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只能等它自行冒出来。
平素公事繁忙,江彻能跟沈蔻相处的时间有限,倒是这段路途颇长,有她在身边,应该能让他多挖些记忆出来。
遂厚着脸皮进了车厢。
事实上,一路行来,确实有许多画面陆续浮出,虽说疼了点,却还能忍受。
江彻亦渐渐理出了头绪——
他与沈蔻相识于早春二月,就在戚家的澄园。不过彼时的沈蔻与眼前的少女不同,受了戚家婆媳的撺掇后盯着穆王妃的位子,屡屡行事出格。譬如那次的香艳画面,便是戚家婆媳合谋,故意让酒醉的沈蔻褪了外衫卧在给他用的客舍,还悄悄点了惑人心志的甜香。
后来,他好像掉头走了。
从此对戚家心生提防,连带沈蔻都被视作心计之徒。
那些行径无疑是卑微的。
江彻当时心里对沈蔻存有偏见,故屡屡推拒,漠然无视,此刻回想,倒觉得心疼。
他抿唇沉默,任由记忆徐徐浮出,心里五味杂陈。
便在此时,沈蔻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脑海里是少女刻意卑微讨好的模样,连委屈都似刻意装出,让人无从相信。眼底却是此刻沈蔻清澈的目光,像是一泓清泉,连那点懊恼都是有趣的,无缘无故摇头的模样,更是傻乎乎的。
江彻他心头微动。
“总觉得与沈姑娘似是旧识,曾相处日久。”
他觑着她的脸,忽然开口,不知是随口感叹,还是存心试探。听在沈蔻耳中,却如重锤砸在心上,令她喉间遽然干燥,精神微绷。
她当然知道江彻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绝对不能承认。
遂将剥好的板栗送入口中,借以掩饰。
“听人说王爷与顾二姑娘青梅竹马,交情甚深,恐怕这错觉也是由此而生。民女虽微如草芥,比不上顾姑娘天之骄女的身份,在家也是被父母视若明珠的,自有志趣。王爷若只管在民女身上寻顾姑娘的影子,未免落了下乘。”
她淡声说着,半是解释,半是反击,望着他的目光似笑非笑,不卑不亢。
江彻微微愣住。
好半天,他才挪开视线,情知沈蔻如今是一尘不染的白纸,不像他满腹心思,便只道:“她是她,你是你,我还不至于昏聩狂妄至此。”
说罢,背靠厢壁,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沈蔻丢下板栗,阖目佯装养神。
——江彻这人太可怕,还是别随意交谈得好。
待江彻将脑门眉心处紧绷的痛感揉开时,她已倾身靠着软枕,睡了过去。
江彻觑着她睡容,不由勾唇。
旋即,又有点发愁。
在京城时他就算忙得连轴转,总还能抽空到米酒巷瞧沈蔻,换个安眠。但若是离了京城呢?这回办差一去数日,下次或许就得半月,若再碰上棘手的硬茬子,耽误月余也是常事。甚至若边境生乱,更须全力应对。
届时,他难道要将沈蔻绑在腰上随身带着?
那可真成强抢民女了。
余生漫长,奔波无定,他总不能被这怪病困死,连累沈蔻都不得自由。
既然根结在沈蔻的身上且常有古怪记忆浮现,他若将所有的记忆都翻出来,是不是就能找到关窍所在?
米酒巷离王府颇远,往来颇为不便。
若能让沈蔻搬到眼皮子底下住,每日得空时登台多望几眼,要比零星的拼凑快一些。且遥遥相望,无人打搅,要比如今在巷中仓促瞥一眼要好得多。
江彻觉得,这可能是他续命的唯一捷径。
*
马车渐渐驶近城门,外头人声亦渐渐嘈杂。
沈蔻醒来时,江彻已不见踪影。
她的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了张薄薄的软毯,旁边还放着整袋剥好的板栗。
沈蔻眨眨眼睛,有点犯懵。
江彻这是转性了吗?
