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眸中被美酒染出了醉人风情,苏容臻和他对视,莫名就感觉情思勾动,风月迷离。
她突然发现,往日里他对她的淡淡疏离,尽数消失了。以前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暗潮翻涌,似乎有什么情愫要按捺不住。
“好好保重,小臻。”萧衍说道,“等我回来。”
少年的脸俊美英挺,肤色如白玉,灯烛在其上投下淡淡暗影。
苏容臻看着眼前的面庞,忍不住心中小鹿乱撞。复又想起明日之事,滋味由微甜转为酸涩。
“柔嘉,等朕回来。”耳边传来温沉的声音,让苏容臻从记忆中抽回思绪。
她这才发现,皇帝不知何时已用完了膳。
“陛下一路平安,万事顺遂。”苏容臻回神过来,郑重地说道。
将这句跨越了时光的祝福再次说了出来。
皇帝微微愣住,盯着她看了半晌,揉眉道:“你果真与她很像。”
然后又浅笑着与苏容臻说:“朕只是去京郊祭天,今日傍晚前便会回来,柔嘉如此郑重,朕反而不习惯了。”
“不过,柔嘉的话朕记住了,你慢慢用膳,身子虚弱莫要挑食。午间过了可去休息一番,免得夜里乏累。”
皇帝细细叮嘱,体贴入微,仿佛她是个不能自理的婴孩一般。
“好。”苏容臻粲然笑道:“都听陛下的。”
待皇帝离去后,苏容臻回想他方才的话,倒品味出了一些不一般的东西。
你果真很像她。
像谁?
苏容臻适才无意识地说出了十年前皇帝奔赴西北前夕时她对他的告别之语。
话出口后,她才发觉。
本来有些微微的紧张惊慌,担心皇帝会联想到多年前的苏容臻。
但是转念一想,这不过是句耳熟能详的道别语,时间又已过了十年,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二者联系在一起了。
然而方才回忆起皇帝那句语意不明的话,苏容臻忽然感觉浑身一股悚然之意凭空升起。
那个“她”,不会指的就是原来的苏容臻吧。
一瞬间,苏容臻进宫以来的记忆纷纷苏醒,繁杂的画面声音在她脑海中徐徐放映。
苏容臻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一幕,皇帝与她提及自己的心上人时,也是一样喟叹眷恋的语气,也是一般模糊地将之称作“她”。
之前,他说,朕只后悔没有早些遇到她。
今日,他又看着她说,你果真与她很像。
说这两句话时,皇帝的眼底都充满着悠远怀恋,不舍与伤感。
一个震惊的猜想在苏容臻脑中成型,但她还是觉得这太过疯狂。
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这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包括皇帝带她入宫的原因。
可,这又怎么可能?
如果皇帝喜欢的人是原来的苏容臻,那他又何必要将情愫苦苦埋在心里多年。
他可是帝王,是天子,是九天之下的至尊,有什么得不到的女人,何况是一个小小的苏容臻。
其次,就算皇帝心中的白月光就是原来的苏容臻,他也不像是那种会寻个小孩子当替身的人,她记得很清楚,他只是把她当做他的女儿。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出这些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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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安伯府,苏菁已经让几名侍女为自己打扮了一个时辰。
描眉,敷粉,点唇,无一不周全。
伯夫人徐琴甫一走进来,就看到了女儿盛装打扮的样子。
“今日怎么打扮得这般精致。”徐琴笑着问。
苏菁咬唇:“娘,你明知故问,今晚不是要入宫赴宴吗?”
