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雅醒来时还是黑夜。她撑起身打量四周,又重重躺平。
床头柜上的时钟指针涂有绿色荧光颜料,静静指向夜间十一点差五分。是哪天的晚上十一点?弥雅呆呆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很久,才一点点地回忆起来:兰波将她带到了某间位于首都新区的公寓。途中他们像遵守什么封口的契约,没有再说一句话。是什么契机,因为什么小事,弥雅记不清了;总之抵达这“安全屋”没过多久,她便与兰波争吵起来。
确切地说,是她单方面歇斯底里地发脾气,在他面前完全崩溃。
冷静的时候回忆自己怎么被情绪彻底支配是种奇怪的感觉。即便在她尖叫着说出最伤人的话的时候,弥雅沸腾的思绪最靠后的地方,也有一个冷然旁观的她,事不关己地判断着:不能这样,这样下去不行,太不像样了。但她停不下来。情绪是洪水猛兽,打开栅栏就只能顺着它漂游。
于是弥雅躲进房间里,不许兰波踏进一步。她无法忍受他的关怀和好意。她不值得,她没有发现阿廖沙的异常,任由他独自无可挽回地坠落,她没有资格被那样温柔迁就。她希望他别再管她,放任她自流。但兰波始终耐心宽容,不论弥雅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为所动。有一个瞬间,弥雅意识到这份她现在无法理解却无法脱身的悲恸,兰波也体会过,并且尚未摆脱。她更唾弃自己,然后愈加用力地试图推开他。恶性循环。找不到出口。
整整一天都是这样拉锯着度过。
时间的流逝弥雅记得很清楚,因为这间朝南的卧室是落地窗户,晚霞和晨曦都泼洒地面,直漫到她蜷缩其下的桌子旁。变化的光影无情地提醒她,不论她怎么想,地球还在自转公转,日升月落。
最后弥雅筋疲力尽,哭到头痛恶心。
她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怎么到了床上,她不清楚,记不得了。但看起来她睡了有十多个小时。睡多了也头痛。她缓缓爬起来,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光着脚走进浴室。身体这么熟门熟路,她怔了一下。一次次地站在盥洗台前用冷水泼脸的记忆闪回,模模糊糊。冲了个澡,弥雅感觉像蜕了一层皮,爽快多了,但是窗户里透进的夏夜微风都吹得肌肤刺痛。裹着浴巾晃出浴室时她又想起来,好像白天时汉娜来过。刚才醒来时没留意,但是卧室一角的凳子上放了一沓衣服,有扔在索默太太家的那几件,也有没见过的。原来汉娜确实来过。她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弥雅暂时回忆不起来。
崩溃简直就是一场宿醉。弥雅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个过程。但这回,她为自己失控的表现羞耻。自我厌弃的念头令呼吸再次变得急促,她咽下唾沫,环顾四周,想找个什么转移注意力。这次弥雅看到了窗边桌子上放了一叠信封。
她用毛巾包着湿发走过去,旋开台灯,随手拿起最上面的那个信封。
——致弥雅。
没见过的圆润秀丽字迹。扯开信封,弥雅站着读第一封信。只看了第一句,她就知道发信人是谁。目光下落到最后一张信纸末端。
——你的朋友,克拉拉。
她在桌边椅子上坐下来,开始认真读信。
第一封信封封口的日期在一个多月前,那时弥雅刚刚离开莱辛开始观察期。第二封信写在两天后,补充了一些上封信漏说的琐事。每封信的间隔少则一天,多则三四日,文体与克拉拉说话语调相似,生动又有些跳跃,事无巨细,将改造营的一草一木带到弥雅面前,色调却比她记忆中要明亮。
最后两封信写在毕业典礼后。克拉拉对阿廖沙揭露的丑闻只字不提,只详细叙述了莱辛乱糟糟的气氛;学员们在困惑的两天等待之后,被分批遣送回家;他们并没有就此毕业,但之后是否还需要回去毕业是个无人能够解答的问题。至于无家可归的学员,似乎会被另外新设立的设施暂时收容。最后一封信写在克拉拉回到母亲身边之前,相较之前的书信都要简短,从字迹也看得出落笔仓促。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提过的那只宠物狗雪球,昨天我和母亲短暂通话,她告诉我雪球还好好的。这次我回去就能见到它了。我多希望你有一天也能见见它!当然,它已经是条老狗了,可能没以前那么淘气、那么精神了,但它一定还是个好玩伴,它也肯定很喜欢你。
接我的人快到了,我必须快点写完把这封信交给兰波教官。弥雅,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回信,但我会等着你的回音,也期待与你再见面。能有你这个写信的对象真是太好了。我有好多话想和你当面说,我也会听你说的。那时候,我们都在外面了,就和我们约定好的那样。
你的朋友,克拉拉。”
将信纸原样叠好塞回信封,弥雅怔怔看向窗外。她第一次看清了这扇窗户外的景色。新区的建筑物比城中心老区高大,这栋公寓楼也不例外。已经过了宵禁时分,但月色皎洁,从窗口望出去,不止看得见教堂尖塔和穹顶起伏的轮廓,甚至可以分辨出双子湖隐隐闪光的水面。
悲痛结成的茧剥落了,弥雅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量,还有在这窗口外、在这栋公寓楼外、在最远的建筑物后,夜幕辽阔。她在呼吸,还活着,而世界广袤,看不到尽头。她为这个发现心潮涌动,却说不清为什么,茫然无措,毫无来由地特别想和人说话,什么都好。
弥雅打开门。
四周静悄悄的。折过拐角是连通阳台的客厅。拉门敞开着,弥雅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阳台上只摆着一把扶手椅,夜色已深却还有人坐着。她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地板发出吱呀轻响。
兰波循声回过头,脸容为阴影覆盖,看不清神色,但声音很温存:“你醒了。饿了?”