心中狐疑,鼻端却是板栗幽幽的甜香。沈蔻没客气,将袋子抱在怀里,靠着软枕慢慢磕牙,不知不觉便到了米酒巷的家中。
车夫驱车离开,她独自开锁进院,里头一片寂静,阴天里颇为冷清。
杨固说母亲去了长兴县,算着脚程,最早也得两三日才能回来。沈蔻独自在家无趣,索性留个字条,带上笔墨戏稿,去京郊一处客栈小住散心。
——那是曾俭的产业,有人照应。
沈蔻出城的消息再度报到王府时,江彻已经快麻木了。
好在那客栈离城不远,往来颇为便宜,乘快马出城远远瞧上一眼,半个时辰即可往返。江彻能连哄带骗地将她留在京城,已是心虚之极,哪还能挑其他的,便命杨固派人暗中照料,而后按着日子骑马去看她。
仲夏将过,万物皆盛。
宫城里殿宇巍峨,人心躁动,飞驰在平林漠漠的郊外,倒颇畅意松快。
沈蔻住的客栈坐落在小镇外的官道旁,旁边是连绵不绝的清凉山,有河流蜿蜒,桑陌纵横。客栈旁亦有可供赁居的院落,竹篱围着的芍药绵延盛放,周遭绿萝随架攀援,瓜果初结,是极闲适的农家景致。
江彻去的时候,沈蔻正倚窗伏笔。
窗边一树流苏尚未凋败,晚风里摇曳生姿,她并未梳发髻,满头青丝拢在左肩,露出修长的脖颈。夏日天热,她穿得也单薄,细纱如雾笼在肩上,格外显得纤弱。窗槛上还卧了只肥猫,卷着尾巴打了半天哈欠,见沈蔻没搭理它,窜上房梁跟野猫玩去了。
天际晚霞灿烂,院中夕阳斜照。
她专心致志地提笔写戏,心无旁骛。
江彻远远的策马而立,一时间竟有些挪不开眼,直到晚风拂动衣衫,日影渐而隐没,才拨马疾驰离去。
再次去客栈是在后晌。
沈蔻纱衣珠钗,正提着小水壶浇花,旁边的厨房里炊烟渐起,钟氏亦在其中。良久,钟氏端出了热腾腾的南瓜饼,沈蔻丢下水壶快步凑过去,珠钗轻摇眼若弯月,隔着院墙都能感觉到她的喜悦。
等热腾腾的南瓜饼到手,她欣然去尝,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显然这是个贪嘴的姑娘,与他忆起的零星往事吻合。
那么,美食就是做妥当的鱼饵。
江彻有了主意,进城之后,驰向南屏街上一家叫玉盘空的食店。
第14章 做菜 那滋味,想想都让人垂涎。……
沈蔻母女回到米酒巷时,已近端午。
在客栈的日子其实颇为惬意,不过毕竟是赁居,人来客往鱼龙混杂,不像在家里方便。回家后,母女俩将房屋清扫干净,喝茶歇了片刻,钟氏自去厨房整治饭食,沈蔻则戴了个帷帽,直奔两条街外的蒋家。
——去取她的鹦鹉。
蒋家原就是京城人氏,家里虽不算大富大贵,祖上也曾官至尚书,在言情书网之中颇有点名声。蒋藏山为人正直,跟沈有望同窗数年,交情极深。他如今在京兆衙门供职,虽没有插手案情的手段,就近照顾沈蔻母女俩却不难。
沈家这宅子还是他牵了线买的。
那日沈蔻离开时,故意将两只鹦鹉丢在院里,为的就是蒙蔽盯梢之人。等她走后,蒋家便悄悄拿钥匙开门,取走鸟笼去养,解了沈蔻后顾之忧。
两只小家伙在蒋家过得不错,活蹦乱跳的。
