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安宫的书房里,燕帝看完京兆府尹的折子后,不辨喜怒地说了一句。
京兆府尹恭声道:“启禀皇上,那些百姓是这么说的。”
燕帝将折子放下,有些浑浊的双眼望向京兆府尹:“你如何看?”
京兆府尹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冷静自若地回道:“微臣以为,现如今百姓情绪高涨,不如暂且安抚为上。”
燕帝本来有些歪着的身子坐直了,他望向京兆府尹道:“你的意思是,要向那些平民让步?”
圣上的语气听不出什么,但京兆府尹就是敏锐地感觉到皇上对于自己的提议并不赞成,忙改口道:“当然不是,这只是权宜之计。”
燕帝冷哼一声:“将带头闹事儿的人抓起来,这种事情还要朕来教你?”
京兆府尹唯唯诺诺地领了命,心中还是一片苦涩。
他出门时,正碰上三皇子姬昀从外面进来,忙请安道:“微臣给三皇子请安。”
三皇子的脸上满是春风得意,那眉宇间的喜意掩都掩不住:“免礼。”
望着三皇子的背影,京兆府尹在心里琢磨起来。
圣上的身子不好到已然瞒不住群臣的地步,而最近三皇子姬昀却很得圣心。
想到这儿,京兆府尹无奈地摇摇头,皇位花落谁家跟他这个倒霉鬼有什么关系呢?
三皇子姬昀的确也没把方才与自己擦身而过的京兆府尹放在心上,他一进去便朝着燕帝行礼道:“启禀父皇,护国公府的事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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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护国公府里,一家人坐在破阵堂里。
护国公顾铮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三子:“你什么时候生出这种心思的?”
自从上次父子俩在大门口那里真情实感地吵了一架后,护国公就开展了对三儿子单方面的赌气活动,他不理顾绍朗,顾绍朗也不来找自己的老子说话。
直到今日,许氏夫人与淑毓觉得不能放任这样奇怪的氛围在一向和谐的家里蔓延,便将父子俩捉在破阵堂说和,顾绍直被迫旁观。
结果说和的话都还没起头,顾三少爷直接把自己的打算一五一十地说了。
顾绍朗道:“封了爵位后听了街上百姓的议论,我心里就隐约有这个想法了。”
那时候顾三少爷只不过有些不着边际的幻想,既然百姓们都这样想,保不齐有那位高权重的,动了挑拨离间的心思,到那时他就干脆将计就计,让那人重重地碰壁一次。
结果后来三皇子还真如同他设想的那般对他出手了。
顾铮碎碎念:“胡闹,真是胡闹,那三皇子好歹也是能争夺储位的人,你怎么就确信你能瞒得住他?”
顾绍朗有点吊儿郎当,他能说他觉得三皇子,不对,是林皇后这一边都不太聪明么?
这时,顾绍直开口道:“所以,三皇子给了你一个信物?”
顾绍朗忙将自己桌子上的令牌扔给了顾绍直。
顾绍直仔细看了看,面色更是凝重:“我瞧着这像是窦伯父走时拿的那个。”
他这么一说,连护国公都凑过来看了。
只可惜当初送窦将军走时,他们并不曾仔细瞧瞧那令牌长了什么样子——毕竟护送银子的事儿非等闲小事,护国公父子出于避嫌没好意思把那令牌翻来覆去地细看。
“看着的确是像啊!”
“怪不得三皇子说让我把这个放进爹的书房,爹会倒大霉呢!”
护国公与顾绍朗围着令牌喋喋不休,许氏夫人看着这父子俩再三叹气后,终于是没忍住道:“你们就没想想,为何三皇子手中会有疑似是窦将军的那块令牌吗?”
父子俩像是突然被掐住脖子的鸟一般,登时齐齐地失了声音,护国公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便不再言语。
看到他俩这幅表现,许氏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倘若令牌是真,那么凭三皇子是拿不到那块令牌的。”许氏夫人拍了拍自家男人的肩膀,声音有些同情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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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有些脆弱的护国公将儿女们都赶了出去,他需要自己静一静——当然许氏夫人的去留国公爷并不敢擅自决定。
出了破阵堂,顾绍朗立刻又演起戏来,对着自家二哥冷冷瞥视一眼。
顾绍直觉得自己有些手痒,十分想打弟弟。
对着淑毓,顾三少爷倒没有什么举动,他也不忍心瞪自己的小妹妹,便没有搭理她直接走了。
淑毓有些想笑,可是顾念着方才自家三哥说过的话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同时她又四下里看了看,觉得自己瞧不出家中到底哪儿多了眼线。
顾绍直随手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妹妹,这个时候姑娘你就不要东张西望地拆台了呀!
