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戟心想,兰以云未免过于自信。
虽然时戟大可以直接要了她,让她做王府的外室,无名无分,但因她的这番“威胁”,他心中生起烦闷。
抬手按按眉间,时戟看她倾身过来,模样温柔小意:“王爷手指伤了,可要民女包扎?”
时戟低垂眼睛,说:“下去。”
兰以云咬咬嘴唇,露出点懊恼,又不敢再近一步,她问:“那慧姨和桃香……”
时戟不耐烦:“滚。”
兰以云:“民女告退。”
时戟看着人儿低着头,露出洁白的脖颈,正一步步缓缓后退。
他舌尖记得她唇、舌、耳垂的柔嫩,缠绵交错之时,女子身上特有的香味,还萦绕在他鼻尖。
搁置在圆几上的指头突的一动。
他有点惋惜,若她非蓄意图谋,以此要挟,他倒可以直接将人纳入府中。
也不至于这般烦躁。
兰以云能感觉时戟的目光还落在她身上,顶着压力,她算好每一步的距离,让迈开的步履,显得从容不迫,等彻底离开时戟的视线,她拔腿狂跑。
一边跑,她一边整理衣裳、头发。
半路见到之前带她来的婢女,婢女对她的突然出现有点惊讶,但婢女深谙不说不错,兰以云也没有心思怪她。
两人无话,一路出王府,等兰以云坐上轿子,才发觉自己手脚冰凉。
世人只道景王府权势滔天,景王爷丰神俊朗,战功赫赫,是大齐黎民的福王,却无人知道,他是这般性子!
当真是无赖、流氓!
刚逃出来,她气得牙关直抖,也有点懊恼,尤其是被按在桌子上亲的时候,她的陌生反应,真叫人难以启齿。
她抬手抚摸耳垂,忽的发现少了一只耳环,把另一只摘下来,悄悄往轿子往丢。
过了好一会儿,兰以云心绪平定,思量如何应对周慧。
果然,等她回千香阁,周慧和周春桃已经在了。
周慧一直在后阁的小门,她一边走一边搓手,见到兰以云,很是吃惊:“你、你这就回来了?”
兰以云笑着说:“慧姨在说什么话呢,我怎么不能回来?”
周慧略有些尴尬:“小芝都回来了,你还没回来,我,我这不是担心嘛。”
小芝就是兰以云带着一起去的小婢。
原来,当兰以云被带去王府深处时,周慧、周春桃和小芝汇合,一起被送出王府。
周慧抓着她的手,还好兰以云袖子长,能盖住手上的痕迹,她不敢看自己手腕,怕露出破绽,只直直盯着周慧。
周慧大叹:“哎哟,方才可吓死我了,王爷的脸色太可怖,说要叫真桃香,我也是没办法,才差人让你过去的,怎么样,王爷他……”
她观察兰以云,“他没有为难你吧?”
此时说没事反而显得假,兰以云轻描淡写:“王爷想让我入王府当侍妾,但我不要,他就放我回来了。”
“这……”周慧不太信景王爷轻易放过兰以云,但更令她不信的,是兰以云的拒绝,她痛心:“你傻呀,大好的机会,你居然就放弃了?你知道进了王府能过上多好的日子吗?”
兰以云只问她:“进了王府,还能调香么?”
周慧说:“贵人怎么能调香呢?”
兰以云说:“是啊,所以,我不会进王府的。”
周慧瞠目结舌:“原道你只是爱香,竟还是香痴,痴到放过这样的机会。”
兰以云笑了笑,没再回她。
她笼着袖子,兀自朝后阁走。
今日发生的事,只是无妄之灾,为了以防万一,她日后还是深居简出才好,一辈子和香作伴,才是她想过的日子。
但愿景王爷能尽快忘了她。
有那么多女子供他挑选,他应该不会惦念着她,想到这,兰以云稍稍放心。
只是有时候,偏偏天不遂人愿。
她是可以躲着不见人,但她的香不能。
第六十八章
那件事过两天后,兰以云见景王府没有发难,知道自己是躲过一劫,才彻底放下心来,好几次她回想,幸好她以进为退,阴差阳错之下,居然真让景王爷打消念头。
周慧一度欲言又止,但想到总归人各有志,兰以云是她看着长大的,淡泊名利,要不是她这样的性子,千香阁也没有今天。
她想通后,再没说兰以云,只是一看到周春桃逗蛐蛐玩,气不打一处来,揪着她的耳朵:“给我过去学香料,日后才能嫁个好人家!”
周春桃也恼火:“家里有兰香会调香不就得了,怎么还老是逼我!”
周慧更生气:“那是她会调香又不是你会,怎么,你什么都学不会还有理了?”
