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筹谋周密,已是三夜未眠。
江彻许久未能歇息,加之思盼佳人,公事既毕,当即纵马赶往钟问梅家中。到得那边,对着沈有望夫妇的满面惊愕,他也未多做解释,只问沈蔻在何处。得知她今日去了郊外赏玩茶梅,当即拨转马头,追了过去。
*
郊外,茶梅如海,艳若织锦。
沈蔻身裹披风,盈盈立在几株茶梅之畔。
她的旁边则是消失许久的谢无相。
襄平侯府寿宴的当晚,他在捉到刘勋等人后,便随着亲信潜出侯府,躲在了京郊。后来侯府被封,阖府获罪,他因有江彻出言开脱,加之对查案出力不少,算是戴罪立功,永明帝便亲自开口,免了他的罪行。原本他可重归京城,谢无相却没打算再回去——当年从盐帮回到侯府,既是迫不得已,也是想寻出时机为生母报仇。
如今侯府倾塌,大仇已报。
谢无相原就深深厌恶谢峤父子,哪还愿意再跟侯府有瓜葛?遂易为生母的姓氏,打算按着舅舅的安排南下,在江南开拓另一番天地。原先芙蓉般所在的戏楼已被查封,即便谢无相特赦无罪,他也没打算再启用,只让曾俭和伶人们收拾行囊,同下江南。
动身之前,他特地来寻沈蔻。
“……苏念的事我听说了,她的生母和弟弟已寻到了京城,阖家团聚,她很是感激。只是谢家正当风口浪尖,她毕竟曾与侯府有瓜葛,怕贸然去寻你会给你惹来非议,才没贸然前去。还说,等江南的戏班开起来,定要竭尽全力,将你的戏本演好。”
公子清冷,红衣烈烈,除去谈论戏本之外,难得说这么长的话。
沈蔻闻言莞尔,“我来时瞧见戏楼锁着门,还以为经了风波,这出戏会夭折呢。”
“它会是芙蓉班南下后的头一场戏。”
“定能一举成名。”谢无相笑着补充。
见沈蔻跟着笑起来,他眸色稍软,道:“与我们一道南下吧?沈大人若还想为朝廷效力,寻个江南的官职,不比京城的逊色。”
一道南下吗?
沈蔻确实是这样打算的。
脑海里,却不知为何浮起了江彻的模样。前世的种种冷硬姿态渐而远去,在江彻说出不要妄自菲薄几个字时,她对他其实已悄然改观。而今行将别离,想起的是他在彭王手底下护她周全,是他在山道突然现身,免了她跌入谷底的灾难,是他在江州的欲言又止,是他护父亲千里北上,为她钻进厨房,默默送来一顿顿佳肴。
他确实用了心思,只为她。
但那只是明媚春光般的柔暖滋味,江彻醉后的那番话,还不足以炽烈到让她抛开顾忌飞蛾扑火——前世情窦初开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热情早已消磨殆尽,沈蔻知道穆王府的暗潮云涌,亦知道要真的坐上穆王妃的位子,她需要鼓起多少勇气。
她抬起眼,瞧向冬日枯凋的山峦。
半晌,轻轻颔首道:“家父原就打算去江南另谋生路,届时安顿下来,我便去找你们。”
谢无相笑瞥她眉眼,“那我扫径恭候。”
日影西挪,风亦渐凉,谢无相素来不爱在人前露脸,也没打算送沈蔻回家,招致旁人打量的目光。知她的表哥就在不远处,可送她安然回住处,便先辞行,由老伯推着徐徐远去。
沈蔻迎风站了片刻,转身去寻钟衡。
才走至拐弯处,耳畔忽然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
“沈蔻。”
她愕然驻足,怀疑是听错了,正想闷头离开时,忽听身后枝叶索索轻响。回头就见江彻锦衣端贵,自粗壮的树干后露出身形,朝她走过来。他大概是站了很久,神情中露出明显的疲累,头顶飘了落叶也浑然不知,那双深邃如暗夜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微哑道:“你真要去江南?”
他问得极为认真,眼底没了惯常的威压审视,只是静静的等待她的答案。
沈蔻心尖隐隐有点痛。
却还是颔首道:“是啊,早就打算好了的。”
“不想……再尝蔡九叔的厨艺了吗?”
他的措辞隐晦,神情却是直白的,殷殷望着她。沈蔻又不傻,哪能不知江彻的言下之意?这男人生来尊贵,战功赫赫,在谢峤彭王那等公侯亲贵跟前都昂然冷傲,更从未在谁跟前低头。贵女们尚且不轻易洗手作羹汤,他以王爷之尊,甘愿时时下厨,其实是将她视为了例外,给以殊遇。
沈蔻何尝不贪恋他冷硬之下的温柔?
可惜……
她垂眸,秀致的脸颊笼在斜阳淡金色的辉彩里,“我确实喜欢他的手艺。只不过,再怎么喜欢,都是可以戒掉的。”
极柔软的声音,似晚风拂面。
江彻心头却阵阵揪痛,缓缓走到她跟前,折腰躬身时,再无平素的冷厉威仪。他的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声音近乎温柔,“既然喜欢,何必戒掉呢?若你不愿留在京城,我就同父皇求个江南的封地,还是每日都给你做这些家常菜色,好么?”
