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微紧,忙往隔壁去瞧。
同样,钟氏也不在。
再去厨房灶间一瞧,里头留着的火星还没全然熄灭,触手留有余温,就连清晨洗了没用完的菜都还放在篮子里,最底下水渍未干。很显然,今日清晨时候,母女俩还生火做饭过。但整日闲置,两顿饭都没开火,盯梢的人却未送来半点消息,足见失职!
而沈蔻,她会在何处?是安是危?
江彻心里顿时悬了起来。
他没再耽搁,纵马直奔王府。才进府门,迎面便碰上了胆战心惊前来请罪的卖炭汉子。见着他,立时跪地行礼,膝盖撞得青砖闷响。
“……属下在戏楼外等到入夜,察觉不对劲后进去细查,才发现沈姑娘不知何时偷梁换柱,留了个戏子乔装假冒成她,偷偷离开了。去米酒巷时,沈夫人也整日未归,不见踪影,就连那两只鹦鹉都被人取走了。孙校尉已安排人到戏楼和绸缎庄打探,属下行事不周,请王爷责罚!”
“请王爷责罚!”
负责此事的孙校尉跟着跪在旁边,满面愧色,都不敢抬头看自家主子的脸色。
江彻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抱着续命的心思奔回,到沈家却扑了个空也就算了,他原先还担心沈蔻母女俩会否遭人暗算,谁知事实竟是这样?母女俩不露痕迹地分头出门,再以戏楼里的替身为掩饰,连他的眼线都被瞒了过去,分明是有意为之。
好一出金蝉脱壳!
江彻回想少女恭顺的眉眼,差点被气笑。
旁边杨固见状,忙道:“既是刻意为之,想必不是遭人挟持。她们这样费尽心思地折腾,恐怕是察觉出有人暗里盯梢,想要逃出京城。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处,属下这就派人去追查。王爷颠簸劳累了好些天,快去歇息吧?”
去歇息?
见不到沈蔻,他就算是将安神香点成火海,喝下成锅的安神汤,闭了眼睛也都得沦入难以挣脱的梦境。
与其如此,倒不如早些见到她。
江彻脑袋疼得都快炸裂了,说话时都嗡嗡的疼。偏巧这苦处又不足为外人道,更无其他法子可解,气闷之下,阴沉着脸道:“查明去向就来禀报,本王亲自去追。”
说罢,将长剑丢给杨固,拂袖而走。
剩下杨固与孙校尉面面相觑,都猜不透自家王爷何以如此看重这位沈蔻,不惜拖着满身疲惫连夜去追。不过既然主上有令,两人只能赶紧去办。免得到时候四处找不到人,他们可扛不住这位爷的怒意。
*
京郊官道上,一辆青帷马车辘辘驶过,融于无边夜色。赶车的男子黑衣短打,精壮干练,披了蓑衣戴着斗笠,瞧那架势就知身手不错。
绣帘紧闭,挡住微凉的夜风。
车里薄毯软枕齐备,沈蔻散发靠在钟氏怀中,阖目睡得正熟。
因着戏本的事,她已经往襄平侯府跑了好几趟。谢无相长得貌若神仙,姿容清绝,脾气却古怪,时而温和时而暴躁,翻脸跟翻书似的,让她不敢有丝毫懈怠。
相较之下,曾俭却很牢靠稳重。
玉芙蓉是京城里最红的南戏班子,里头多的是貌美伶人,清秀小生,加上会唱戏,腔调绝佳,惹得众多纨绔贵公子虎视眈眈,暗中垂涎。曾俭能在这群虎狼之中将戏班的伶人们护得周全,自是有几分本事和势力的。
请他帮忙瞒过眼线,不算太难。
就连这位赶车的男子都是曾俭派的,说京城到长兴县路途太远,怕她母女俩单独赶路不方便,此人身手不错,能帮得上忙。沈蔻承了他的好意,混在戏楼看客里乘车出城,跟早就等了半天的钟氏碰上头,驱车直奔舅舅家。
从后晌到入夜,马车片刻未停。
离京城愈来愈远,沈蔻原本悬着的心也悄然落回腔中。夜深人乏,离舅舅家还有不短的行程,她有些撑不住,索性睡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周遭一团漆黑。
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传入耳中,在夏夜里分外清晰。除此而外,周遭万籁俱寂,就连钟氏都睡过去了,呼吸拉得匀长。
沈蔻迷迷糊糊坐起身,掀起侧帘往外瞧,乌漆嘛黑的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如酥的细细雨丝落在脸上,颇觉冰凉。
竟是下雨了吗?
她伸手出去,掌心被雨淋得潮腻。
这种感觉很奇特,像是暂且逃离了喧嚣樊笼,沉浸在悄无声息的雨幕,身边有至亲的人陪伴,心底便格外安静。
沈蔻靠在厢壁上,忍不住弯起唇角。
雨丝无声,风也停息了,耳边隐约传来咚咚的声音,像是马蹄踏在地面,模糊、凌乱又遥远。她怀疑是听错了,直起身竖起耳朵。然而除了跟前的马蹄和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声音,没有听到任何旁的动静入耳。
她愣了愣,重新靠回去。
那凌乱的蹄声又传入耳中,稍稍清晰。
沈蔻暗惊,觉出关窍后下意识将耳朵紧贴在厢壁上。
这回她真的听清楚了,那声音就是马蹄疾驰的动静,且愈来愈近。她原就是背着江彻偷溜出城的,听到这夜雨中马蹄如雷的动静,想起上回被杨固半路拦回去的经历,莫名有些慌张。
该不会是追兵吧?