淑毓回了房,好似做贼一般将门窗都关得严实,然后将自己的梳妆匣抱到了床榻上。
其实这是个很好的掩护,即便有人进来,第一眼看见也只会以为小姑娘在清点自己的首饰,但架不住淑毓有些心虚,便使得这一切多了一丝见不得人的意味。
梳妆匣里装了姬契送给她的许多小物件,还有不少佛珠。
淑毓已然知道这些珠子的材质名贵,可以说上是曾经太子府的标志,她细细地将这些佛珠看了看,脸上挂了一层浅浅的笑意,准备将这些佛珠藏在梳妆匣的最低层。
这时,小丫鬟坠儿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一进门便大喊道:“姑娘不好啦!外面来了好些官兵,说是要搜查咱们国公府!”
淑毓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佛珠尽数落在梳妆匣内,发出有些沉闷的声音。
她难得不悦地望向小丫鬟道:“进来前怎么也不知道在外面知会一声?”
坠儿看见淑毓的模样便知道自己太过冲动吓到了姑娘,当下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极其诚恳地认错道:“奴婢知罪,奴婢不该如此沉不住气,请姑娘责罚。”
坠儿的声音颤巍巍的,可见她虽然嘴上说着不该如此唐突的话,但是心中却还对外面发生的事情惊恐未定。
世上许多人都会如此,即便旁人一时冒犯了自己,只要那人能及时真挚地致歉,那么便无法再与之计较,淑毓也是如此,她叹上一口气道:“责罚就免了,只是以后要注意,切勿如此冲动。”
淑毓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也没停,将散落在床榻上的许多钗环玩意儿放回梳妆匣内,才将这精致的匣子全部关好,起身放在自己的梳妆台内里,然后准备出门看看。
护国公府是一处七进七出的大宅院,前后带了两个大花园还有一个练武场,前面一进单纯只是会客的地方,然后依次则是住人的院落。
顾家的子女们每人都有单独的院落,淑毓的昭亭阁与前院隔得距离实在不算近,因而她到了院子门口才听得前面有些乱糟糟的动静。
坠儿红着眼圈跟上来,小丫鬟今年不过九岁,不似淑毓这样的淡然,她只觉得像方才那样一群兵们不由分说地闯进来,将国公爷和少爷们都拘住,然后极其野蛮地各处翻找起来,像极了话本子里的抄家。
淑毓不准备横穿兄长们的院子,怕直接撞上那些兵,便顺着左边的甬道往前院走,结果刚走到顾绍朗的班师阁旁,便被一个下人拦住。
“姑娘。”这人生得很不起眼,属于那种可能见过他数十次都不会将他面容记住的那种人,此刻他叫了淑毓一声,又看了看淑毓身边的坠儿,然后又道:“国公爷说,让姑娘您呆在房内哪儿别去。”
小丫鬟听了不自觉地点头,她原本告诉自家姑娘外面的可怕事情,是想着姑娘能有个提防,可谁想到自家姑娘居然要直面那些危险呢?
淑毓眨了眨眼睛,她觉得事情有些怪异,她的爹爹即便就是传话,也不会找这么一位谁也不认识的人来吧?
那人见淑毓不听,只得将自己的手心亮给她看。
一眼瞧见这人手心里的“卍”形符号,淑毓的脸登时红了,这种符号在佛家里倒也不算稀有,只是这人手上的形状与姬契给她的佛珠一模一样。
她看了一眼这人,又听见那些兵更近一步的声音,有些纠结的心便下了决定。
也许她呆在屋里能保住一时的安宁,但是她的家人都在前面,她想和他们呆在一起。
*
三皇子姬昀明着给护国公府送眼线这事儿虽然被五皇子姬昭笑为无脑,但是他也并非只有这么一步棋。
只要能在一向如同铁桶一般的护国公府安插进去人手,那么总能买通原本的人——利诱、□□,人活着总会有什么执念贪念。
因而明面上三皇子的人都被送了回去,实际上却有几个已然被买通的代替那些人成了三皇子的眼睛。
顾绍朗在破阵堂与家人闹得不欢而散之事一经这些人的口中传到三皇子的耳朵里,他立刻便觉得这是时候了。
从他点兵到去护国公府这么一段时间,足以让顾绍朗将那东西放进护国公的书房,再晚一会儿护国公若是先发现了那东西,怕是就晚了。
来护国公府的这一队兵与护国公府没有什么渊源,而是禁卫军里的一支,统领他们的是林皇后的外甥武定。
如果可以,三皇子也不想让与自己关系如此亲近的人去做这事儿,可是比起避嫌,三皇子更怕去的人地位低了无法弹压住护国公府一门的军汉。
这位武定武统领看着仪表堂堂的模样,但平日里与林家那个二纨绔是玩得来的货色,眼下领了他表哥当朝三皇子的差,整个人趾高气扬起来,将曾经威风凛凛的顾家人如同囚犯一样先关押了起来。
之前与顾绍朗通过气儿,护国公只是象征性地怒骂几句,便束手被绑,顾绍直也是如此。
顾绍朗虽然没被绑,但是这位不可一世的武少爷抓着顾三少爷好一顿指桑骂槐地奚落,把顾绍朗说得几度攥紧了拳头。
这护国公府里面正闹腾着,外面居然慢慢地聚集起了不少人来。
护国公父子狐疑地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疑虑。
原本顾绍朗不算周全的计划里是有这么一条,他引得三皇子来对护国公府大肆搜查,甚至吃下他一些侮辱,这事儿最好被许多人都看见,好让三皇子对不起护国公的府变得众口铄金无法否认。
但是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三皇子神速出兵让顾绍朗根本来不及安排这样的事,可现在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呢?
