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蔻伸个懒腰,因是闲居家中,懒得费心梳弄发髻,便随手取了支珠钗将满头青丝挽起,而后出门买菜。
风吹得和暖,远远有饭菜香气飘来。
闻着像是炒牛肉的味道。
沈蔻有点馋,打算待会也买些牛肉炒了吃,再添上开胃的酸笋,买两只张家食肆里炸得外酥里嫩、香气扑鼻的萝卜丝饼,配上个新鲜爽口的汤,母女俩的午饭就齐备了。至于后晌的点心,就买食肆隔壁的银丝糕,他家的小哥腿脚勤快,只消多给几个银钱,便可掐着点将热腾腾的糕点送来。
刚出笼的银丝卷软绵香甜,绝对美味!
沈蔻咽了咽口水,加快脚步。
直到两道人影毫无防备地闯入视线。
——巷口拐角处有两株老槐树葳蕤参天,遮出满地的荫凉。几位老婆婆搬了小凳子在树下纳凉,顺便看着跑来跑去的儿孙,原本极有市井气息的画面里,却忽然有两人策马拐入巷中。马匹神骏,毛色漆黑油亮,背上的男子锦衣玉冠,身姿昂扬,如同画中的巍巍玉山,在春光小巷里格外惹眼。
竟然是江彻和杨固。
他们怎会来这里?
沈蔻脑袋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就想扭头回家,避开他们。
但若真避了,未免太过突兀,以江彻的性情必会起疑,到时候反而麻烦。而此处离巷口只有百来步,两侧除了紧闭的民居院门,没半个巷道岔路能拐过去。
沈蔻无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就当她从未见过这对主仆,更不知道江彻的身份。
反正江彻没带王府的仪仗。
她只拿他当路人,应该能蒙混过去。
第6章 旖旎 香肩半露,鬓发如云。
浓密槐荫里,江彻端然坐于马背,目光牢牢锁在沈蔻身上。
巷子不算太长,这时节春风熏暖,临墙的绿草渐渐茂盛,有芍药含苞,梨花初绽。
沈蔻穿了身家常的玉色春衫,长裙曳地,半臂里的纱袖随风轻卷。满头青丝只用珠钗挽起,不见多余的花钿珠玉装饰,却因脖颈修长,肌肤娇嫩,愈见楚楚柔婉之态。
巷里起了风,她轻捋碎发,半垂蓁首。
江彻前几次只是遥遥望她,这会儿缓缓催马前行,隔着十来步的距离,可将她的容色打量得一清二楚。黛眉杏眼,肤白如雪,不见钗簪耳坠的装饰,反而显得利落干净,像是道旁的灼灼桃花,天然清丽。
他的心头也随之剧震。
实在太像了!
不是说像顾柔,而是与他那日忆起的模样万分相像,身量、步态、眉眼、唇鼻,无不让他觉得熟悉,连她抿唇时极浅的酒窝是毫无二致。在他的目光挪向柔嫩唇瓣时,又有一副画面忽然闯入脑海——
少女酒醉后双颊酡红,只穿单薄纱衣侧卧在红绡帐里,香肩半露,鬓发如云。
屋中充斥甜香,令他满身燥热。
那似乎是在戚家的宅子里……
江彻心神骤紧,眸色愈深。
两人相向而行愈来愈近,擦肩而过时,江彻嗅到一股熟悉的淡香。
心底有一瞬剜痛。
他忽地侧身靠近,伸手搭在她肩上,“沈蔻。”
沈蔻触到火炭似的闪到旁边,整个人几乎贴在墙上,蹙眉微恼道:“你做什么!”斥责之间,眼神里的戒备毫不掩饰,似将他视作市井里的孟浪轻浮之徒,避之不及。
江彻惊而回神,有点尴尬地收回了手。
“抱歉。”他垂目沉声。
兴许是被那香艳旖旎的画面诱走了神思,他刚才贸然出手,确实是失态了。然而心里疑惑愈浓,他清了清嗓子,以手理袖权作掩饰,微微俯身道:“贸然打扰,其实是有件事想请教。不知姑娘与东林街的戚老夫人,可是熟识?”