沈蔻欢喜而感激,将钟氏从长兴县带回的一些有趣物件和特产留下,陪蒋夫人说了许久的话。恰逢出阁的小姐妹蒋清音回娘家小住,便邀她去自家坐坐。蒋清音许久没见钟家婶婶,颇为想念,自是欣然随她出门。
鸟笼里鹦鹉叽叽喳喳,两只小家伙似颇兴奋。
沈蔻挽着小姐妹,脚步轻快。
直到途经南屏街的食店玉盘空时,她猛地顿住脚步,眼底浮起亮光。
比起京城里那些有头有脸的酒楼,玉盘空算得上籍籍无名。极寻常的门面阁楼,陈旧的牌匾掩在槐树之间,里头桌椅整齐食客往来,跟这条街上旁的食店并无不同。
吸引沈蔻的是门口新挂的牌子。
上头说店里今日来了位名叫蔡九叔的游方厨子,在此处做菜结缘,凡想品尝菜肴的,都可到食店一层东边的厅里静候。蔡九叔会做五道菜送给合眼缘的有缘人,不取分文。底下则列了今日的几样菜——金沙南瓜、蟹酿橙、梅菜饼、酒香豆苗、鸡汁笋干。
这玩法颇为稀奇,吸引了不少人围观。
沈蔻瞧着熟悉的菜名笑逐颜开,拉着蒋清音就想进去尝尝。
蒋清音却有点迟疑,“当真要试么?”
“你怕做得不好吃?”
“听过游方道士、游方郎中,还没听说过游方厨子,总觉得怪怪的。”
“放心好啦,我吃着他做的菜长大,味道没得挑。待会儿若是能分上一盘,你尝尝就知道了。”沈蔻先给她喂一粒定心丸,寻个靠窗的位子做好,揭了帷帽打量着这家店,心里按捺不住的激动。
蔡九叔这个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沈蔻五岁时跟着沈有望迁居万安县,其后沈有望自微末小官做起,一路做到了万安县令。这七八年间,一家人都是住在县衙旁的小院里,寻常的吃食除了钟氏亲自下厨,多半都仰赖县衙旁的一家食店。
食店的主厨正是蔡九叔。
沈蔻贪嘴的毛病就是他养出来的。
只不过三年前蔡九叔犯了腿疼的老毛病,连路都走不稳,加之上了年纪身子不爽利,便辞了店主,往儿女跟前去享天伦之乐。
沈蔻为此失落念叨了许久。
直到前世,她在穆王府附近的一家酒楼瞧见这些菜色,才知蔡九叔收了个年轻徒弟,打着他的名义做菜结缘。不过他行踪飘忽,只偶尔现身做几盘菜,看眼缘赠送,沈蔻盯梢很久也就碰上过两三回。
谁知今日竟会有缘碰到?
沈蔻且惊且喜,嗑着蜜饯等待食缘。
阁楼二层,江彻身姿岿然,孑然站在两人合抱的粗柱后面。他的身上不见半点锦缎金玉,唯有一身深青色的棉布长衫,头上戴了个斗笠,垂落的黑布挡住半张脸,若非那身冷厉气势无从遮掩,单看打扮,与寻常江湖行客毫无二致。
店里人来客往,他的目光始终未离沈蔻左右。
片刻后,同样粗布短打的杨固快步走来,“主子,厨房都备好了,何时开火?”
江彻朝沈蔻抬了抬下巴,往厨房而去。
杨固瞥向沈蔻的方向,头疼扶额。
出身皇家的穆王爷身份尊贵,自幼锦衣玉食,原是从不踏足庖厨之地的。后来在北边遇到了位老厨子,不知怎的竟生出做饭的兴趣,偶尔还会亲自下厨。不过这实在有损王爷威仪,江彻从前都只在别苑过过瘾。
谁知今日竟跑到闹市来了?