虽然不记得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弥雅摇摇头。沉默片刻,她有点胆怯地问:“我能在这待一会儿么?”
“当然。”兰波说着要起身。
弥雅往椅子扶手上靠,轻声说:“我躺够了,不用让给我。”
兰波便没再坚持。
片刻宁静的沉默。
“对不起。”她突然说。
他讶异地抬眸。
“我为自己的表现,还有我对你说的话道歉。真的对不起。”弥雅老老实实地垂头,“那些话不是有意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想了想,她又讷讷地反驳自己:“也许那些确实是真心话。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
兰波摇头,表示他并没有把她的言行放在心上:“你只是很震惊,然后有些迷失了。”
“我没有迷失,”弥雅下意识反驳,声音却越来越弱,“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骗我。我……我不想顺着他准备好的剧本演下去。”
“那么你想要怎么做?”
这个问题弥雅反复思索过,她立刻答道:“我要对检察官坦白一切。是我。是我砸了他的后脑。然后我向阿廖沙求助,他给斯坦灌药,然后和他说话。而我就站在那里看着,看着他从窗口跌下去,摔得不成样子。”她的发梢还湿漉漉的,风一吹有些发寒。她抱紧双臂,用余光瞟兰波:“我原本下定决心在前天就那么做,但还没进检察院就被打包扔回了车里。你……应该早就猜到那天发生了什么。”
兰波平静地颔首:“事实和我的猜测差不多。”一拍停顿,他又问:“那么,在你向检察官坦白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弥雅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仿佛这问题不言自明:“我……会接受审判,受到应有的惩罚。”
兰波笑了。
她无措地揪住一缕头发缠住指尖。
“不,”他叹了口气,耐心地解释,“你不会被判刑。更可能的情况是,你甚至不会被起诉。现在案情已经难以取证,从司法角度考虑,真相无法判明。考虑到你此前的精神状况,你的供词很可能不被采信。即便你确实被认定有连带责任,也很可能被判定为对持续侵害行为的自我防卫,不会定罪。”
弥雅半晌失语。再次开口时,她磕磕绊绊,语句支离破碎:“可是……这不对,不应该这样。斯坦死了。阿廖沙也死了。而我……只有我还活着。这不对劲。”
“你经受了不公和伤害,为什么没有资格活下去?”兰波犹豫了一下,轻轻覆住她的手背,“对阿廖沙做出的决定我很遗憾。你也许不愿意听这些话,但弥雅,并不是你杀了他。他并不想让你那么想,才会瞒着你。”
弥雅想抽手,但兰波加大力道,她没能挣开。激烈的情绪已经耗尽了,声音发抖已经是她的极限:“但我没法装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死了,为我而死,因我而死!”
兰波闻言弯了弯眼角。
她瑟缩了一下:“你笑什么?”
“我记得自己说过和你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对安德雷,对伊万,对很多人……‘可是安东尼娅死了,因为我而死。’”他垂下视线,“现在我知道他们听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了。”
弥雅陷入沉默。良久,她重复了一遍:“可是,不应该这样。……也许不需要法官给我判刑。只要告诉记者,就会有大把的人来当我的法官和狱卒。”
兰波定定注视她片刻,轻缓地应答:“那么,我有个提议。”
她无言地示意他说下去。
“你按照原定计划离开联邦,先在交流项目的时长内上语言学校,然后上大学。开始新生活。”他没容许她抗议,径自徐声揭开“提案”的后半部分,“如果你不那么做,我就去向警方自首。”
弥雅呆住了:“自首什么?”