她赶紧往外挪,一声“魏大哥”才说出口,连绣帘都没掀起来,那马蹄声便已破空传来。
外头魏成知道她想说什么,侧头靠过来隔着帘子道:“姑娘不必惊慌,应该是办案的差役,盗匪没这么明目张胆。即便真是盗匪,姑娘也不会害怕,魏某有法子应付。”
话音落处,那行人已追到跟前。
为首的江彻收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双蹄腾空,转瞬间掉头站稳,拦住马车去路。
第11章 续命 他撑起披风将沈蔻裹住,护在怀里……
如雷般滚滚而来的马蹄瞬间安静,只剩疾驰后骏马的鼻息此起彼伏。
杨固紧随在江彻身后,停在魏成身边。
“车中是何人?”他问道。
魏成勒马停车,颇和气地道:“草民姓魏,奉了主子的安排,护送我家夫人和姑娘去亲戚家,因事出紧急,不得不深夜赶路。若是扰了官爷,还请见谅。”
杨固颔首,命人燃了火把,就着如丝雨幕打量那辆马车。
探清楚沈蔻母女俩的去向后,他便带着江彻连夜追来,途中其实遇见过好几拨人了,可惜都没见着沈蔻的踪影。而至于眼前这辆,赶车的男人虽作马夫打扮,态度客气,腰间却是绷紧的,如同拉满了蓄势待发的劲弓,显然身手不差。
亦可见车中坐的人有点身份。
杨固回过头,以目光请示。
江彻微抬了抬下巴。
杨固会意,颇客气地抱拳道:“衙门办差,找两个要紧的人,夜里赶路的马车都得盘查。烦请阁下掀开帘子让我们瞧瞧,若不是我们找的,只管各自赶路,算是在下无礼叨扰了。”
魏成警惕道:“官爷可有令牌?”
杨固立时掏出令牌递过去。
魏成背靠着襄平侯府,焉能认不出上头的徽记?
若来人是心存不轨的宵小之辈,他即便独自难以支撑,亦可放谢无相的哨箭求救,哪怕是动手打起来,定也能撑到援兵赶来。但来人是穆王府的官差,且深夜疾追,似有要事在办,等闲没必要起争执。
遂靠向车帘,低声道:“夫人,见吗?”
里头沈蔻与钟氏面面相觑。
两回都被杨固拦路,这事儿实在蹊跷,不过穆王府是国之栋梁,钟氏信得过,遂探出半个身子向杨固道:“有劳杨大人连夜奔波,车里坐着的只有我和小女。”绣帘掀起的那一瞬,燃烧的火把将雨幕和车厢照得通明。
江彻趁机望进去,就见少女端坐在内,青丝披散,眉目如画。
一瞬间,江彻觉得他的性命保住了。
紧绷的心神稍稍松懈之余,就连那股能将脑袋撕碎的痛感都似缓和了那么一丢丢,遂向钟氏道:“沈蔻呢?请她出来,我有话同她说。”
沈蔻避无可避,探出半个身子。
雨似乎下得大了。
唰唰地落在道旁柳叶间,夜风里渐渐急促。
江彻脑袋昏重剧痛,整个人困得快要精神错乱,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沈蔻眉眼之间,冒雨催马靠近。男人自幼习武,练得身段挺拔劲瘦,这会儿湿透的衣裳紧贴在身上,将劲瘦腰腹和胸膛轮廓勾勒得分明。
而那张脸虽无端添了憔悴,发间雨珠滚落眉心时,却愈显得双眸深邃幽泓。
揣着一副铁石心肠,当真是糟蹋了这好皮相。
沈蔻暗中腹诽,不敢多看他,只垂眸道:“王爷找我有什么事?”
