们就去做,您年纪还小,陛下会领心的。”帮忙切菜的大姐和善地笑着。
这般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怎能让她上前粘了油烟。
苏容臻被众人的热情包围,无论欲做什么,总有人上前帮着做了。
她心中温暖感激,却又觉得,毕竟是自己想给皇帝熬的汤,什么都不做终究不太好。
乐言看出了她的心思,说道:“小娘子你就子在旁帮忙看看火候,也算是参与其中了。”
“这样会不会有些敷衍?”苏容臻有几分矛盾。
“怎么会。”乐言失笑道,“熬制汤药的过程中,火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最终的味道如何,营养能保留几分,与之关系匪浅。”
苏容臻听了,放下了那一点纠结,来到了炉边,在御厨的指导下认真地看起了炉火。
“若是火太旺,就抽几许柴,若是火不够,就用扇子扇风,间歇揭盖看看色泽,熬至乳色即可。”苏容臻复述方才御厨嘱咐自己的要点:“我记住了。”
“小娘子果真聪慧。”御厨毫不吝啬地夸奖着。
待到汤的浓香缓缓溢出,苏容臻迫不及待地揭盖:“好了。”
乐言上前:“奴婢帮您装好。”
“我自己来就好。”苏容臻说到。
乐言看到苏容臻那副难掩兴奋的模样,面庞上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苏容臻将汤蛊装好,在御膳房众人期许的目光中,往两仪殿而去了。
苏容臻前段时日缠绵于病榻之上,现下终于可以下来活动,便很少乘辇,加之御膳房距两仪殿不算很远,她决定步行而去。
今上后宫空置,先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偏居一隅,是以苏容臻从未在宫中遇见过皇帝以外的贵人。
所以,当她在宫道上见到迎面而来的步辇时,心中闪过一丝微讶。
她抬头望去,步辇上高坐一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前后有六七位宫女相护跟随,看不出是什么身份来历。
苏容臻入宫不久,虽得皇帝宠爱,但也不愿意横生事端。
于是她提着手中的汤蛊避让到一侧,直到步辇缓缓驶过,才继续提步向前。
苏容臻不知道的是,步辇上的少女也注意到了她。
两人相距甚远之后,少女问道身旁的侍女:“方才那个,你知道是何人吗?”
“奴婢也未曾见过,观其衣装,应当是个贵女,就不知道是哪位了。”侍女答道。
“她身边也无甚宫女跟随,甚至亲自提物行路,若说是贵女,也……不太像。”另一侍女疑道。
步辇上端坐的少女正是福庆郡主萧蕙蕙,今日她入宫乃是探望居住在宁寿宫的吴太妃。
当今朝中无公主,她身为皇帝的亲堂妹,自是这大邺最尊贵无匹的年轻娘子。
方才走过的那小姑娘,萧蕙蕙直觉中感到不简单。
两个侍女看不出,她却是一眼认出了苏容臻身上穿着的衣裙,应当是由今岁春时雍州上贡的月华烟制成的。
那布料一年仅产十匹,宫中历来人寡,用料不多,皇帝将之一半赏赐给诸位重臣宗亲。
父亲向来视她如珠,德亲王府分到的大半都给了她,可也仅仅只够做大典朝服的部分外衬罢了,平素还舍不得穿出。
这小姑娘却是将整块月华烟都制成了一件常服,萧蕙蕙眼细,瞧见苏容臻胸前还粘着点污迹,更觉心痛。
竟如此暴殄天物。
萧蕙蕙仔细想着她是谁,结合这段日子以来的传闻,心里突然有了个猜测。
莫非,是陛下自宫外带回来的那个小娘子?