“算不上太熟。”沈蔻淡声。
江彻颔首,目光在她眉眼间徐徐打转。极漂亮的一双眼睛,像是春光映照的清泉,清澈见底。藏于眼底的陌生与提防也毫不掩饰,显然是他方才举止突兀,令她误认作了歹人。遂竭力温声,道:“放心,我不是歹人。”
沈蔻轻轻点了点脑袋。
江彻接着又问:“听说戚家新收了个义女,也是姓沈,可是姑娘?”
义女二字落入耳中,沈蔻心头乍跳。
她下意识垂眸,伸手去理被风吹乱的裙角。那日在澄园中,她分明拒绝了戚家婆媳,江彻怎会听见这般无稽的传闻?莫非……可怕的猜测被迅速压下,她只状若随意地道:“兴许是别人吧,我有父母亲,无需再认义母。”
说罢,再不敢逗留,挽着竹篮走了。
剩江彻独自立于风中,疑窦更浓。
他记得那日强行挖出的记忆里,戚老夫人说收了她做季氏的义女,而沈蔻神情娇羞,对他很是殷勤。甚至于方才遇见,他还忆起那般香艳的画面。可如今,她的名字、容貌与记忆无差,这事儿却错了?
江彻凝目沉眉,瞧着她的背影走过拐角,只好催马离开。
外头杨固已等候多时,好容易等到他出来,忙请他行至僻静处,压低了声音道:“方才杨凝派人传信,说薛氏招了。陆元道确实没死,是被人偷梁换柱弄出天牢,躲在了五仙岭,背后是谢峤在安排,当日所谓的证词亦是诬陷。红丸案中,顾家和左相恐怕都是冤枉的!”
极低的声音,却令江彻心头剧震。
他霎时收敛了心绪,神色骤肃,“安排人去五仙岭,找到陆元道的踪迹!”
杨固应命而去,江彻亦拍马回府。
是夜,江彻睡得十分踏实,直至三日之后噩梦再临,将他拖进无底深渊。
他从梦中惊醒,心跳迅疾如鼓。
皱眉瞧了眼摆在床头的画像,江彻已万分确信,他这噩梦唯有亲眼见到沈蔻可解,就像到日子就得吃药似的,看她的画像全然无用。这种事情实在诡异,加上那些不时闪出的古怪画面,江彻甚至有些怀疑,这噩梦会不会跟那些零散浮出的记忆有关?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起身去了书房。
反正没觉可睡,不如翻几本兵书。
翌日,杨固在天蒙蒙亮时起身,瞧见自家主子坐在窗畔,静如石雕,像是独自读了整夜的书,心里不由钦佩,还在上值时恭维了几句。江彻有苦说不出,只吩咐他派人照看好沈蔻,盯着她的动静,勿令有所闪失,再备份贺寿的礼送到戚家。
——再过两日,是戚老夫人的寿辰。
戚家虽不算贵重门庭,却与江彻交情颇深。
因阮昭仪未入宫时与戚家姑娘相交甚笃,后来戚氏嫁入公府,时常入宫探望,亦借公府的名头暗中相助,令阮昭仪极为感激。江彻因此颇敬重戚家母女,待戚氏诞下顾柔,也格外照拂。
如今戚老夫人贺寿,江彻打算亲自去一趟。
顺便问点儿沈蔻的事。
*
米酒巷里,沈蔻尚不知有人暗中窥探。
她正与钟氏换衣裳,准备出趟门。
时令已是暮春,快到沈有望的生辰了,一家人千里相隔,母女俩满心担忧却无能为力,只好去京城里香火颇旺的法镜寺进香,祈求他在外能康健顺遂。在殿里挨个磕头进香之后,母女俩才刚出了庙门,便听有人在背后连声叫“沈姑娘”。
沈蔻诧然回头,就看到了孙婆婆。
她身上穿着簇新的锦衣,一张脸笑得跟开花了似的,上前拉住沈蔻的手便笑吟吟道:“天底下竟还有这样巧的事。老夫人昨儿还念叨呢,说许久没见姑娘,不知姑娘近来过得怎样,谁成想今日就碰着了。看来是佛祖有灵,要成全老夫人的心意!”