顾绍朗看了看门口围观的,他们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裳,乍一看好像是百姓的模样,可顾三少爷心里清楚得很,护国公府所在的一条街都是勋贵府邸,如果不提前安排,哪会有百姓敢跑到这儿来看热闹?
武定着实没有一丝敏感,他甚至从围观的人中感到了快慰——平日里总有人说他们只是纨绔,将顾家的小子们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现在又如何?这些所谓的大英雄还不是任由自己揉搓?
因此他非但没有驱赶那些人,反而让人进来瞧个仔细。
这时,淑毓自左边的小门探出头来,一眼便瞧见自己被绑起来的爹爹与二哥。
顾绍朗看见淑毓,眉头登时皱得紧紧的,这小妮子怎么跑过来了?
不过顾三少爷想了想,易地而处,他也不可能安坐在自己的房中等结果。
武定瞧见淑毓的时候,双眼顿时一亮。
像他们这种游历花丛的公子哥,到最后已然对那些风骚美艳的妓子提不起兴趣来,倒是那些清纯可人的良家姑娘更让他们有冒着律法森严去征服的想法。
“哟,这便是顾四姑娘吧!当真是惹人怜爱——啊!”武定想先说几句下流话让淑毓大惊失色,谁知他连个程度严重一些的词都还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顾绍朗!你这条狗冲人叫的时候分清主人!你以为你还是护国公府的三少爷么?”反应过来是谁下的手后,武定对着顾绍朗怒目而视。
顾绍朗沉默着走到一边,瞪了淑毓一眼,并未反驳武定的话。
武定被手下扶起来,装模作样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裳,刚想朝着已然跑到许氏夫人那里的淑毓走过来,却被从护国公夫妇院子里跑出来的手下拦住了。
“统领,书房里没有啊!”这负责搜查的禁卫军已然是一脑门汗,护国公的书房里东西就不多,几乎全是兵书兵法,他们甚至连一块护国公自己的令牌都没搜出来。
武定很恼火,此刻他精虫上脑只想对着漂亮姑娘调戏,原本就贫瘠的脑子现下更是昏招百出:“书房没有,你不会去别的地方搜吗?卧房,客房,顾家小子们的院子,甚至那位小美人!都不要放过!”
禁卫军愣了一瞬,便被武定一个大耳刮子上身:“还不快去!”
这禁卫军被打了却依旧不敢离开,三皇子明明说了,与顾三少爷说好的地方是护国公的书房,现下书房里没有,怎么武统领就体会不出事情有变呢?
顾绍朗望着武定的眼神里满是嘲讽,林家也有心思缜密本事出众的人,三皇子却非要派这么个草包过来,真是可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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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围观人群在,护国公府里这一场闹剧很快就传了出去。
三皇子还在府里等着好消息呢,燕帝身边的张公公就到了三皇子府。
年纪不小的张显望着三皇子叹气,随即他语气冷硬地传燕帝的口谕:“三皇子姬昀听信谣言,冒犯功臣护国公府,责其向国公府赔礼,再禁足三月。”
三皇子愣住了,他甚至忘了说一句接旨便开口道:“张公公,这,父皇为何会说这样的话?”护国公府那边马上就会有结果,父皇怎么先处置起他来?
张大总管看了看还一脸懵的三皇子,摇了摇头道:“三殿下,您还是先接旨吧!”
姬昀沉默不语,半晌才声音发虚地道:“儿臣接旨。”
张显走出三皇子府里,看了看还十分气派的牌匾,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平日里禁足三月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重罚,可是现在这个节骨眼,燕帝的身子差到极点,时刻都有可能驾崩归西,被禁足的三皇子根本就失了许多机会。
这阵子三皇子时常出入上安宫,引得许多朝臣动了心思,将中宫嫡子那一套论调又搬出来说了好些回。可是张公公看得明白,越是这种言论越会让燕帝不喜——这位帝王本身就与旁人不一样,那些一贯传承下来的东西他都是不屑一顾,比如嫡庶,比如佛寺。
护国公府里武定直到被人压倒在地上时都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口中还不住地叫嚷:“我是奉命行事,谁敢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