刚好徐琴来了,苏菁有些急切地问道:“娘,你还记得两月前父亲送我的那套衣裙吗?我想找出来,今晚穿它。”
苏菁口中的那套衣裙是件艳粉色夹竹桃纹冬裙,艳丽无比,穿上十分夺人眼球。
徐琴一顿,夹杂着些忧虑问道:“菁儿,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今日冬至宫宴,表面为庆节气,实则为临安公主一人。
女儿穿这一身吸睛夺目之装,若是抢了主角的风头,岂不是会遭人嫉恨。
苏菁正处在与丞相府郎君定亲的关键时候,徐琴不想在这个时候落了人话柄。
苏菁目光游移了片刻,还是看向了母亲:“娘,今日宫宴可以得见圣上,女儿想着,这是一个机会……”
她的后半句话没有说完,但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徐琴一直算计着将女儿高嫁,但此刻,知晓了苏菁的野心,她还是吓了一跳。
徐琴对皇帝了解不多,不过七年前长安的景象,始终烙印在她的脑海中,洗刷不掉。
那一年,长安城大门紧闭,四处戒严,高官百姓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户。
那一天,长安血光漫天,空气中都带着一股腥甜之味。
到了第二日清晨,府中的暗探回来相报,新君已登极。
传闻那日宫中尸横遍野,血肉狼藉,温热的鲜血顺着含元殿前的金阶,流了一路。
萧衍提剑踏着血水拾阶而上,登于顶端之时,手下大将捧着三皇子的人头过来,“锵”地一声铁甲跪地。
“主上,逆贼已伏诛。”
人头发丝披散,双目圆瞪,明晃晃露出的,是三皇子不甘的脸。
其后几日,逆贼手下尽数伏诛,整个京城都被血洗了一番。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徐琴仍忘不了当年内心的震撼和恐惧。
每次进宫朝拜赴宴,她都是低垂着头颅,不敢往帝王的方向看一眼。
如今女儿竟然想着接近那人,怎不让她忧心。
“菁儿,你可要想好了,陛下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你莫要被他的表象迷惑。”徐琴叹了口气。
皇帝年轻,俊美,英武而气魄无双,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中人。
但到了徐琴这个年纪,她知道,皇帝或许是个明君,却绝不是自己女儿的如意佳婿。
“你若真执着于此,为娘也不拦着你。”徐琴无奈地说道,她终于知道了女儿为什么对和傅离的婚约一事毫不关心,原来是想着更高的一人。
“但你一定要言行谨慎,不能触怒了君上。”徐琴细细叮嘱,将心中的隐忧化在了每一句言语中。
“知道了,知道了。”苏菁一想到晚上就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人,早已是满心欢喜,哪能认真听得进去徐琴的话。
她将镜子拿到了面前,对镜中自己的妆容十分满意:“娘,你看我多好看!”
陛下这次一定会注意到她的!
第十章 百鸟裙
苏容臻午间休息过后,整个下午,都在为晚间的盛宴作装扮准备。
宫人们抬出一箱又一箱的绫罗珠宝,鞋履钗环,以供她任意挑选。
其中不少是苏容臻得封公主那日皇帝赐下的,此时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一个个乌木箱中,发出耀眼华丽的光芒。
苏容臻看花了眼,蓉香见她无法做出抉择,便笑着建议道:“奴婢看这件就很好,公主瞧着怎样?”
在蓉香臂间展开的是一件百鸟裙。①
此裙顾名思义,是由上百种颜色鲜艳,色泽亮丽的鸟儿的羽毛织就而成。
阳光自窗外而入,裙面上闪着鳞麟的光辉,裙面波动,发出变幻的光彩,让人一时无法分辨是何种颜色。
“此裙很是奇特,日中则朱,荫蔽则碧,百般光华流转,十分衬得公主。”蓉香赞道。
苏容臻朝它看去,竟在裙面上看到了隐隐浮动的百鸟之状,惟妙惟肖,几乎展翅欲飞出来。
蓉香将内衬也展开与她看,约莫是正处冬季的原因,羽裙的里间铺着柔软的狐皮,雪白不见一丝杂质。
“这是玉峰雪狐,常年居于雪山之上,饮雪水为生,行踪难觅,故而皮毛洁白无瑕。”乐言在旁道。
她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华贵靡丽的衣裙。
听闻皇帝想寻珍稀材料给公主做裙裳,西南那地,官府百姓纷纷进入山林,奇禽异兽,搜山荡谷,扫地无遗。②
乐言不得不心中暗叹,帝王若是对旁人上了心,那这人几乎等于拥有了一切。
苏容臻也被这件裙装所惊艳,她的目中泛着喜爱的波光,却还是有几分犹豫:“会不会太过张扬了,被人说是奢靡无度。”
“怎会。”蓉香说,“这是陛下赐给公主的礼物,公主承君之恩,穿上以显君上福泽之厚,有何问题。”
“蓉香说的没错,现今宫中人员稀少,每月耗资只有前朝十一,公主再如何,那群文人也不敢说您奢靡铺张。”乐言也出声道。
“所以您就穿上吧,您肤白貌美,最是适合穿它。”
苏容臻最终还是在两人的服侍下穿上了这件百鸟裙。
乐言又拿来一件单丝碧罗笼裙罩于百鸟裙外侧。
单丝罗轻软薄透,其上有缕金绣纹,细如丝发,花鸟纹仅米黍大小,却形神均备,鼻甲俱成。③
苏容臻微一转身,裙裾如花瓣在她周身旋转散开,流光与灿金并存,艳彩翻飞,华贵无双。