江彻干燥的唇抿了抿,有点难以启齿。
上回将她连哄带骗地留在京城,已是强人所难,如今再想糊弄,着实令人不齿。
但他别无选择。
身在皇家,生来就享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尊贵荣华,自然也有许多重担扛在肩上,譬如朝政之清明,江山之安危,皆责无旁贷。他自少年时便投身沙场,早已习惯了夙兴夜寐的忙碌,昼夜相连的奔波。
江彻以为他也算得上钢筋铁骨了,盲目的自信却被这趟办差击得粉碎。
忙碌奔波之后连夜噩梦无眠,起初还能靠浓茶提神,到了如今却是大罗神仙都没办法。他强撑着一口气,忍着每回张口说话时都能将脑袋胀裂成碎片的疼痛追过来,脑海里只有两个念头——
看她一眼,得以安眠续命。
与沈蔻认真商议个将她留在身边的长久之计,让他付出什么都成。
江彻立于雨中,疾驰后太阳穴嗡嗡作响,一颗心擂鼓似的乱跳,困得都快出现幻觉了。躬身凑近时,他的身体晃了晃,昏重的脑袋几乎磕在车厢上,落在沈蔻耳边的声音也哑得不像话,“你连夜出城,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倒也……不算十万火急。
沈蔻摸不准他为何冒雨追来,看他这仿佛喝多了头重脚轻的样子,却觉得事有蹊跷。迟疑了下,还是没撒谎,只低声道:“不算十万火急。”
“那就好。”江彻似松了口气。
而后,他猛地伸臂搂住沈蔻的腰身,铁索般牢牢扣住。他的力道极大,仿佛只是轻轻一勾,沈蔻整个人便似飘叶一般,被揽着侧扑向他怀里。
下一瞬,骏马疾驰而出。
江彻右手执缰,左臂勾着她在马背上转身抬腿,令她稳稳骑在他的身前。
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如同针尖冰凉,他撑起披风将沈蔻裹住,稳稳护在怀里。
从头到尾,不过几息而已。
魏成打死都没想到威名赫赫的穆王爷竟会当众抢人,想扑过去救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疾驰而去,连同沈蔻的惊呼声都被风雨消弭。
周遭有片刻安静,各自目瞪口呆。
还是钟氏最先反应过来,大怒道:“这是做什么!蔻儿她是个姑娘家,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说话间提了裙摆冲下车厢,似要凭两条腿追上去。
吓得杨固忙翻身下马,半跪在地抱拳道:“夫人息怒,沈姑娘绝对不会有事。”
官道上尽是泥水,他这一跪毫不迟疑。
钟氏又惊又怒,伸手指着黑漆漆的远处,恨声道:“好歹是个王爷,怎么二话不说就抢人?这算怎么回事!”
“夫人息怒,息怒。”杨固赶紧安抚。
他也没想到江彻会来这手。
但以江彻久经沙场、稳重老练的行事,百姓于他而言是要用鲜血和性命护在身后的,绝不会无缘无故强抢民女、欺压弱小。且近来江彻夜夜不眠,日渐消瘦,神魂都快被收走了,回京后赶着去见沈蔻,又连夜追来,想必是有缘故的。
但这是隐情,杨固岂会乱说?
遂半跪在雨夜泥地里,仰头肃然道:“今日事发突然,王爷有许多事不便细说,但杨某以性命保证,他绝不会伤沈姑娘分毫。夫人若有急事,杨某可派人星夜护送,任凭驱使,绝不怠慢半分。等夫人办完事回京城,定会将沈姑娘完璧归赵。”
钟氏怒“哼”了声。
人都被带走了,她还能驱使杨固追回来不成?
*
越来越密的夜雨里,江彻抱着沈蔻一路疾驰,直到途经一家客栈时才勒马停驻。
客栈不算大,雨夜里灯烛昏黑。
他翻身下马扣开了门,转身朝沈蔻伸出手,是要扶她下马的意思。
沈蔻视若无睹,自己溜下马背。
踩到湿滑的地面时,被裙子紧紧裹住的腿有些发软,脚下打滑,险些摔倒。
她怕拽着马镫竭力站稳,垂了脑袋暗暗骂他——
好端端的坐在马车上却被人忽然劫走,这已经够让人惊慌了,江彻这人还是个莽夫,一路上风驰电掣,像是被虎狼追着一般。他是马技娴熟稳如泰山,却颠得她提心吊胆,生怕漆黑夜里稍有不慎栽下去,摔个骨断手折。
好在如今平安落地了。
沈蔻吐了口气,紧绷的精神一旦松懈,便觉得后背湿腻腻难受得很。方才疾驰时她被江彻兜在怀里,背后有男人的体温取暖,还没觉得如何。此刻浑身湿透,被寒凉夜风一吹,只觉冰凉透骨,如逢深秋。
她捂住鼻子,软软的打了个喷嚏。
江彻闻声回头,看到她躲寒小鸡似的缩在那里,双臂抱胸,湿衣贴身,楚楚可怜。他有些无奈地掀起门帘,朝她招手道:“别傻站着,进来躲雨。”
沈蔻暗里翻个白眼,随他进门。
然而那满脸的怨念和不情愿,以及雨中玲珑有致的身姿,都还是清晰落入江彻的眼底。那一瞬,藏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翻涌而出,画面里她香肩半露,星眸如水,在雾气氤氲的浴桶中帘帐半遮,望着他欲语还休。
那般冲击,仿佛一记重锤砸在濒临散架的脑袋上。
江彻扶着门框,差点疼晕过去。
好在多年自持克制练出的理智足够强大,还有那么一丢丢在管事。
他强忍剧痛,撑开披风挡住她淋雨后的玲珑身姿,向店家吩咐道:“要两间上等空房,尽快送热水进去。给她找一套干净衣裳,将这身洗了熨干,再熬两碗姜汤,多添点被褥,夜里留意照看。”说罢,随手摸出个银锭丢过去。
那店家瞧见白花花的银子,立时堆笑伺候,喊人去烧水开屋。
江彻护着沈蔻的身段,上了楼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