看起来,还是跟底下翘首期待的沈蔻有关。
又是暗中偷窥,又是冒雨夜追,又是亲手剥栗子,如今还要洗手下厨给她做饭,若非江彻处置公事时沉肃缜密如旧,他都快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被掉包了。而至于沈蔻么,这小姑奶奶可能是天生来克他家王爷的。
杨固摇头叹息,赶紧去厨房把守。
*
半掩的窗畔,沈蔻丝毫未察觉暗处的目光。
她满腹心思都扑在了美食上。
等啊等,等啊等。
没耐心的食客们渐渐散去,就连蒋清音都觉得这事儿不甚靠谱了,沈蔻却还盯着通向后厨的那方藏青帘子。好容易看到伙计们端了食盘出来,打头的那个香橙入目时,沈蔻不由握紧了蒋清音的手腕,“来了来了!”
嘴里说着,目光却死死黏在食盘。
像是要用眼神把美食勾过来。
而伙计走近跟前,脸上也是热情洋溢的,“蔡九叔已选了有缘的食客,小的自会送到跟前。没轮到的客官们也别急,小店今日既打出了招牌,断没有让人空手的道理。待会每人送两样小菜,一壶烫好的酒,客官们慢用就是。”
这般手笔,令看客们高兴哗然。
伙计则跟发了横财似的,给两位鬓发斑白的老者各送了一样,而后走到沈蔻面前——
金沙南瓜、梅菜饼、蟹酿橙。
三盘子热腾腾的菜都摆到了她的跟前!
沈蔻大喜过望。
她道了谢,连忙搛了一块金沙南瓜。
这道菜是她幼时的最爱,均匀切片的南瓜扑上面粉炸酥,再裹一层热化的咸蛋黄,热腾腾的吃进嘴里,咸香酥软,与记忆里的滋味毫无二致。旁边的梅菜饼香而不腻,馅儿调得虽比蔡九叔逊色稍许,贵在薄饼劲道,入口香软。
最妙的是蟹酿橙,香橙切去顶盖后挖出果肉,里头装了蟹肉,再浇上料汁,蒸熟了香气扑鼻。若逢秋日里蟹黄出来,往里头裹些蟹粉,那滋味,想想都让人垂涎。
美味入腹,沈蔻眉眼皆笑。
旁边蒋清音尝了,也诧异道:“手艺果真不错,放到朱雀街的那几处酒楼里都不逊色。倒是这结缘的举动古怪,白做菜不说,还来个见者有份,怕是要倒贴不少银钱。”嘴里感叹着,筷箸又伸向碟中。
沈蔻笑而不语。
这位蔡九叔高徒行踪飘忽,神出鬼没,做什么她都不觉得奇怪。
倒是佳肴难得,她同蒋清音先过了点嘴瘾,便请伙计将菜趁热装进食盒,留了封谢银之后,带回家与钟氏同享。
很快,沈蔻就发现了规律——
那位蔡九叔高徒的最近可能很有兴致,隔上三日就会在玉盘空挂出招牌做菜结缘,而她总是那个得天独厚的,每回都能分得三盘佳肴,借而大快朵颐。
有了美食犒赏,起戏也如有神助。
沈蔻自与谢无相谈妥之后,剩下的戏本陆陆续续写了近三个月,在客栈住的那阵子和近来更是进展神速,终赶在五月底前将整个戏本写了出来。
她自己先斟酌着改了两遍,直到满意了,才誊出稿子去寻谢无相。
——不得不说,谢无相虽严苛了些,甚至吹毛求疵,却是极有才学见地的,细节上也会极耐心地精雕细琢。这稿子写出来,比起沈蔻最初的设想,可谓脱胎换骨,点石成金。
令她都满心期待。
*
时令已近小暑,京城的达官贵人们纷纷出城避暑,戏楼的生意却红火如旧。
曾俭有点忙,正招呼几位贵客。
伙计请沈蔻稍坐,奉了香茶。
屋里略热,她不是很想喝茶,见花梨木架上搭着好几件极精美华丽的戏服,不由想象她那戏本里的角儿若穿了这衣裳登台,会是何等艳惊四座。心中向往之余,不免凑近跟前细看裁剪绣纹,若不是怕污损了新衣,甚至想伸手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