周春桃细碎地念着:“真烦老是让我学学学……”话没说完,她被周慧狠狠一敲脑袋,“嗷”地一声大叫。
兰以云坐在圆墩上,看她们这般,掩嘴“噗嗤”一声笑出来。
把周春桃赶去熏陶,周慧在桌旁坐下,她手掌在衣服上随意擦擦,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口气喝完,问兰以云:“怎么样,江北侯府办宴要用的香,你调出来了吗?”
“自然已经备好。”兰以云指指手旁边一个小盅,示意周慧。
周慧“嘿”了声:“我还道是茶叶呢,这是香粉,不用压成香饼?”
兰以云摇头:“压成香饼,过犹不及。”
“不对呀……”周慧“嘶”了声,盯着这一盅香粉,“这个是拿来试香的吗?其他香粉呢?”
兰以云说:“都在这了。”
周慧盯着那小盅,显然不信。
比起香饼,香粉味道散得太快,与香液是一样的,但凡用香粉的,都是大户人家,因为烧香粉所用的花销十分巨大,极度奢靡,何况是江北侯府。
这次侯府办宴,排场十足,往年光是用香饼,就得数百斤,余香袅袅不绝,如果要用香粉,花费数千斤都是有可能的。
绝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盅。
兰以云眼中浅浅笑意,手指戳戳小盅的盖子,说:“慧姨要是不信,可打开试试。”
周慧半信半疑,捏着圆圆的盖帽,往上一掀。
下一瞬,她睁大眼睛,撑平眼角的细纹,好半晌,大大松了口气。
这味道,是人间芳菲,是风花雪月,凝聚在极小的露珠里,在朝阳快从天际露面时,那滴露珠迅速下滑,顺着层层树叶,一直往下跳,直到,被澎湃的水流接住
“哗啦”一声,嗅觉卷入大江大河,徜徉无阻。
清心之中不乏空旷,磅礴大气,高贵雅致,说句僭越的话,周慧觉得,丝毫不亚于皇香。
只需这么一闻,周慧完全放下顾虑,她合上盖子,激动地说:“这香的配方是?”
兰以云说:“已经写出来,存在书阁里了。”
“妙极妙极!”周慧说,“此香味绝不疏于任何香饼,兰香啊,你这是突破!”
虽然由她一个不如兰以云的调香师来说这句话,显得不太合适,但她就是高兴,高兴兰以云于香一道上极大的精进。
这种精进的机遇全靠气运,周慧当年就是卡在瓶颈上,从此再无突破,慢慢成为一个商人。
她看兰以云,就像看一代大调香师。
想到她压制兰以云,叫她借着桃香的名头,才享誉京城,周慧有点心虚。
她咳咳两声:“果然调香的事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江北侯府的香已经调好,你且歇息歇息,不要累坏身子。”
兰以云一旦陷入调香中,就会废寝忘食,有时候连着几天不睡也是有的,现下,她眼下多出两个浅青的痕迹,周慧就猜到了,赶紧赶她去睡觉。
兰以云应了声好。
她一边打呵欠,一边回到屋中,随意褪下衣裳只剩小衣,往床上躺。
本来打算小睡一会儿就起来吃完饭,结果她自己也没想到,这香甜的一觉,能直接睡到第二日的晚上。
而这第二天,是江北候嫡长孙、世子嫡长子的满月礼,江北候在朝中有些势力,来客颇多。
一大早,江北侯府门庭若市,轿子如云,马车一辆辆,快堵住宽阔的街道,江北候世子站在侯府门口,丝毫不嫌累,与宾客寒暄。
他看似热情洋溢,实则之所以一直立在门口,只因怕错过真正的贵人——景王爷。
江北候府依附景王府,才有今日的权势,所以当得知王爷收下请帖后,世子心中极为激动,伴随一些忐忑,从他在门口不挪地,可见一斑。
盼着盼着,他终于看到最想见的轿子了,连忙提着裤脚跑过去,见到景王爷,喊:“王爷可算来了!”
只看,从轿子里俯身出来的男人眉眼英俊,面若刀削,他头束白玉冠,身披玄色外衫,里搭月白色交祍丝绸衣衫,华贵的浅金绣纹绕着衣襟,没入宽大的皮腰带,矜贵极致。
赤金祥云绣纹的绸面靴履踩到地上,他深棕色眼睛稍稍一转,落在世子身上,嘴角带着随意的笑:“嘉祥,别来无恙。”
世子见王爷记得自己表字,更是喜上眉梢:“自然是一切都好的,有王爷来,那是好上加好,来,这边请。”
两人一边走进侯府,一边聊天。
世子先开的口:“转眼我都娶妻生子了,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心仪之人呐!”