态度实在亲热,看得钟氏惊诧不已——
“这位是?怎么从前没见过?”
孙婆婆不待沈蔻回答,便含笑道:“想必这就是沈夫人吧?奴婢是戚府的婆子,今日咱们府上老夫人贺寿,奴婢特来进香,没想到会碰见沈姑娘,当真是缘分深厚。”
沈蔻听得几乎掉出鸡皮疙瘩。
郊外故意落水的事她从没跟钟氏提过,毕竟是她犯糊涂,说了只会让母亲担忧。
谁料今日会碰见这么一出。
旁边孙婆婆还在殷勤堆笑相邀,“难得今日碰见,又逢老夫人的好日子,府里略摆了几桌小宴,姑娘若无旁的事,不如过去坐坐?”她瞧钟氏打扮朴素,料想孤女寡母日子难熬,钟氏不像沈蔻年少天真,应会愿意攀高枝,便也盛情邀请。
沈蔻哪会让母亲卷入其中?
戚家打的什么算盘,她心里一清二楚,慈爱投缘是假,撺掇利用才是真。否则,前世也不至于在顾柔回京时骤然翻脸,丝毫不见素日的亲近姿态。
那是冷冰冰的算计,如利刃插在心上。
沈蔻心里哪还会有感激可言。
上回之所以去澄园,不过是觉得自身行事欠妥,明面上欠了戚家,不好立时撕破脸皮,说话时留了几分情面。如今戚家既枉顾她推拒的态度,纠缠不休,自是不能再含糊下去的。遂拦住钟氏,单独遂孙婆婆前往。
途中选了样贺礼,又买了个帷帽戴着,说好只从偏门进出,不在宾客前露脸。
孙婆婆知她有些前途可用,自是奉承着应了。
到得戚府,果然酒菜飘香,笑语喧哗。
沈蔻避过人群,到偏厅里等候。
没多久,戚老夫人就由贴身丫鬟搀扶着兴冲冲的来了。寿宴之上,她今日是受所有人瞩目的寿星,却并未做铺张装饰,只选了苍青镶领的春衣,花白的头发拿圆头金簪挽着,腕间一只戴了半辈子的玉镯。除此之外,最惹眼的是领口那枚祖母绿。
先太后亲手赏赐的。
沈蔻敬着她身份,奉上寿礼,先给她拜寿。
戚老夫人顺着杆子往上爬,见她有心,不免旧话重提,甚至颇露骨地道:“难得咱们投缘,你若肯答应,我自不会亏待。今日穆王爷也会过来,他与我家素来交厚,若见了你,想必也会欢喜。到时候你随我多去几趟王府,没准儿……”
“没准儿能攀上穆王,老夫人是这意思吗?”
陡然被打断,戚老夫人脸上笑意微僵。
却还是维持笑意,去握沈蔻的手,“你生得这般出挑,若是跟了旁人,委实辱没。穆王爷是个谦和有礼的人,从不计较门第身份,若能得他青睐……”
话未说完,便见沈蔻拂袖起身。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亦涌起浓浓的不悦。
“当日老夫人出手相救,确实令人感激。但老夫人屡次说这些,听着却叫人寒心。我只问一句,若我这张脸生得不像顾姑娘,老夫人会如此苦心婆心吗?不会!您思念骨肉,无可厚非,但若想将我视作顾姑娘的影子送到人前,那未免其心可诛!”
