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已经跑远了。
阿宝深以为,这次那左酸儒是把自家四哥给气着了,说了那么多讨人厌的话儿打击人,真是可恶极了。
卫四洲骑马走了一天一夜,进了一个破落的小村庄,庄子里的人见到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身环宝剑□□,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纷纷走避。
想十多年前,他和母亲刚进村时,这些人的目光打量中都充斥着鄙夷和不怀好意,哪有而今这般小心翼翼。
他行到村子尽头最末一处屋舍,墙院木篱都被人扒得只有剩墩坑,唯一一间屋舍也破烂得一眼能看到屋内家涂四壁的惨败样儿。
没错,这里就是当初他和阿娘一起生活了近五年,和小丫头第一次见面的“家”。
人已逝,家已破,往事不堪回首。
他跳下马,一个老汉就从隔壁跑了出来,指着他问,“哎,你……你不会是卫小四吧?哎,都,都长这么大了。你这是去从军,当,当上大将军了?哎呀,慧娘要泉下有知,可该冥目了啊!好孩子,要不,来叔屋里喝口水?你婶儿今天还杀了鸡,咱们坐下聊聊?”
这老汉看起来殷情小心,其实当年没少觊觎过他娘,他家老婆子逢人就说他娘坏话,害她娘没少受村里妇人的白眼和侮辱,他气得拿木棒子追着他打几回,还偷过他家的鸡。邻里关系,可谈不上和睦。
第63章 出关,东进
卫四洲甩了一吊钱,打发掉了老汉,独自跨入了小院。
走过庭院,看到角落里一块破木板,眼前似乎浮现出他们刚到此处,母亲为了安抚他低落的情绪,特地花了一整天时间,在院子里给他做了那个秋千。
他玩得高兴极了,觉得仿佛又回到了曾经仆从环伺的快乐日子,全然没注意母亲娇嫩的手上满布着血痕,看着他的目光始终充满了心疼和怜爱。
两室的屋子里,灶房里的那个小破柜子早没了,小丫头就在从那里突然消失的,他们一起坐过的小凳子,吃过野兔汤的破碗都没了;卧室里,只有母亲后来一躺数月的坑床还留着,他用来祭拜母亲骨灰盅的小矮桌也没了……
他走到那矮柜的墙角,站在那里良久。
墙角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日头慢慢西斜,屋内不点灯的话会非常暗。他们没钱买碳火,只能留个小小的通风口,不敢留大窗口怕招风入了寒气。即使如此,那几个冬日他窝在母亲怀里,依然睡得不安稳。
母亲出生便是被娇养长大的千金小姐,哪里有在外谋生的能耐,能勉强支撑着陪他长到十来岁,已经是她所尽的最大努力了吧!
要是当年他们没有突然离开那个华丽的大屋子,是不是就不会失去母亲了?那又会是怎样一种生活?
他迅速抹去了这种懦弱的想法,一切向前。
他又忍不住朝四下里看了看,如此破败,灰尘满布,蛛网横结,啥也没有,还是紧紧揪着他的心,久久地动弹不得。
直到,疑似一声开门响,传来一个熟悉甜美的声音。
“洲洲哥?咦,这是哪里呀?你们拔营换场地了?”
韩倾倾是打开卧室,发现换了天地,住黑漆漆的房间里瞧了一眼,貌似瞧见了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拿出手机照了照,看清了人后,便大胆了走进了屋子。
“你今天没有训练吗?这里是……你们训练的房子,是不是练习城市巷战?”她看了半晌发现只是个空荡荡的屋子,但心里莫名觉得有些奇异,“这里我是不是来过?”
卫四洲转过身,看到小姑娘站在灶头前,灶上的那口大铁锅早没了,盛水的桶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呀,这里是阿姨和你的家吗?我记得有个柜子……”她走到那个空空的角落,比划了一下,回头以眼神询问他。
卫四洲突然觉得有了说话的力气,“是,你还记得?”
韩倾倾感觉到男人气息有些低沉,上前攥住他衣角,“洲洲哥,你别小看我,我记性挺好的。我还记得,那天你好凶的……”
他听着她小小声地回忆,打开的那扇记忆大门后的景色,与自己想的有很多不同。
“我现在想着,阿姨长得挺美的,要是还在,肯定和我妈妈一样漂亮的。还有啊,阿姨明明很有讲礼的,为什么你那么凶呀?”
在小姑娘的眼里,曾经那个世界没那么肮脏,也没那么黑暗,虽然家徒四壁,还有一口兔子汤,屋舍寒冷,还有阿姨温暖安心的笑……他心里曾经疯狂呼喊过的“不够,这些都不够”,现在都化为一声轻轻叹息。
那时候,只要有娘在,能看到娘的笑,听到娘的声音,闻到娘身上淡淡的馨香,就够了。那是他愿意拿一切去交换的美好,又怎么会怨会恨?!