第44章 前世 江彻跪在地上,紧紧抱住她冰冷的……
冬日清寒的晚风拂过面颊, 沈蔻抿了抿唇。
说不心动是假的。
前世情窦初开,她曾那样盼望江彻的温柔姿态,求之若渴, 奉若瑰宝, 甚至愿意为他踏入漩涡。乃至于如今,陡然陷入他的怀抱, 落入他的眸底, 对着他的身姿与言语,心头仍然会有悸动,如同鹿撞, 难以克制。
可惜冰湖风雪的烙印太深。
哪怕如今的江彻与从前迥然不同, 她独自揣着旧事, 实在难以毫无芥蒂的重燃火苗, 更不敢确信他这样的温柔心思会延续多久。
跨越生死, 她比从前勇敢了些, 能以手中的笔在生计窘迫时谋出生路,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也比从前懦弱, 不敢轻易捧出真心交到旁人手上, 更不敢为他贸然踏进皇家高门的龙潭虎穴。
沈蔻拿脚尖捻着地上枯枝, 手指微攥。
“王爷想做什么,自可随心所欲, 却也不必特地这样。我人微力弱,怕承担不起。”
“更何况,朝堂沙场, 哪里离得了王爷,岂是说走就能走的。”
“这样的玩笑话,往后不必再说了。”
“保重。”
她低声说罢, 绕过江彻,紧攥的双手藏在袖中快步离开,到得后来几如小跑。
江彻瞧着她单薄背影,眸色渐深。
从前,他或许离不开朝堂,放不下沙场。
如今却未必。
*
巍峨宫廷里,陈皇后双手捧上热茶。
冤案大白,曲贵妃获罪受罚,彭王禁足失宠,于陈皇后而言可谓大获全胜。先前被永明帝猜忌的嫌疑尽数洗清,没了曲贵妃母子的威胁,她也乐于摆出贤良姿态,在这段时日里抛开争权夺利的心思,只以夫妻之情陪在皇帝身边。
事实上,她目下确实也不急。
——没了曲贵妃护持,加之襄平侯府倾塌,彭王哪怕还活着,却是臂膀尽断,宠爱尽失,能给东宫带来的威胁已微乎其微。
唯一令她顾虑的,就只有江彻。
手腕强硬,战功赫赫,能悄无声息的将整个红丸案的线索尽数攥在手里,翻出这般风浪,着实出乎陈皇后所料。从前两位皇子相争,各有帝王的宠爱和后宫朝堂的倚仗,相较之下,江彻是靠着出生入死堪堪争得立足的权位,加之时常为永明帝办重臣的案子,其实暗里树敌不少,朝堂上的根基不算深厚。
如今却不同了。
顾家的冤案一旦平反,回京后哪怕再无公府的尊荣,族中男儿却都还在,且有不少是出类拔萃的。假以时日,必定能凭从前的经营和人脉,聚拢起一股不小的力量。而左相被诛之前门生故旧也不在少数,瞧着江彻为左相洗清冤屈,暗里感念恩德之余,未必不会生出投靠之心。
这两股力量若是聚在江彻身旁……
顾柔与江彻原就青梅竹马,一旦两府结了姻亲,牢牢绑在一处,无异于如虎添翼。
后者无从着手,前者却是能横加阻挠的。
陈皇后笑容温和,将茶杯轻轻搁在永明帝跟前,道:“这阵子朝堂事情多,皇上想必累坏了。倒是看不出来,穆王瞧着冷情,心思却是缜密,能在谢峤和曲氏的严防死守下不声不响的搜齐了证据,怕是吃了不少苦。从前只觉他心性坚毅,如今看来,倒是有情有义的。”
永明帝闻言,淡淡抬眼瞥她。
“这事儿,你没帮忙?”
“臣妾倒是想帮忙。只可惜臣妾深居后宫,太子先前屡屡被谗言中伤,心思都拿来给皇上分忧,实在没顾上谢峤。倒是穆王,从前就在军中历练,又帮着皇上办了些大案,手底下消息灵通,才能挖出那些隐藏极深的线索。这是费力的活儿,臣妾怎好抢功。如今尘埃落定,皇上也该赏他些什么吧。或者,给阮昭仪抬个位分,也算嘉奖穆王为君分忧。”
她说得殷切,却令永明帝微微皱眉。
穆王在这事上露出的手腕,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毕竟刑部替换死囚那样的事情,他身为帝王都不曾听闻,江彻的消息未免太过灵通。原就在军中声望颇隆,再配上这份心机手腕……永明帝自诩年富力强,还见不得皇子锋芒太盛。
他啜了口茶,靠在短榻锦枕上。
“不急。他性子太硬,还得磨磨才行。”
陈皇后不无遗憾的叹息了声,“性子是急了些,倒是臣妾欠考虑了。不过说起来,近来宫里头有些传闻,倒挺有意思。说穆王身边有个女子,生得貌美多姿,性情温柔体贴,很合他的脾气。这回他对此案用心,未必不是为了帮她。”
“是么?”永明帝微诧,“他这是铁树开花了?”