“殿下定是今夜最美的小娘子。”乐言由衷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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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于酉时准时归来,更衣过后,前往长生殿去接苏容臻。
“果真,它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见到苏容臻身上所着裙子的第一眼,皇帝便这样说道。
“就该这样穿。”皇帝的眸中带着淡淡的欣赏,“今日夜宴,谁也不许夺了朕的小公主的风采。”
“陛下如此霸道,可让那些漂亮的小娘子如何自处。”苏容臻抬头调笑道。
“朕是天子,你是朕的女儿,她们谁敢越过你。”皇帝说,“好孩子,就该活得肆意些,那些人见了你,永远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
“这可是陛下说的。”苏容臻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衣袖,却被他反握起小手:“来日,要是柔嘉成了史书上最剽悍嚣张的公主,全赖陛下纵容。”
“朕求之不得。”皇帝轻笑,竟执起她的右手,置于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柔软温热的触感落在手背上,苏容臻皮娇肉嫩,越发敏感。右手轻轻地战栗着,手背是被火灼过一般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但被皇帝牢牢握住。
苏容臻略有些慌神地望去,却见皇帝朝她张开双臂,以眼眸示意。
这才发现,他们已走到了龙辇旁侧。
皇帝靠近苏容臻,微微弯腰,将两手放于她的背和膝盖下,稍一用力,她就腾空而起了。
“辇车有些高,怕你不好上去。”皇帝眼底带笑,解释道。
苏容臻被皇帝抱着上了辇车 ,由于位置较高,视野极佳,在登辇的途中,她得以清晰地望见周围的宫人。
从龙辇到远方的宫道,在朱墙青瓦之间,无论宫人们之前在做什么,此时均恭敬而静默地跪地垂首,向着龙辇的方向。
普天之下,只有她和皇帝二人保持着原来的姿态。
这是苏容臻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天子的权威。
“在看什么?”耳边传来皇帝柔和的声音。
她回神过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皇帝已抱着她坐在了辇车之上。
苏容臻不安地扭动着身子,皇帝的怀抱虽然温暖舒适,但是她毕竟有着一个成年女子的灵魂,难免有些不自在。
“别动。”皇帝说道,“含元殿离这里不远,你便安心坐着吧。”
辇车平稳,四周寂静,越发显得他身上的气息灼人。
苏容臻僵硬地坐在皇帝的腿上,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青年男子保持如此久的亲近姿态。
成熟男子的气息带着极强的侵入感,完全没有办法让她忽视。
不知过了多久,龙辇停下,苏容臻长吁出一口气。
她的双足重新接触到地面时,身上竟已生出一层薄薄的虚汗。
方才才知什么是度日如年。
此刻夜色已深,明月高悬,繁星遍布。
含元殿殿庭十分宽广,南去丹凤门四百余步,东西广五百步④,此刻却铺设满了宴席,众臣已列席其中。
皇帝携苏容臻登高,遥敬百官一杯:“今日乃冬至时节,兼庆临安公主得立,与君同欢,诸位尽兴。”
诸臣叩首:“臣谢陛下隆恩,贺公主之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容臻立于皇帝身侧,居高临下看着殿庭上黑压压的人头,忽然想到,苏永世一家或许也在其中。
命运还真是喜欢捉弄人,想到记忆中面目可憎的他们此刻一脸谦卑惶恐地跪于石砖上,朝自己而拜,苏容臻内心不知是何滋味。
她越发意识到了从前自己的弱小。
也认识到,她一直视为人生中巨大险阻的那几人,在皇帝的眼中,却只不过是几根易折无力的蒲草。
皇帝对她恩重如山,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她该何以为报?
那厢,诸臣拜过之后,皇帝说:“众卿平身,时辰已至,开宴吧。”
众臣这才开始举杯交盏。
皇帝的位置在含元殿内,他登阶而上,走了几步后,又想起苏容臻,回头望她。
“是朕走快了。”他的声音中隐含歉意,“来,牵着朕的手。”
苏容臻只觉得皇帝对她温柔小心得过分,很多她都不曾记得的小事,他却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她顺从地将手递了过去,越发觉得自己在来路上的羞涩推拒实在不应该。
皇帝对她的感情纯澈真挚,她若不心怀坦然,反而是辜负了他。
大多数来客于殿庭上宴饮,只有少部分高官勋贵,皇亲国戚和皇帝同列席殿内。
皇帝坐在其中最大的一张黄花梨木食案的首座,右侧第一位便是苏容臻的位置,左侧第一位则空置。
其下分别是几位老太妃,王爷,以及公主。
俨然有临安公主位尊于诸人,仅次于皇帝之意。
有几位老亲王,公主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不过他们畏皇帝之威,也不敢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