说起来,时戟与世子相差十余岁,在世子还在吹鼻涕泡玩时,时戟已经率兵攻下戎狄的内部。
然而,世子如今儿子都满月了,时戟别说孩子了,王妃之位还空虚着,府邸内甚至没有其余小妾,确实不太寻常。
世子以前就问过几次时戟,时戟都是笑笑就过,所以,他这次又聊这件事,但其实,也有试探的意味,毕竟景王妃之位,没有哪个世家不去猜想。
却没想到,这次时戟与往常相悖,他敛起笑意,脸色阴沉,默然不语。
立在世子旁的陆立轩,偷偷给世子使个眼色。
世子连忙哈哈一笑,转而说:“唉,今年还有些好玩的,王爷等等知道了……”
他说着说着,没留意时戟已经神游天外。
时戟当然有考虑过王妃的人选,偶尔身体自然反应,亦或者王府的中馈,都需要王府有一个女主人。
但是左挑右挑,他就是没瞧见哪个顺眼的。
唯一一个顺眼的,门不当户不对,觊觎王妃之位,明目张胆向他讨要身份……一想到兰以云那张俏生生的脸庞,时戟心中些微郁顿。
后来,时戟也曾按兰以云的长相、身段、气度去物色女子。
还是那三个字,不顺眼。
所以,他暂时把这件事放到脑后,处理京中的事务,下江南做了一次巡视,如此过去个把月,本该把她抛到脑后,可寥寥几句,又想起她。
时戟闭上眼,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宴上,弦乐不断,舞姬娉婷,他只看一眼,就慢慢吃茶,世子看在眼中,招来下人,小声吩咐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舞姬退场,圆台上多出张桌子,上面依次放些奇形怪状的工具,有铁锅、香炉、大柄勺,惹得宴上来客好奇不已。
便是时戟,也不由盯着那些工具,微微眯起眼睛。
他知道,那是调香制香的工具。
江北侯府的安排并非巧合,他们知道景王爷颇喜爱千香阁的香,从而大致猜出时戟好这口,这不,时戟目中一动,倾倾脖颈。
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出现在圆台下。
乍一看到戴面纱的人,时戟更是目不斜视,可是,随着女子靠近,他看清女子露出在外的眼睛,小声“啧”了声,更为烦躁。
不对,不是她。
女子走上圆台,朝众人一福身,就开始调香。
时戟又有些兴致缺缺。
他拿着杯盖,盖沿几次拂拂茶水,然而,终究没再动一口。
不再管台上人的姿态,时戟掐算时辰,本打算下一刻起身离开,忽然,他翕动鼻翼,无形之中,好像有什么味道在散开。
他抬眼看,那女子已经制好香,竟只有指甲盖大小。
小厮婢女前来取走那一点点香,放入香炉中,下一瞬,一股馥郁之香,从一个小小香炉里飘出,卷遍整场宴席。
这种味道,浓而不俗不刺鼻,裹在夏末的风里,有如大江大河的开阔,江风拂面,人生得意之感,尤让人赞叹不已。
而对时戟来说,这是极为熟悉的香。
瞬间,时戟凝视半空中某个点,沉入某个画面中。
这回,是女子趴于床上深眠,她手肘白皙如软玉,陷在柔软的被寝上,露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直叫他口干舌燥,一连喝了三口茶,却一点都压不住那躁动。
曾经脑海里那个面容模糊的女子,如今,逐渐有了清晰的眉眼,她是清秀高雅如兰的,眼睛尤为清亮,唇角伴有若隐若现的酒窝,一蹙一颦,皆惹人心怜。
更惹他心旌。
若说先前所有记忆被他刻意掩在尘沙下,那这阵香味,就是能将尘沙吹拂开的狂风,叫那一幕幕的场景,愈发烙在他心底。
他仍记得她所有触感,尤其她面颊通红,柔软的耳垂红得快滴出血。
时戟抿抿薄唇。
他想,他知道这味香是谁调的。
他瞥了眼底下男子席间,不少男人露出沉醉的神情,他拇指指腹摩挲杯沿,半晌,冷笑一声。
他承认,他后悔了。
既此香如此珍贵,又怎能叫他人觊觎?
他想要的,就该攥在手心。
在一众的沉迷赞叹声中,江北候说:“我妹妹闲来无事,学了点调香的技艺,还希望大家莫要笑她的好。”
原来,上场的居然是侯府嫡女。
调香师本不是上得了台面的活计,侯府让嫡女在众宾客面前表演调香,就像让嫡女在圆台上跳舞,是不雅的,难免会遭人背后嘲笑。
但为了吸引时戟的注意,侯府无所用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