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要黄了!
戚老夫人都顾不上生气,只觉欲哭无泪,连忙赶出来偷窥江彻神情。
江彻此刻面无表情。
他今日过来贺寿,是因被零散的记忆碎片和噩梦困扰,想顺道问问沈蔻的事情。谁料半世英名,放在沈蔻嘴里竟那般不值一提?这就算了,他原也不是沽名钓誉之人,踏血杀敌是为江山和自身根基,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
但毫无人性,修罗夜叉是什么形容?
江彻那张峻整如削的脸几乎僵成了铁块,任谁看上去都冷冰冰的。
戚渺吐吐舌头,悄然逃走。
老夫人按捺着惊惧,上前行礼拜见。
*
戚府外,沈蔻脚步轻快。
原本她还担心戚老夫人不肯死心,死皮赖脸的还要纠缠,谁知歪打正着,平素见着她就斗鸡眼的戚渺竟帮了个忙。以江彻那种淡漠阴鸷且心高气傲的性情,温柔小意地讨好时他都眼高于顶,满脸漠然,听见这话后定会暗怒,再不肯给她好脸色。
刚好砸了戚家婆媳的算盘,杜绝后患!
沈蔻心绪甚佳,哼着小调儿买了几样美食回家庆祝。
只不过私事虽顺,公事却颇磕绊。
价值千两的戏本不是糊弄着玩的,她最初灵感泉涌下笔如神,闭门造车久了,也难免碰上文思枯竭的时候。勉强硬写出来,自己也不甚满意,到襄平侯府的药圃时,谢无相更是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臭着脸挑剔完,见沈蔻老老实实听训,不吭一声,他的神色又稍缓和了几分,说久居家中难免心浮气躁。如今春光正浓,正是郊游的好时候,该当抽空出去走走,届时有了文思,定能下笔成章,比闷在家里苦思的好。
沈蔻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又怕戚家和江彻阴魂不散,郊游未必自在,索性同钟氏一商议,跟曾俭打过招呼之后,背了个包袱租辆马车出门。
那架势,分明是要离京一阵。
巷口卖炭的汉子瞧见,立时飞奔向穆王府。
——去报信的。
*
江彻此刻还在宫里。
暮春是民间赏花郊游的好时节,皇宫里自然不例外,除了各处宫室庭院的花树次第绽放,上林苑中更是繁花如簇。
如此盛景,岂能辜负?早在二月初的时候,陈皇后就已与永明帝张罗了场马球会,今日又遍请满京城的高门公贵,共赏春暮。
歌罢舞休,难免闲话家常。
陈皇后与永明帝并肩坐在上首,逗了会儿东宫里新添的小孙子,瞧着彭王妃孕肚渐显,分明是又要添子嗣了,不免提及江彻。
“太子和彭王都有了儿女,如今就剩穆王没个着落,也不嫌府里冷清。”陈皇后笑吟吟说着,见江彻连眼皮都没抬,显然不太想接她提起的这话头,便朝永明帝道:“皇上虽说国事繁忙,也该稍微抽出些空暇管管孩子们的婚事。”
“先前不是叫皇后物色人选么?”
永明帝年近五旬,身子骨和精神却都养得极好,斜靠在明黄短榻上睨着几个儿子。
陈皇后便笑了,“臣妾倒物色了几位,都是家世出身和相貌品行出挑的,只是穆王性子倔,总拿不急着成婚的由头来搪塞。臣妾为这婚事操碎了心,皇上若是不信,只管问昭仪妹妹,她是最清楚的。”
说话间,瞥向下首的阮昭仪。
阮昭仪敛袖坐着,柔柔地笑了笑,道:“皇后娘娘确实费了许多心思,那些个姑娘臣妾瞧着都极好。只是这孩子脾气倔,总不叫人省心,老大不小了,也不肯成家育子。回头臣妾再劝劝他,早点办了婚事。”
话音温柔,是一贯随遇而安的姿态。
江彻默不作声地垂首斟酒。
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自彭王娶妻之后,他的婚事就被帝后惦记上了,每回家宴都要被催着娶亲。阮昭仪爱子心切,甚少在这等场合添乱,陈皇后却格外热心,譬如此时——
“京城内外,闺中待嫁的女子着实不少,臣妾寻常都是留意着的。像是那位姑娘,”她稍抬下巴,瞥向宴席中一位华衣丽饰的妙龄女子,低笑道:“皇上瞧着她品貌如何?”
永穆帝随之望过去,见那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生得确实有几分姿色,难得的是气度端庄沉静,瞧着便知教养极好。
他点了点头,“是谁家的?”
“永宁伯府魏家的姑娘,闺名令华。臣妾先前留意过,言谈举止没得挑,虽在深闺里养着,其实很有见识,配得上穆王。阮妹妹,你也瞧瞧她这姿容生得如何?”
阮昭仪不便却她情面,随之望过去。
下首江彻端坐喝酒,无动于衷。
京城里贵女如云,为何单挑魏家?
