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跟着站起来,好像还有话语未尽。
弥雅不知所措地往阳台门边退了一步。
兰波立刻拉住她。这回他没有立刻松开手。他难得从头到脚都写着焦灼的窘迫,僵硬地抓着她不放,半晌才冒出一句:“今天傍晚安德雷给我发了消息。”
这话题转得实在突兀,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附件是他撰写的一篇报道,明天会刊载。”
弥雅吞咽了一下,看着地面说:“对不起。我瞒着你和他见面了。”但这也不过是她瞒着他的诸多事情之一,现在再道歉也更像走个形式。
兰波甚是勉强地称赞友人的工作成果:“安德雷也许会凭它一举成名。”
“我不会读的。”
“为什么不?那几乎是一封写给你的情书。安德雷本来对于少年军并没有多少好感,你完全把他拉拢过去了,”他涩然一笑,说话条理有些颠倒,“如果今晚我表现异常,也许要归咎到这件事上。读完安德雷的文章之后……我就有点心神不宁。我都不知道该感到庆幸还是后悔。”
“某些部分就像是对我的谴责状。而那些控诉都有理有据,我无法为自己辩护。他让我终于想明白一些事,但——”兰波又停住了。他很少说话那么磕磕绊绊。
弥雅便顺着追问:“但是?”
兰波的微笑中透出一丝软弱的痛楚:“但读了他的报道之后,我不得不承认,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了解你。除了安德雷录入文稿的那些以外,一定还有许多你能向他披露、我却无从知晓的事。”
弥雅咬住嘴唇。她不敢问他是否为此而嫉妒了。
兰波忽然显得有些紧张:“然后我又想到,在我向你坦白之后,你就再没有问过我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兰波眸中挣扎地闪了闪,他差点就要放弃了,最后还是艰涩地问出口:
“你爱我吗?”
电流似的悸动窜过心脏的位置,弥雅不假思索地回答:“爱。”
兰波像被她吐出的短短音节击中。他怔怔看她许久,才不自然地笑了一声:“我的意思是,那是对你提问的答案,我刚才说的问题……‘你爱我吗’,‘你之后打算怎么办’,之前你总是这么问我。”
弥雅从脸颊到耳畔都腾地烧起来,她有些发抖。心头升起一股奇异的预感,但她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她想要背过身去,以免失望,但兰波搭在她手臂上的指掌收紧。
他竟然也在颤栗。
“但你现在不问我了。也许我怎么想对你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有时候,我甚至会禁不住怀疑,你对我是不是已经只剩下怨恨……那是我应得的。但——”兰波重新为句子起头,眼中激烈动摇的波光逐渐凝成一派明亮赤诚的决意,他语调也更为镇定,“是我沉湎于过去,软弱而愚蠢,到现在才找到勇气。也许现在再说这些十分卑劣,但我的答案,你是否还有兴趣听?”
弥雅想别开脸,但她被兰波的注视拽进去,呼吸急促:“如果你只是因为觉得必须对我负责到底,如果只是出于责任或是愧疚心,我……我不想听。”
“如果是责任心或是罪恶感作祟,我就不会拉住你。有你的保证我已经达到了目的。我应该就那么让你回房间,保持沉默,守护你直到你离开。我的良知告诉我应该那么做,任由自己褪色,成为你未来天际线上一抹黯淡的影子。但我,”他笑了笑,以在告解室忏悔似的语气轻声说,“我想要你,想据为己有。”
弥雅嘴唇翕动,没发出声音。她听得到自己狂跳的心脏,感觉到他像要烧起来一般的指尖的温度。而这一切都融化在被月色熏染的流淌夜色中,好过头了,超出最大胆离奇的臆想,好得不像真的。她有点站不住,懵懵地陷进扶手椅里。
兰波绕到弥雅跟前,双手撑在她身侧低下来,直到与她平视。而后,他再次降低了一点,几乎半跪着注视她:“弥雅,初次见面那时起,你就刺痛我、令我困惑,但你教我感到不自在的地方又有几乎致命的吸引力。你使我痛苦,使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痛苦……但也许正是这部分最令我着迷,让我重新感觉自己活着。没有别人做到过。许多时候,我感觉是你拯救我,而不是我为你做了什么。有那么一瞬间……也许我真的恨过你,但是,并不存在我在你面前完好无伤却依旧被你吸引的可能性。你伤害我使我爱你,正如你的爱让你伤害我。”
他停顿须臾,等待他话语中的分量沉淀,而后将所有复杂精细的情感折叠进粗糙却也最有力的短短一句:“弥雅,我爱你。”
语声落下的最初的瞬间,弥雅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本能地理解了兰波说了什么,和那背后所有沉甸甸的感情。但她禁不住拨转思绪,从头再一次地确认,辨认他吐出的每一个音节每个词,认定她听到的确实是最简单的一个短句,中间一个动词。