陈皇后掩唇而笑,“年轻气盛,原该如此。”
“是哪家的姑娘?”
“就是原万安县令沈有望的女儿,名字叫沈蔻。原是沈有望流放之后,母女俩投奔到京城里谋生的,不知怎么被穆王瞧上了,时时照顾不说,还将她养进了府里。皇上想想,他那后院里冷清得跟一潭死水似的,半个女人都不肯添,能将沈姑娘留在身边,定是极为看重,怕她出岔子,用心护着。”
“这事倒稀奇,没传错吧?”
“没有!上回谢家办寿宴,他还带着沈姑娘去了,见着蓁儿跟她起口角,还放了狠话,一副给佳人撑腰的模样。外头的女眷们都知道这事,还说他瞧着面冷心硬,实则最重情了。先前为着他的婚事,臣妾可担忧了许久,如今既逢良缘,想来他是不会推却了。”
永明帝未料儿子还有这种时候,饶有兴致的问起详细。
陈皇后既是特地提起,自然提前打探过。
将听闻的细枝末节说了些,末尾道:“沈有望位卑不忘国,能扛住谢峤的威逼利诱,尽职尽责地查案,足见是个难得的清直忠臣。这样人家的女子,品行定是极好的,既然穆王心仪,臣妾瞧着倒比从别处挑的要好。且沈有望为朝廷尽心尽力,皇上若能亲开玉扣,给他赐一门风光的婚事,也是极大的恩典。”
话说至此,永明帝不由目露嘉许。
江彻的婚事确实令他十分头疼。
因着军中威望和战功牵系,永明帝很早就定了主意,穆王妃定得低娶,不宜再添实权助力。但这事儿办起来却不容易,毕竟江彻是皇子,若娶得太不起眼,于皇家颜面无益。是以先前陈皇后挑中华而不实的魏家时,永明帝其实颇为中意。可惜江彻脾气太倔,愣是不肯答应。
强扭的瓜不甜,永明帝只能打消心思。
如今却好,沈有望并无半点根基,却因着红丸案,博了个颇难得的清正名声,他只消在这事儿上做点文章,给沈家添几分恩宠,便不算辱没皇家。更难得的是江彻中意沈家姑娘,甚至还安顿到府里照顾,不像从前似的,见着姑娘连眼皮都不肯抬。
这可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岳家么?
永明帝甚是满意,阖目盘算。
*
小半个月后,沈家三口回了京城。
离别太久,难得团聚,一家人在京郊落脚,或是在周遭赏玩散心,或是跟钟问梅一家围炉闲谈家常,过得甚是惬意。南下的事情也在这些时日里商议妥当,如今回了京城,只消跟蒋家打个招呼,将这座花费重金买来的院子卖了,便可动身前往江南。
沈蔻欣悦之余,隐隐生出不舍,却极力克制着不露分毫。
这日前晌,雪落纷纷。
天气渐渐转寒后万物凋敝,昨夜北风忽紧,今晨醒来时地上已积了薄薄的一层,待得早饭过后,已是半指之厚。屋里炭盆熏暖,沈蔻正同钟氏一道收拾行囊,忽听外头巷中传来不小的动静,渐渐似到了家门口。
少顷,便有人在外扣门。
此时飘雪稍驻,沈有望从院里赶过去开可门,顿时愣住了——
外头侍卫开道分列而立,宫女执扇阵仗不小,当中一位年长的老内侍笑容慈和,两肩上薄雪未消,瞧见他,便笑眯眯道:“沈大人,尊夫人和令嫒这会儿都在家里吧?”
“都在,大人这是?”
“来宣旨的。”
内侍说着,双手捧了两封明黄的圣旨入内,待沈有望与沈蔻母女各自恭敬跪好,便朗声读了旨意。
头一道是给沈有望的,说他为人清正,不畏强权,虽遭奸佞构陷却始终不屈,在这场拨乱反正的案子里立功不小,其位卑不敢亡国的拳拳忠心实在难得,堪为州县官员之表率,特地颁赐圣旨抚慰,赐了个四品的虚职。
第二道阵仗就更大了。
先将沈蔻狠狠夸了一通,譬如闺中毓秀,才德出挑云云,而后夸了夸沈有望夫妇,末尾赐婚以示恩宠。
沈蔻听罢,霎时呆住了。
非但她,就连沈有望夫妇都面面相觑,打死都没想到会来这么道圣旨。
还是内侍有经验,见一家三口各自傻愣愣跪着,含笑道:“这样大的喜事,高兴傻了不成?还不接旨谢恩?”
两道明黄圣旨摆在跟前,院外更有侍卫宫人罗列,这阵仗的背后,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威仪。
沈有望叩首接旨。
直到传旨的人离开,沈蔻还愣在那里,脑海里万千念头闪过,最后笃定了猜测,回屋拿个披风裹在身上,没理会沈有望夫妇的诧异唤声,拔腿就往穆王府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