无非是永宁伯府已渐没落,男人们本事有限,便琢磨着拿姻亲来维持门楣。这般人家并不能给王府半点助力,陈皇后既殷勤撮合,定是有所图谋的。
江彻瞥了眼魏令华,看到她也正柔柔望向这边,遂漠然收回视线。
他目下没有成婚的打算。
比起太子和彭王的顺风顺水,江彻这一路走得艰难,若非将满腹心思都扑在沙场和朝政,也换不来如今的这片天地。这些年里,他也甚少跟女儿家打交道,从前稍微熟悉些的只有顾柔——那还是当初年幼,当妹妹来看的,并无男女私情。
如今么……
脑海里无端蹦出了沈蔻的模样。
是她含羞带怯地软声唤他,是她薄醉后侧卧帐中千娇百媚,甚至盈盈瞧他,欲语还休。随同浮起的,还有旁的画面,是她在春风小巷里满脸戒备,似将他视为浪荡登徒子。是她站在戚家的宽敞中庭,说他毫无人性,如同修罗夜叉。
那日在侧厅里,江彻曾问戚老夫人是如何与沈蔻相识的。
戚老夫人如实说了落水相救的事。
但鉴于沈蔻翻脸,又当着江彻的面口出狂言,老夫人丝毫没提认义女的事。
江彻愈发困惑。
突兀浮入脑海的画面真切得如同记忆,却又半真半假,没法尽数印证。倒是那噩梦百试不爽,稍微懈怠就灵验,他为着能睡安稳觉,偷窥了沈蔻好几次,却愣是想不出这背后的缘故。这对所向披靡,心思缜密的江彻而言,着实罕见。
难道是他上辈子欠了沈蔻,才被这样折腾,将身家性命都绑在她身上?
江彻气闷,连喝了好几盅酒。
小太监便在此时轻手轻脚地走到了他身边,“禀王爷,杨典军在殿外候着,说有事禀报,跟一位姓沈的姑娘有关。”
江彻闻言皱眉,以更衣为由暂且离席。
第8章 疼啊 每回准得想起点零碎画面,挨一顿……
杨固远远侯在殿外,心里有些拿不准。
安插在米酒巷的眼线仓促来禀报,说沈蔻母女背着包袱出了门时,他便派人乔装追上去探问,得知沈家母女是要去长兴县住两个月。那地方已经出了京畿地界,骑马过去要挺久的,颇为偏远。
这种变动,理应禀报。
杨固原打算等江彻回府后再说此事。毕竟宫宴上帝后俱在,无数双眼睛盯着,若非要紧的公事,不宜贸然去打搅。而一对母女的行踪,着实不算紧要的公事。
但他也知道,这沈蔻与旁人不同。
她生了张与顾家姑娘肖似的脸,能够引得江彻留意,派他查问底细,暗中照拂。更别说这阵子每隔两三日,江彻总要掐着点儿去米酒巷附近转悠,风雨无阻。
杨固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自家王爷是去瞧沈蔻的,还不欲让对方察觉。
如此鬼祟行径,着实迥异于往常。
遂匆匆进宫,请小太监到宴席上通禀,远远地侯着。等江彻快步过来,忙将事情禀明,又道:“属下怕耽误事,特地赶来禀报。若是冒失了,还请王爷责罚。”
江彻倒有点庆幸他及时来报,拧眉道:“她要去两个月?”
“说是要两个月多。属下去沈家的院子里瞧过,屋里的橱柜炊具都被遮盖起来挡灰,显然是要离开好一阵子。”
这怎么能行?
若是时日短些便罢,他熬熬就过去了,但两月之久……
可以想见,他要么得扛着成堆的公事频繁在两地间疲于奔命,继而引起有心人留意,给自身和沈蔻凭添麻烦。要么就夜夜被噩梦折磨,熬得头重脚轻,眼枯唇干。
江彻顿感头疼,“她不能离开京城。”
“那属下派人将她们请回来?”杨固迟疑了下,硬着头皮道:“只不过,将人拦住后该怎么交代呢?沈家母女俩没犯半点错处,若强行请回,恐怕会被当成公然拦路强抢民女的劫匪。”
“……”江彻脑袋更疼了。
他当然不是拦路的劫匪。
但此事玄之又玄,且牵系性命,绝不可为旁人所知。否则只消沈蔻消失一阵,他即便有钢筋铁骨,恐怕都熬不住连夜噩梦的折磨,迟早得精神崩溃倒下去。偏巧这噩梦古怪,除了去看沈蔻外,别无破解之法。
一旦沈蔻离开,无异于断了安神药。
更何况他已两日没见沈蔻了,若再耽搁,又得沉沦噩梦。
江彻这些年纵横沙场,千军万马之中都来去自如,何曾被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过?心头烦闷之极,面上却是惯常的淡漠冷清,带了杨固健步出宫。
这一走,江彻别说再回宫宴露面,连声招呼都没去打。