他慢慢放开了紧握了不知多久的拳头,声音有些微沙哑。
“倾倾,我已经决定去东原城。回这里,是想拿回母亲的骨灰,还有一些遗物。以后,我不会再回来了。”
韩倾倾感觉有种压抑的情绪,想了想,才道,“好呀,我陪你。”
他的目光从那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墙上,转开了,看着身边的她,轻轻勾起唇,“好。”
他出了屋子,像是彻底走出了曾经的一道巨大的桎梏。
她趁着他出去,拿出手机,咔咔咔地将屋子里拍了一圈儿。大门连通着她的卧室,她也跟着他一般从灶房的窗口爬出去,来到破落的庭院中,看到他正在拿长剑在树脚下挖着什么。
她左右瞅瞅,找了个小木勺子,跑来帮他挖被他给无奈地拉开了。
很快,看到了有物件,她和木勺子终于派上用场了,掏出了一个用层层布料包裹的东西。一动那布头子就层层破裂,露出包在最里层的东西。
“呀,这个是……”
东西直接落在了韩倾倾手里,冰凉滑润,入手即温,那是一块似玉非玉似金非金的小牌子,仅一个手掌大,沉甸甸的,团纹走兽,刻得栩栩如生,中间浮镂出两个篆字。
她看了看,勉强认出,“东煌?”
从小母亲敦促她习字、练书法,篆体字都是一大重要科目。母亲在时她常常偷懒划水,母亲不在后她却坚持了下来。
卫四洲道,“这块牌子你拿着。”
“啊?”韩倾倾惊讶之下忙摇头,“不行不行,这……这应该是阿姨留给你的重要的宝贝,这……这石头我认不出来,肯定值钱。怎么能给我呀!”
卫四洲失笑,“傻瓜,我是让你替我保管着。日后若有需要,我便从你那取,也好比埋在此处方便。”
韩倾倾一听,明白了,故意哼哼,“我说呢,原来还是把人家当移动储物柜了。哼!拿着就拿着,只要你不怕我哪年哪月把这宝贝拍卖掉了。”
卫四洲淡笑不语,他知道小姑娘绝对不会,她就是爱唠叨找找存在感的小傻子。
之后,卫四洲又在屋后一颗树下挖出了母亲的骨灰翁。
韩倾倾看了看,问,“这个,也交给我吧!”
“不行,母亲必须由我带着。”
小姑娘瞪眼,“你一天到晚打打杀杀的,万一掉了砸了可怎么好?放我那里,我给阿姨做个贡台,每日焚香供果,为她念经祈祷,助她早登极乐世界。省得你一忙就会忘给阿姨上香,放好吃的了。阿姨跟我去现代,还能尝尝现代的新鲜瓜果,若泉下有知,也会高兴你为他找了这么个好去处。”
卫四洲没想到就这么个小事儿,也能被她编出一堆弯弯道道来,遂也由她去了。
他心想:左右娘当初一眼就相中了她做媳妇儿,这也是他们婆媳间的缘份吧!若是有母亲陪在小姑娘身边,也许能帮他赶走那些不地道的烂桃花,正好!
这事儿换了别家姑娘,估计忌讳得很,哪会像她一样傻傻地把人家的骨灰盒往家里抱的。
真不愧是她娘相中的人儿,够胆量。
离开西州前,卫四洲又在韩倾倾的小公寓里蹭了一把网,吃了一堆美食,才欣然离开。
“放心,这回的礼物,你肯定喜欢。还能经常带出门显摆!”
“真哒?”
他点点小姑娘的鼻尖儿,大步跨过了门。
“洲洲哥,你要注意安全,小心别受伤呀!”
“知道了。”
每次离开时,她都会这么叮嘱上一遍。
真就像当年,他出门打猎时,娘亲也会耳提面命地提醒一遍。
娘啊,如果你真在天有灵,看到现在我过得越来越好,也会替儿子高兴的吧?你瞧见倾倾了吗?您的眼光向来好。为了她,儿子想去拿回那些本来属于我们的一切。
当年,儿子无能为你扛起一片天,今日为了娘您的名誉,和倾倾的未来,儿子愿劈荆斩棘,再所不惜!
小姑娘不知,门关上后,卫四洲一把火烧掉了小屋和院子。
火光映亮了一片天空,照出男子骑马的身影,渐行渐远,再不回头。
……
秋高气爽时,郭长怀从老太监处拿到了一旨调令,擢升为宁远将军,领近两万兵马,驰援东原城守府,协助平乱。
同时,卫四洲也从郭长怀那里领了个昭武校尉,临时职务从千夫长升了一级,名头更好听了,还赐了一身金甲衣,穿上时威风凛凛,被一群兄弟围着又羡又叹,好一阵夸赞。
无人时,阿宝尤其激动,“四哥,你穿这身真的太帅了。回头,让小仙女儿给你拍几几张照,挂屋子里那可威风极了。我记得,他们还能打出等身人像来。”
卫四洲哼了一鼻子,“胡说!那等摄人心魂的东西,哪能随便拍。”
阿宝没看都嗅出某男又在得瑟假正经了,“是是,那咱们……就拍张大合照,就一张。权当留个纪念嘛!您现在可是校尉了。”
“只是临时的。”
“临时的咱们也能搞成永久的。”阿宝信心简直暴棚,对卫四洲各种无脑夸,“以四哥您的能耐,咱们做孤儿流民都能混出头,还差这一两个官职嘛!嘿嘿嘿,四哥,狗狗狗!”