“在担任教官,也就是处在优势地位的情况下,与理应处在我监护下的未成年人发生恋爱关系。而且并非只是名义上。按照联邦先行法律,量刑三个月到五年不等。”兰波又笑了笑,意态平静,语调甚至称得上温柔,“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拿过一个法律文凭。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雅慌乱之下凑过去,揪住了他的衣襟:“但……但是我把你卷进来,是我强求你,强迫你……”
兰波不为所动,只是有条理地分析下去:“假设考虑到你自愿的说法,也许会酌情减刑,但接连两桩教官与学员之间的丑闻……”他哂然,与她视线相触,“舆论也足够扒下我一层皮。”
弥雅地思绪停摆数秒。兰波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湛蓝,澄澈,没有丝缕迷惘或矫饰的杂质,坦然与她对视,但也因此教人毛骨悚然。她意识到兰波是认真的。他真的会那么做,毫不犹豫。只是顺着他的话设想了一下,她便因为恐慌而浑身颤抖,语无伦次:“我……我不要。我不要你那么做,我——”
“如果你打定主意,一定要抱着罪恶感溺水,那么我也会下去。至少那样,我们还能做个伴。”这么说着,他轻轻环住她的腰往怀里一带,动作并不强硬,只要她想,就能轻易从他胸口撑起来脱身。他借着月光注视她神情闪烁变化,面上现出一抹古怪的微笑,语气中含着温和的嘲弄:“弥雅,如果你不希望我身败名裂,那么就请你照我说的做。当然,这个提案只在你还在乎我的情况下才奏效。”
弥雅看着他,彻底失语了。
她首次在兰波面前一败涂地。对上这样的米哈尔·兰波,她毫无反击之力。
“你——”她憋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合适的词眼。
兰波见状轻笑出声,带得双眼一闪一闪,有些孩子气的坏心眼。他开玩笑似地扣住她的手腕:“弥雅,劫持绑架他人感情这一招是你教我的。而我学得似乎还不赖。”
作者有话要说:这节今天写不完了,明天继续。
第64章 零下一
“所以,我们是否达成协议了?”
弥雅没答话。
“你看起来非常震惊,”兰波松开她,自嘲道,“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高尚。如果违反规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我不介意那么做。”
“我知道……”她撑起上半身,别开脸低语。
兰波之前就为她破例过,不止一次。她也多次把自己当做筹码,逼兰波做只有一个选项的选择题。但与兰波的位置陡然互换,被自己用惯的手法将了一军,她心情十分复杂。
“我不喜欢逼迫其他人。但我走投无路了。我自知由我来劝说你缺乏说服力。而且,我甚至不不敢断言这最后一着是否会对你有效……”他苦笑着以目光轻触她的脸颊,“我已经让你失望、深深伤害你。”
弥雅咬了一记下唇:“我也说过,若是你伤害我,我就会反过来伤害你。”
玫瑰园里冰冷的亲吻;被雨幕冲刷的车内,真相揭开的瞬间;暴风雨侵袭的夜晚,漆黑的厨房,倾覆的空陶杯与作响的椅子;恶毒的话语,露骨的回避……
她知道兰波也一个不漏地回想起来。
肩头轻轻颤抖,弥雅整个人向内蜷缩。现在他们的姿态似曾相识,一把椅子,两个人。她想站起来,兰波拉住她,静默数拍才撤手。违心的推拒,说不出口的挽留。这一来一去的小动作概括了他们之间的所有。
弥雅握住椅子扶手,压着视线轻声说:“我只是见不得你受折磨。既然和我在一起只会让你痛苦,那么我宁可失去你。我不想让你觉得愧疚或是有什么未尽的责任,所以……让你恨我也没关系。”她短促且不自然地勾起唇角:“说出口就觉得这种做法简直疯了。为了不去伤害而伤害。我知道这很病态,扭曲,不正常……最后也确实变成了现在这样。可除此以外,我——”
“我知道,”兰波接口,“大部分责任在我。”
她想反驳,与他四目相接,将话咽了下去。
他们可以就究竟是谁的责任更多一点而永远争论下去,直到啃噬内心的情绪再次失控。但那样就浪费了这个月色清亮的夜晚。弥雅闭了闭眼:“我知道了。我……会按照你说的去海外交流,会继续念书。”说着,她从他腿上滑下地面。地砖的凉意令她哆嗦了一下,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直到这一刻为止,她都在兰波怀里。透过单衣传递而来的体温对夏日来说略显灼热,但一旦离开了反而不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