席上有心人见此,很快便传出了闲话,说永宁伯府魏家的姑娘贪恋穆王府的荣华富贵,特地请皇后代为撮合,图谋穆王妃的高位。结果倒好,穆王看了她一眼后拂袖而走,足见对她不满,半点都瞧不上。
闲话一旦传开,满京城没人敢公然议论江彻,只会看魏家姑娘的笑话。
这样的明枪暗箭,沈蔻前世领教过太多。
不过如今这些都与她无关。
她这会儿正靠着软枕,在马车厢里打盹。
*
从京城到长兴县有百余里之遥。
沈蔻和钟氏要去的是她舅舅钟问梅的新家。
钟家偏居江南,信奉小富即安,这些年虽也有些在北边的生意,却没挪过住处。后来沈有望出了事,钟氏怕娘家担心,也知道远在千百里外的兄弟们帮不上忙,便瞒着消息。直到二月里,钟家辗转从别处得知,钟问梅便将奉养双亲的事交于长兄,带妻子北上。
一则为儿子寻个名师指点,将来好考取功名。二则离得近些,方便照应沈蔻母女。
不过京城天子脚下,地贵而水深。
沈有望虽在京城为官,却甚少留意做生意的事,钟问梅不知底细,贸然过来经商未必能得偿所愿。反倒是长兴县,既有些钟家的生意在那里,又有他妻子娘家的人情,知根知底的,比京城方便得多。夫妻俩一合计,暂定住在那里,过两年再拓些出路。
这件事钟问梅已修书入京。
沈蔻母女俩这回过去,既为散心赏景,好让沈蔻寻些养家糊口的灵感,也为骨肉团聚,瞧瞧许久未见的血亲。
马车驶过官道,和风细细。
侧窗的软帘被掀起来,风里混杂泥土的清香,两侧杨柳桑陌落入半眯着的眼缝里,愈发令人昏昏欲睡。沈蔻索性闭上眼,才舒舒服服打个哈欠,忽听后面一阵蹄声得得而来,旋即,车夫“吁”的一声,缓行的马车猛然顿住。
沈蔻才笼来的睡意被惊散,不由睁开眼坐起身。
旁边钟氏起身掀帘,去瞧外面动静。
她借着掀起的缝隙瞥出去,一眼就瞧见马车前有个男子策马而立,身着黑衣,腰悬冷剑。
竟然是杨固!
无缘无故的,他怎会突然拦路?
沈蔻心里犯起了嘀咕。
为免露馅儿,她按捺着诧异,不动声色地乖坐在车厢,耳朵却悄悄竖起。旁边钟氏见眼前的男子气度历练,也没怠慢,和气地道:“这位公子,为何忽然拦路?”
“在下杨固,见过沈夫人。”
杨固抱拳行礼,甚是客气,借着车帘掀起的一角,瞧见里头有少女拖曳的锦绣裙角,猜得那应是被自家王爷惦记着的沈蔻,便道:“贸然阻拦,实属失礼。是我家主人有要事与两位相商,不知两位能否移驾,去那边喝杯茶?”
他说着,回首指向官道旁一座旗儿招展的茶楼。
钟氏愈发狐疑,“你家主人?是哪位?”
“皇三子,穆王。”
这名头报出来,加之令牌佐证,谁还敢怠慢?
钟氏只好命车夫掉头,随他去茶楼。
沈蔻抱着软枕坐在母亲身后,想起男人冷峻的眉眼,深深吸了口气。
即使那些荒唐卑微的事早已随着她的死而封存,即使她已看透这男人阴鸷淡漠、铁石心肠的本质,有些事情毕竟是深深印刻在记忆里的。
记忆的最初,刚认识江彻的那个柔暖明媚的春天,他锦衣玉冠而来,姿容峻整磊落,如玉山峨峨,似朝霞轩举。她确实曾倾慕他的龙章凤姿,钦佩他纵横沙场、杀伐决断的手腕,贪恋他铁石心肠下的片刻温柔。
那是她的情窦初开,知好色而慕少艾。
可惜最终落得狼狈收场。
沈蔻原本都定了主意远离是非,安分地过小日子,谁知江彻竟不安分了起来?先是无缘无故地在米酒巷露面,如今又突然追到城外,这般不辞劳苦,莫非……是他想起了什么?
小巷中,江彻问戚家义女的情形陡然浮现。
吓得沈蔻赶紧合掌,心中默念,菩萨保佑,千万别让他想起来!
*
茶楼里,江彻倚窗而坐。
窗外官道逶迤,杨柳随风袅娜。
他其实甚少有闲情这样坐着。
生于皇家,自幼受尽明枪暗箭,若不想母子俩遭人拿捏,总得挣出立身之本。
这几年里,他数次领兵出征,平定叛乱,驱逐敌兵,在尸山血海里硬生生搏出战功。即使在京城,也不像太子和彭王那样得帝王偏袒,能办光鲜而笼络人心的差事。他经手的事多半棘手凶险,在世家高门和封疆大吏之间斡旋。
每一件都是关乎利益生死的争斗,暗潮汹涌,险象环生,不逊于沙场。
譬如那场震惊朝野的红丸案,不止扳倒了一位相爷、一座公府,更牵扯无数官员百姓,以至如今他暗查原委,仍觉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