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母子俩也没少吃暗亏。
大抵是在后宫尝受委屈暗箭的缘故,江彻幼时性子孤傲要强,读书之外,于弓马骑射上格外用功,暗暗存了习武自强的心思。后来他从军出征,杀伐决断,数年来踏血而行,踩着尸山血海走过来,更是养得性情冷厉决断,行事阴鸷淡漠。
见识过最险恶的人心,经历过最惨烈的厮杀,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畏惧?
种种梦境,于江彻都是稀松平常。
然而最近他确实噩梦连连。
梦里不是战场上的刀山血海,烈焰枯骨,不是宫廷里的阴谋算计,朝夕翻覆,而是风雪怒号的血色暗夜,是幽冥界般的无底深渊。种种反复出现的幻象将他困住,不住的折坠沉沦,难以挣脱,仿佛永无尽头。
他数次挣扎醒来,冷汗淋漓。
这在江彻而言,是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一闭眼就将他拽入无底深渊的疲累梦境更令他难以安眠,时常在惊醒后披衣坐到天明。
如此熬了数夜,江彻的身体终是有些吃不消,就算不至于连累日常起居和王府事务,眼底却还是浮出了一圈淡淡的青色,神情都憔悴起来,不复往日的精神奕奕。
此刻门窗紧闭,屋中书架矗立。
他将挑出的卷宗逐页翻完,又依次放入暗盒,眉头皱得更紧,“还是没问出头绪?”
“属下用尽手段审问,他确实不知情。”
杨固站在暗处,拱手回禀。
江彻的神情愈发阴寒,稍加思索,抬步往外走,“随我去澄园。”
杨固瞧着他眼底的淡青,欲言又止。
他是江彻随身的护卫,这些年出生入死时刻跟随在侧,甚少看到江彻这般憔悴。
若这是在沙场上便罢了,整夜行军突袭拼杀,连着数日得不到歇息是常有的事,比这更狼狈憔悴的时候也有。但如今是在京城,目下除了顾家的案子外并无旁的大事,王爷能熬成这憔悴样,实在罕见。
杨固不免心中担忧,欲言又止。
江彻看出来了,扭头道:“有事?”
“王爷近来气色欠佳,不如先抽空歇歇,改日再去?”杨固迟疑着建议。
江彻摆了摆手,大步出府。
*
澄园是戚家的住处。
江彻主仆俩骑马出府,因着街上人多,两炷香的功夫才到达。
戚家管事见了,一面派人飞奔进去通禀,一面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请江彻主仆往厅里走。春光未老,柳丝细裁,才绕过浮雕松鹤的影壁,江彻的脚步便忽然顿住。
他的目光死死盯向了游廊拐角。
那里,仆妇引着位妙龄少女,正徐徐往外走。
隔着百余步的距离,江彻看不到少女的正脸,却觉那侧影似曾相识,甚至隐隐觉得万分熟悉。他的喉咙间无端腾起股躁意,目光一动不动,沉声问道:“那是谁?”
“是位姓沈的姑娘,老夫人请来的客。”管事恭敬回禀。
江彻脑海里却嗡的一声。
沈蔻?
毫无征兆地,陌生的名字闯入脑海,令他一时间忘了收回目光。
游廊上,沈蔻的眉心跟着跳了跳。
那日从戚家别苑告辞后,她便一直在家中闭门疾书,连巷口都没出去过。谁知今日去当铺,路上竟那么巧就碰见了带人上街采买时新衣料的孙婆婆。两处撞见,沈蔻来不及回避便被孙婆婆逮着了,说那日分别后,戚老夫人甚是想念,请沈蔻随她同往澄园,陪老夫人坐坐。
沈蔻既承“救命之恩”,哪好扭脸就拒绝?
少不得应了,随孙婆婆过来。
闲谈之间,戚老夫人旧事重提,沈蔻自是婉拒,陪着说了半天的话才寻机告辞。
繁荫花木间游廊曲折,离府门只剩百步之遥。
沈蔻却忽然觉得有人在注视她。
眉心突兀地跳起来,她侧头抬目,一眼就看到了影壁旁矗立的男人。
英姿昂藏,气度端贵。
即使隔得颇远,那眉眼都是无比清晰分明,令她印象深刻的。
是江彻!
猝不及防的偶遇,令沈蔻如遭雷击,前世的卑微追逐和临死时的漫天风雪霎时浮现,她下意识扭头避过他的目光,按捺着迅疾如鼓的心跳,向孙婆婆道:“方才来时瞧见北边还有个角门,离我想去的地方近些。不如咱们从那边走吧?免得绕路。”
孙婆婆迟疑,“那边倒是有个角门,只不过寻常都是下人们在走,怕是会委屈姑娘。”
“这有什么委屈的,门不就是给人走的么,自是要选近的那条。”沈蔻勉强含笑说着,不等孙婆婆拒绝,竟自掉头往角门走去。
很快,两道身影迅速走远。
剩江彻愣愣的站在那里,目光追随着那道袅娜背影,脑海里有幅画面迅速闪过。似乎就是在澄园的花厅,他应戚老夫人之邀过来,有个少女笑意明媚,腰肢细软,朝他盈盈行礼,拿极软的声音唤了声“王爷”。
清晰而真切,仿佛就在没多久之前,连她的眉眼都是清晰的。
可近来他并未踏足澄园。
是他记错了吗?