说话的语调不高,却毫不留情。
戚老夫人原是想仗着身份再推一把,打死都没想到沈蔻会跟她翻脸,一时间愣在那里,唯有嘴唇翕动,犹豫着是该生气,还是耐了性子接着劝说哄诱。
沈蔻却没打算多待。
“今日随孙婆婆过来,既是贺寿,也算答谢当日的救护。老夫人既不肯死心,我便将话撂在这里,每个人自有缘法,顾姑娘的福气我不愿沾,更不想沦为旁人的影子,这事儿没半点余地。老夫人若再浪费口舌,就是强人所难,看不起沈家了。”
“往后您多保重,告辞。”
她沉了声音说罢,顶着戚老夫人惊怒的目光,转身快步出门。
才走到中庭,忽听不远处有人叫她,沈蔻循之望去,便见季氏的女儿戚渺打扮得花枝招展,徐徐走来。她的旁边是江彻,金冠之下眉目冷清,锦衣蹀躞将身姿衬得颀长端然,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的身上。
戚渺则怨念地瞧着她,似苦大仇深,方才开口叫她的恰是这位千金。
沈蔻不由乐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第7章 催婚 脑海里无端蹦出了沈蔻的模样。……
戚渺对沈蔻的态度很复杂。
她跟顾柔相差两岁,自幼便感情颇深,在顾家获罪流放之后,还伤心郁闷了好一阵子。后来听说有个姑娘长得像她表姐,还甚为欢欣,嚷嚷着要见一面。直到听见戚老夫人与季氏私下议论,说要将沈蔻养出顾柔那般气度,送到穆王跟前,立时就不乐意了。
让沈蔻拿顾柔的情分去纠缠穆王,不是鸠占鹊巢么?
那她表姐怎么办?
戚渺心里藏了疙瘩,对沈蔻的印象一落千丈。
事实上,前世在沈蔻攀上江彻时,还屡屡讥讽挤兑,只是沈蔻鬼迷心窍没听进去。
今日戚家办寿宴,江彻抽空来贺寿,恰逢老夫人更衣离开,戚渺早就从孙婆婆那里打听出了端倪,想着穆王爷未必有耐心等,便亲自领路过来。谁知才刚走近,就见沈蔻从厅里出来,步履生风。
看那架势,好似心想事成,浑身轻松。
戚渺下意识觉得,沈蔻应该是跟戚老夫人谈妥了。
她自幼骄纵,心里不痛快就要吐出来,遂扯了扯江彻的衣袖,请他别说话泄露身份,而后叫住沈蔻,上前道:“看这相貌,你就是沈姑娘吧?怎么,是不是听了我祖母的劝,想仗着眉眼跟我表姐有几分相似,鱼目混珠去攀附穆王爷呀?”
沈蔻瞥了眼她,没说话。
戚渺只当她是默认,轻哼了声道:“祖母是不是还说了表姐的习惯,还有穆王爷的喜好,教你东施效颦,去讨穆王爷欢心?怎么,是觉得自家身份见不得人,所以要冒领旁人的交情去攀高枝?”
她有意添乱阻挠,这话存心激将,为的就是让沈蔻恼羞成怒,好让江彻看清真面目。
误打误撞,正中沈蔻下怀!
沈蔻慢吞吞抚弄衣袖,感觉得到江彻的目光,却一眼都没瞧。
只等戚渺说完,才勾了勾唇道:“东施效颦,鱼目混珠,这种事谁爱去谁去。别说是穆王,就是金王、土王、水王,跟我有何干系?听说穆王毫无人性,骨头里的血都是冷的,跟修罗夜叉一般,我可没兴趣!”
说罢,又加重语气,“这辈子都没兴趣!”
而后甩袖抬步,扬长而走。
剩戚渺从满面惊愕转为暗自窃喜,屋里听见动静的戚老夫人扼腕叹息——
穆王出身尊贵战功赫赫,最是心高气傲,听见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话,定会生气。且他眼高于顶,最见不得骄矜没脑子的人,方才那番话实在不敬,他怕是已将沈蔻视作草包了。出师未捷先折戟,这事儿还有什么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