回过神时,她已经俯身紧紧环住他。
弥雅将脸埋在兰波肩头磨蹭,感受他的体温,贪婪地呼吸着他的气息。
兰波收紧手臂,姿态小心翼翼,倒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抱她才好。
“所以?”他谨慎地向她要求一个确切的答复。
弥雅动作稍停,抬眸睨他:“你的答案太复杂了,还扭曲。”
一拍停顿。她挨到他胸口:“但谁在乎呢。……我也爱你。这样就足够了。”
兰波的手臂和胸膛之间是一整个安稳的小世界,不安无处藏身。而弥雅说不清是她的脸颊还是他的怀抱更烫。他的发丝蹭过她颈侧,软软的痒。弥雅缩起脖子,轻笑一声。仿佛为了补偿,兰波侧过脸在刚才头发挠过的地方贴了贴嘴唇。她作势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兰波含笑抬眸看她,只一眼,她就耐不住低下头去,往他怀里钻。
足以教人融化的对视真的存在。
“弥雅?”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兰波听上去无可奈何,但又像是故意的:“哪种眼神?”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兰波便将弥雅的脸温柔地抬起来。她跌进他的眼睛里,同时意识到此刻随眼睑开阖显露又隐匿的湛蓝色映出的只有她。不知道为什么,弥雅竟然又想哭了。也许是记起她最初的最初有多怕这双眼睛,恐惧会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又或许是一桩桩地回溯她为了停驻在他视野里做的事还有造成的结果,好的坏的,快乐伤悲,有用的徒劳的。当兰波找到她的嘴唇,温存地厮磨,这泪意只变得更加汹涌。
“我——”后撤分开的间隙,弥雅想要解释泪水的由来。但兰波仿佛已经全部心领神会,将她再次拉近,比刚才更热切地吻她。
一坐一立的高度差很快变得碍事,兰波圈着弥雅站起来,她勾住他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打转,像一对贪杯的舞者,踉跄转进客厅才勉强停下,却难以分开。即便光线昏暗,他们依旧可以看见彼此颊上眼中喜悦的光彩。
但随即,忧郁拖着逶迤的黑纱经过,蒙上一层阴霾。它与狂喜总是如影随形。一些更为庞大的词语不会因为两个人的冲突或和解而挪动分毫,影子依旧长长落在前路之上。
弥雅快乐到开始感觉愧疚。她忽然陷入沉默。
兰波也想到了什么,有些失神。但也只是一瞬。他要唤回她注意力似地俯就,在她唇边蜻蜓点水地啄了一下。
弥雅眼睫颤动,向他微笑了一下示意没事。而后,她就势双手捧住他的脸,凑过去和他贴住嘴唇,停顿得比亲吻更久,像个仪式。
松开之后,她才煞有其事地宣布:“我和你交换了罪恶感,一半一半。”
“确实,”兰波笑了,“这样感觉好多了。”
时间未必能治疗伤口,爱也一样。但伤口也未必一定要愈合。将爱和伤害的名头互换着彼此撕扯之后原谅,这对他们来说刚好合适。
两人在长沙发上肩并肩坐下。因激烈情绪震荡加速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稳,但对触碰的渴望并未止歇。正因为太不容易,才需要以触觉再三确认眼下的一切是现实而非幻梦。
弥雅缓缓将头枕到兰波肩膀上,他的手臂便自然而然地绕过肩膀揽住她。
有好一阵,谁都没有开口。周围安静得不可思议,偶尔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鸣笛声,那是夜间开拔的火车。随后,弥雅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兰波:“所以我要问下一个问题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兰波可疑地缄默不语。
她拽住他衣袖摇晃。
“你不会喜欢,但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完。”兰波显然早就深思熟虑过,徐徐说明道,“现在是敏感时期,如果在你毕业之后就有人发现我和你在一起,仅仅因为我和你曾经是教员和学员关系,事情就会变得很难解释、甚至引人注目。所以我要再在联邦停留一段时间。”
弥雅知道他说得有道理,还是禁不住别开脸嘟囔:“多久?”
“至少一到两年。”
她立即抗议:“那太久了!”
兰波叹息:“会有人记得。”
“但——”
他替她将一缕头发拨到耳后,温言说:“在我缺席期间,你也有机会仔细考虑。”
“考虑什么?”