“叫什么狗,别让人听了笑话!”
“嘿嘿嘿,我就是觉得小仙女儿教的这个词儿,特应景了。”
正说着,一声狗吠响起,转眼就看到了一条浑身黑灰杂毛、身形壮硕的大狼犬奔了上来,绕着他们欢快地甩着大尾巴,正是大牙。
跟着大牙跑来的是顾老二,他忙报告道,“四哥,大哥和小三他们已经上船了。您放心好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原来,卫四洲带部队走陆路,而顾老大带着几个能耐的兄弟,跟着漕帮走水路,一来是为了熟悉水路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是趁机跟漕帮的人打好关系。
在卫四洲看来,他不可能一辈子做郭长怀的附庸,他一直是自己的主子。
卫四洲点点头,忽又压低声,“那个,耿叔他……”
顾老二一听,难得向来没啥表情的脸上,也闪过一抹笑意来。
凑近道,“四哥放心,大哥会照顾好耿叔的。他的家当咱们都带上了,连你给他做的那把摇椅也没拉下。里正透露,耿叔他水性不太好,应该不会冒然跳水。就算真要跳,我大哥也有法子拦着他让他跳不得。”
说话间,三个知情的男人皆露出不可言说的表情。
要说这次东进最令人想像不到的一个决定,就是卫四洲坚持一定要带上耿叔这事儿。依耿叔的性子,他平常连村子都不出的人,自不会同意跟着一起去东原城的。为此,卫四洲不得不动用了“非常手段”。
渭水上,大船中。
“混帐东西,放开我!”
“狗日的卫四洲,老子算是白养你个小白眼狼了,居然,居然敢……”
没错,卫四洲是在劝说不成之后,很果断地把老人家打昏了,捎上船的。
“卫四洲,小兔崽子,你给老子出来!”
“老子非打断你丫腿不可,臭小子,你这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我……我要清理门户!”
以耿老那给钱都不留名儿、给救身牌子也不让人说的死拗脾气,此时船上的小子们都躲得远远的,根本不敢靠近,去挨口水。哦,还有耿老那牛扳的砸东西水准。
只有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端着刚熬好的鱼汤,进了船舱,笑眯眯地坐到耿叔面前。
“叔,我这刚坐稳的胎,您要把东西砸过来,未来让谁叫你爷爷啊?”
婉娘一句话,就把耿叔满肚子的气儿给泄了一半。
耿叔还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儿,死活不张嘴,不愿喝鱼汤。
婉娘也不强求,端着碗,吹着凉,小口小口的喝起来。就那鲜香味儿,吹得满屋子都是,船舱又小,吸进肚子里那勾得全身的馋虫闹腾,谁受得了。
耿叔脾气更坏了,骂声却弱了一半,“好样儿的,妄我平日那么疼着你们,竟然给老子使这阴招儿!”
婉娘叹气,“耿叔,这也不算什么阴招儿了。之前,我听大郎说,小四劝了你一整天,你喝光了他送的三瓶西域葡萄酒,那酒可精贵得很。听说,都是他们从神仙那儿求来的,整个大魏都没得卖的。小四兄弟也是真心实意想为您尽孝的,您就……”
“放屁!他就是想占老子的便宜,钱和军牌都给他了,他还想把老头子这把骨头都□□了。我……我特么眩船,他不知道嘛?”
婉娘忙赔着不是,转而拿出一包酸梅糖来给老人家塞上两颗。心里暗暗嘀咕,要不是知道您就眩船这一个克星,怕您偷跑掉,才专门给安排的走水路嘛!
“混帐东西,休想老子再帮他!”
哎,现在把话说得这么满,真遇到事儿时,跑得比谁都快呢!
婉娘笑着给老人喂吃食,心里不住地腹诽。
说起耿老头,众人心知肚明得很,这就是个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倔老头儿。
换了小姑娘来说,耿老是一位骨灰级的口嫌体正直人士。
其实当初卫四洲能找到应龙村,也都是耿老头点拔的结果。他点拔了人家行商的方向,事后人家找上门来拜师求教,偏又端架子死不授徒,逼得小少年在雪地里跪到风寒高烧,才在一堆人以里正为首的劝说下,收下了这个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