江彻皱眉,直觉那之后还发生了什么,遂揪住那画面追溯,欲分辨真假。也不知是不是近来被噩梦折磨得难以入眠,以至精神不济的缘故,他但凡稍微往深了想,脑袋就隐隐作痛,似被什么拉扯着,痛感从脑海蔓延到心头,如有钝刀在割。
他握拳强忍,手背上青筋暴起。
脑海里云遮雾绕,他似乎看到了更多的画面。
是戚老夫人在袅袅茶烟里含笑引见,说这姑娘是因不慎落水,凑巧被她和季氏撞见就留在了身边,收为义女。而少女站在早春二月的桃花旁,含羞带怯地说她名叫沈蔻,久慕他的大名,甚是敬仰钦佩……
回想到的越多,脑袋就越疼,快要裂开似的。
江彻浑身冷汗冒出,令他几乎大汗淋漓,脸色亦迅速变得苍白。疼痛引起的晕眩阵阵袭来,他原就失于歇息精神颇差,如今强行回忆遭了剧痛,终是没撑住,身体晃了晃后一头栽倒在地,晕厥了过去。
*
江彻醒来的时候,夜色已深。
屋中安静之极,金钩悬着的帘帐尽数垂落,唯有远处桌上两支灯烛静静燃烧,往帐内投来微弱的昏暗光芒。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有打更声自远处送入窗中。
亥时三刻!
江彻猛地坐起了身。
他去澄园的时候还是后晌,此刻却已近夜半子时,算起来,他竟昏睡了两三个时辰?这一觉睡得实在深沉,别说先前连夜缠身的噩梦,便是连半点浅淡的杂梦都没有。他很久没睡得这般香甜,此刻只觉神清气爽,浑身舒泰,连日积攒的疲乏早已消失殆尽。
不过精神虽抖擞,脑袋却还隐隐作痛。
沈蔻……
少女的面容浮入脑海,那些被他强行挖出来的画面也迅速浮起。
江彻拧眉,鬓角突突直跳。
那些画面太过鲜活,宛若记忆般连贯,就像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可怎么会呢?
明明这阵子他并未去过澄园,每日沉浸在如山的卷宗里,劳累与收获都清晰分明。
江彻百思不得其解,怔怔坐在榻前。
好半晌,他才起身点亮灯烛。
外头杨固见状,忙扣门求见,进屋后瞧江彻精神奕奕,暗自松了口气,拱手道:“王爷今日忽然晕倒,着实吓坏了戚家,消息传进宫里,皇上和昭仪还特地派了赵太医来瞧。这会儿他还在外面候着,王爷可要召他进来诊脉?”
“不必,太过劳累而已。”
江彻轻描淡写,半个字都没提沈蔻的事。
不过昏睡了半日,腹中却颇感饥饿,遂命人摆饭。
杨固应命,一面让人摆饭伺候,一面派人送赵太医出府,往宫里捎个口信,只说穆王爷身体无恙,请阮昭仪不必挂怀。
是夜饭后安寝,江彻虽颇为困扰,睡得倒很是安稳。
往后两夜也都无事。
谁知道了第四天的夜里,那噩梦竟卷土重来,江彻但凡阖眼入睡,便会陷入坠落深渊、难以挣脱的疲累梦境。此后数夜,更是被那古怪梦境缠着,睡睡醒醒,没半点安生。整宿躺在榻上,别说安歇养神,反倒被梦境中永无尽头的挣扎折腾得心神俱疲。
江彻忍了两日,终于烦躁起来。
第4章 红衣 他猛地盯住她,眼神凌厉。
上巳佳节满城春意,宏恩寺迎来了位稀客。
——穆王江彻。
时下京城里礼佛的风气颇重,寻常百姓和达官显贵们自不必说,就是皇宫之中,上自太后下至妃嫔,多半都会往寺里添香火灯油钱,祈诸事顺遂。
譬如宏这恩寺,便因时常受后宫的香火,修得格外庄重肃穆,里头供着一尊整根檀香木雕成的卧佛,据说极为灵验,京城里泰半的人都去求过。
但江彻显然不在其中。
跟穆王府稍有往来的人都知道,这位能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穆王爷素来不信鬼神,也从不踏足寺庙宫观,祈愿于神佛。毕竟,沙场上的他凶煞狠厉,所向披靡,算得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僧庙于他而言,实在无足轻重。
是以当慧明大师听闻穆王亲临宏恩寺,声称有事要请教时,几乎怀疑是他听错了。
不过毕竟是高僧住持,一瞬错愕后,慧明大师很快恢复如常,领弟子前去迎接。
寺里香火鼎盛,香客如织,江彻走的是专供皇室中人用的后山秘径,倒也无人打搅。两处碰了头,江彻锦衣金冠,健步如飞,也没去大殿进香礼佛,只管同住持前往僧舍,关门之后盘腿坐在矮榻上。
慧明大师煮水斟茶,长须飘然。
江彻瞧着他的沉着姿态,清净神情,积压数日的烦躁稍稍平息。
他垂目捏住茶杯,眉眼冷凝肃然,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本王近来噩梦缠身,特来请教大师,该如何做才能稍得安睡?”