兰波回答得一本正经:“你有充足的时间和机会和其他人同龄人相处——”
弥雅没让他说完,狠狠戳他胳膊:“你又来?”
兰波捉住她的手,口气古怪:“我不能不给你考虑除了我以外的其它选项的机会。”
弥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反问:“那么我好好考虑过之后呢?”
“如果那个时候你依旧选择我,那么就没人能指责我利用你年轻阅历不足。公平竞争原则。我不希望你太早做让自己后悔的决定。”他眼里有幽幽的光一跳,拉着她的手凑到唇边,“还有是契约精神。如果你做出决定之后再想退缩,那种情况下……我无法承诺我还会同意放手。”
弥雅胸口因他暗含占有欲的动作轻轻一颤。她并不讨厌他偶尔流露的强势。这让她感到自己被需要。她顺势板着脸揶揄:“契约精神……你在求婚?”
兰波心平气和地回道:“你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
换而言之,更年长的一方未必没考虑过。弥雅转了转眼珠,不说话了。确实如兰波所言,就在不久前,恋爱也都像远天星辰。婚姻对她来说更加是遥远又陌生的东西。
兰波见状弯了弯眼角:“所以我会等你,也不会逼着你做决定。”
说不上为什么,但弥雅有些高兴。她朝他身上歪,措辞变得更为大胆:“那……假如你不在的时候我真的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兰波抬起眉毛,似乎感到好笑:“我不在你身边不代表我会放任你忘记我。”
“那你准备怎么牢牢抓住我的心?”
“你会知道的。”
弥雅勾住他要继续盘问,却被悠悠钟声打断。
一、二、三……共十二下。
跨过午夜,日历上的日期向前跳一格。
兰波收紧手臂将弥雅拉得愈发近,珍重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生日快乐,弥雅。”
她怔了怔,这才想起来:业已开始的新一天似乎确实是她的生日。她一度以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十八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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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推荐片尾曲:MARINA - About Love
(……假装这里是演职员表……)
下章尾声,之后是阿廖沙番外和甜甜后日谈。这篇文比预计篇幅要翻倍还多了一点,总之先谢谢各位一路的陪伴,么啾啾-3-
第65章 Epilogue
冬日昼短,弥雅考完下午最后一场考试时,日头已斜,路灯却还没亮起,建筑物和树木都浸在沉沉的青灰色暮霭中。她在教学楼的台阶顶端驻足,呼了口气,吐息散成稀薄的白雾,身体里因期末周而累积的疲惫也随之消失大半。
假期等同从此刻开始,天气很冷,她却感觉浑身轻飘飘的,缺乏实感,甚至有些茫然。
不远处几个考完解放的学生边走边振臂乱叫庆贺,你呼我应的,一声比一声高亢。另一边教学楼的某扇窗户随之打开,有人伸出头来呵斥:“闭嘴!这里还在考试!”肇事的学生就如日落时惊起的鸟群,怪笑着散开跑远了。
弥雅见状不由莞尔。即便已经在这所高校就读了一个学期,她还是时不时地会因校园散漫自由的氛围而感到惊讶。不论是福利设施、少年军内还是改造营地都不乏捣蛋鬼,但弥雅见过经历过、乃至参与过的恶作剧都和刚才无害的小插曲有某种本质上的区别。
不止是校园,初到这个国家时,弥雅就像是被扔进了另一个世界,有太多在她想不到的角落潜伏的差异。经过一年的语言学校训练,她已经基本可以应对日常对话,但她还是无时不刻切身感受到自己是个外来客。也只有在陌生的环境之中,弥雅才意识到不论她再怎么自认是帝国和联邦治下的旁观者,她身体中的一些部分已经被塑造成了它们规定的形状,不论走到哪里,它们都如影随形。
“安娜玛丽!”
弥雅循声回头,叫出对方的名字:“夏洛蒂,你考完了?”
“对,还有明天早上八点最后一门。”夏洛蒂是房东家的女儿,在大学与弥雅同级,实际比她还要小一岁。夏洛蒂遗传了父亲的橙红色头发和母亲的蓬松自然卷,头戴一顶姜黄色的针织帽,红黑格纹大衣里露出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她的性格和衣着喜好一样色彩缤纷,有的时候甚至叫人摸不着头脑。“嘶,今天好冷……你准备回去了么?那好,我们一起走吧。”
“夏洛蒂,圣诞假期你不在外面住了?”
虽然是本地人,夏洛蒂在学期中另外和朋友一起租公寓住,除了节日基本不回家。弥雅也只会在学校里偶尔碰见房东宠爱的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