她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内心深处却传来一股不容忽视的危机感。
她必须尽快确定苏容臻的身份。
于是,萧蕙蕙低头对侍女道:“兰若,你去帮本郡主调查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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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方与吏部尚书商议好本月京官调任的事,目送他出殿,便见一内侍自殿外疾步而入,在张德荣身侧说了几句话后,张德荣恭敬上前,对他道:“陛下,柔嘉姑娘来了。”
张德荣伤愈后,重回御前侍候,却比从前更加小心谨慎,尤其对苏容臻越发上心。
这也是皇帝乐于看到的。
皇帝听到禀报后,意外挑眉道:“她来了?冬日寒凉,后面身子冷,快请她进来。”
张德荣领命下去,片刻后,苏容臻跟随他而入。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把柔嘉给吹来了。”皇帝声音含着隐笑。
苏容臻察觉到他语气和悦,便大着胆子上前开口道:“柔嘉无事便来不得吗?”
“自然不是。”皇帝清声说:“朕这里,你随时想来就可以来。”
“张德荣。”皇帝唤道。
“奴才在。”
“传令下去,以后柔嘉若是来了两仪殿,任何人不得阻拦,让她直入便可。”帝王的声音低沉,随意说出去的话都是金口玉言。
苏容臻没想到,就这么一番短暂功夫,自己又多了一项特权。
她巧笑道:“陛下这般纵着柔嘉,柔嘉都不知何以回报了。”
“小事罢了,你站在外面等通报,冬日风大,若是受了寒,朕才是又要劳心劳力。”皇帝温声道,“你莫要再有疾病,便是对朕最大的回报和心安了。
一边说着话,皇帝一边抓过了她的小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苏容臻一路走来,因没有带汤婆子,冷风一吹,两手冰凉的很。
皇帝一把握上她的手,顿时蹙起了眉:“为何你手这般寒凉。”
他将她的手包至掌心,细细揉搓温暖,目光也在她身上逡巡了一圈,果然没有看到汤婆子。
“那帮奴才如何伺候的?”皇帝不悦道,“你身子虚弱,也不给你带上暖手炉。”
苏容臻感受到他温热的大手包绕着自己,让她的小手渐渐回温,她摇头道:“不怪他们,是我中途落下了。”
皇帝听着她说话,又注意到了苏容臻衣襟上的油污,眉头微紧:“此事暂且不提,你身上的油污又是何故?”
皇帝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苏容臻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
苏容臻不想让他误会,又恰好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连忙开口道:“是我去御膳房弄污的。”
边说着,她拿起自己带来的提篮,揭开盖子:“陛下,这是我为您熬制的汤水,给您补身子用的。”
皇帝的眸光随着她的话语落于那汤蛊之上,凝视片刻后,他眉间松开,浮现出淡笑:“原来柔嘉竟是为了朕忙碌了半天吗?”
他看着她,似有些欣慰地笑了:“柔嘉也懂得关心朕了,越发懂事了。”
“我何时不懂事了。”苏容臻有些不服气地辩道。
“前段日子,是谁非要去霜月亭看飞雪,以致回来咳了半夜的?”皇帝问道。
苏容臻一下子哽住,小声呐呐道:“都说那雪景是宫中一绝,柔嘉就忍不住去了,也没想到会……”
“再美的景你可以以后年年看。”皇帝说,“你的身子却是第一要务,你说对不对?嗯?”
皇帝语气轻柔,督促之意却不减,苏容臻只得应下。
回想他说的年年岁岁,苏容臻也忍不住心生一股期待出来。
不过她也未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结束方才话题后,苏容臻将汤蛊揭开,朝皇帝道:“陛下,您再不喝,这汤水都要冷了。”
小姑娘娇憨可爱,含羞带俏,朝皇帝望来,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闪着期待与渴求,他如何能拒绝。
皇帝用银匙舀起一口汤,细细品尝。汤浓而不油,味甜而鲜,他于唇舌间咂味,又喝了几口。
喝完余光一暼,看到了小姑娘在偷偷看他,见他望来,又羞怯地侧首了。
“味道很好。”皇帝轻笑开口,眸光中沉淀着暖意:“柔嘉有心了。”
苏容臻本还十分紧张,她第一次下厨,虽只是帮了部分忙,但仍是很担心因自己出了什么差错,以致口味不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