*
城里的繁花小院,沈蔻就没这种烦恼。
她这两日吃得香睡得也香。
自打父亲获罪,母女俩变卖家产之后,家里的生计就靠钟氏做些刺绣换来些银钱,过得颇为艰难。那日曾俭给的十两银钱对母女俩而言,着实算得上是笔巨款,沈蔻赎回两样小物件后,还带着钟氏上街,各添了身衣裳。虽说衣料质地不算多好,但母女俩许久没添衣裳,到底是喜事。
而后又做了桌丰盛的饭,权当犒劳。
生计有了着落,沈蔻近来睡得也颇踏实。
黄粱一梦,终是重回原处。
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在撞见江彻之后,沈蔻曾认真想过。
像前世那样攀附戚家,继而接近江彻,谋求穆王妃之位,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前世那两年间,她虽触不到穆王府里头的事,却也觉出皇家争斗的凶险,稍有不慎便是天翻地覆的灾祸。更别说外头还有无数贵女虎视眈眈,对穆王妃之位垂涎欲滴。
她如今又没被下降头,何必为了江彻那种冷漠无情的男人,去跟虎狼争食,自陷险境?
穆王妃之位留给她们去争就是了,打得头破血流也无妨。
她还是得远离旋涡保平安。
这家宅虽小,却也有衣蔽体,有饭果腹,可栽花种草,可逗鸟遛狗,凭着母亲拿手出神入化的厨艺,还能美食度日。住在京兆衙门旁边,有人暗里照看着,只要她不去招惹是非,也能保得住自身平安。
等父亲刑满后回来,一家人到江南去过安稳的小日子,不比前世那样的凄惨下场强?
反正此刻,沈蔻挺知足的。
她咬着笔头,将戏本里的一段曲文填完,颇满意地吹干墨迹。
风过窗槛,送来凋落的桃花瓣。
沈蔻以手托腮趴在窗槛上,望着外头湛蓝的碧空。
上巳之日素有祓禊的习俗。
父亲还没获罪的时候,每逢这日,母亲都会带她出城,与小姐妹一道游春踏青,瞧着男儿们宴饮欢笑、曲水流觞,少女们折花摘草,笑放纸鸢,是极为欢快的。
可惜去年底出了震惊朝野的红丸案,宫里苏美人刚诞下的小皇子遭人戕害,与东宫交好的兴国公顾家阖府问罪,连同颇受倚重的左相都被赐死。随后父亲沈有望获罪,素日往来的两位叔伯被贬离京,朝堂里外都是事情。
而跟沈蔻交好的小姐妹也都因家中遭贬,阖家离开了京城。
如今就剩她形单影只留在这里。
沈蔻轻轻叹了口气。
檐下挂着鸟笼,新买来的玄凤鹦鹉啾啾轻鸣,晕染般的淡黄羽毛极为悦目。旁边那只虎皮小鹦鹉则颇为胆小,缩在角落里紧紧抓着细杆,豆子般的小眼睛却不时往沈蔻身上瞟,似在揣摩主人的脾性。那模样儿,瞧着便是个机灵的,等在这里住惯了,没准儿还能学会说话。
沈蔻起身添水,趁空教它们说话。
逗了半晌,瞧着天色尚早,遂将新誊好的手稿卷起,换了身利落的少年郎装束,动身去珠市街。
到了戏楼,曾俭果然在里面。
见身着青衫的沈蔻走进来,原本坐在椅中啜茶的曾俭不自觉地起身。
他生得姿容端方,行事一板一眼的颇为刻板,每日跟戏楼里姿色出众的名伶打交道,也算阅美无数。但冠帽下那张清秀的脸映入视线时,曾俭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直到小厮奉茶时出声提醒,他才自觉失礼,忙挪开目光,伸手相让道:“请坐。”
沈蔻拱手道谢,理衣入座。
茶是上等的六安瓜片,碧如翡翠,沈蔻轻啜了一口,只觉香而不涩。
曾俭已从屉中取出了一摞纸笺。
“公子的戏本曾某已请东家瞧过,东家很是赞赏。不过看得出公子头回捉笔,戏本写得青涩,有不少可推敲斟酌之处。东家想请公子亲自过去商谈,若能谈得拢,价钱是极好商量的。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说话之间,他将纸笺推到沈蔻跟前。
沈蔻双手接了,慢慢翻看。
簪花小楷誊抄出的戏本整洁干净,上头零星有圈点痕迹,虽不见半个字的批点,却都圈在了要害。亦有几处,沈蔻写时未曾深想,此刻被单拎着琢磨,又觉大有文章可做,近乎醍醐灌顶。
看得出来,东家极精此道。
若能得他点拨戏本,定能受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