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照片的瞬间,甘茶的心咚地沉了下去。
完全没有变化的未来,清楚地呈现在她的面前。
孩子们稚嫩的笑容上方,是清澈的、欢快的、明天就将干涸的细小水流。
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那是混合了愤怒与厌恶的感情。与此同时心脏被某种巨大的悲哀攫住。
——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呢?
微咸而湿润的海风拂过脸颊。感受着那温柔的抚触,甘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据田山花袋所说,昨天下午四时左右,她要找的那些人在几名黑衣人的陪护之下,避过监控探头离开了这里。行动很谨慎,但即使是这样凶手还是能找到他们的住处。再次转移或许也不会有用,这件事必须要从根源上解决。
可唯独这个她没有把握。
推理不是异能那种不讲理的东西。虽然不一定要证据,但必须要有线索。既然昨天乱步没有敲着她的头骂笨蛋,那就是说,目前只能找到的线索只有那么多,能得出的结论也确实只能到这一步。想要查明原因还需要更多的信息,比如,那个给人带来杀身之祸的任务是什么?
但那是黑手党内部的事务,很可能直到人死光了都不会外传。侦探社的线人和警方最近都没有传来什么特别的消息,所以她原先并没抱太大指望——然而如今也只能试试看了。
甘茶跳下礁石,沿着海岸线慢慢地走着。
一般会交付给底层人员的任务,无非是社区的鸡毛蒜皮,或者火拼中作为肉盾和人|弹。这些都不可能伤害到那个人,可更高级的任务为什么要交给他?
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二十三岁。身手不凡,使用双枪。是否为异能者尚未可知,但可能性很大。脾气不错,性格沉稳。单身,港口黑手党底层人员。十五岁时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放弃了以前的工作。
说话的时候会留意四周和街角,不在意耳廓上的刀伤,很习惯应对危险的场面。作为底层人员却可以支使其他成员处理私事,本人不是会利用任务带来的权力的人,他在黑手党中高层里有可以信赖的伙伴——这一点可以记下,但目前没有用处。除了个别武斗派以外,港黑的高层都是保密的。
对收养的孩子很好。不再从事过往的危险工作,却不离开黑手党,应该是经济原因,养孩子开销不小。但光明世界也有报酬丰厚的工作,还能为孩子们提供更加安定的环境。需要其他技能的工作且不说,身手这样好,一定有很多人乐意请他做保镖。是因为没有门路,还是因为身家不够清白?
……等等,这一点似乎说得通。
有钱人当然不会聘请不知底细的护卫。如果不是经由可靠的人介绍、或是作为护卫的人本身在这一行里享有美誉,那就必须要查个清楚才行。既然是没法通过审核的身份——他会不会有案底?
会是在十五岁那年吗?
*
横滨市警本部。
“……唉,侦探社的人要查档案倒是可以,可是为什么?八年前的档案可不太好调取啊——你还要亲自进去找,这……没有拿得出手的理由的话,有点说不过去啊……”
“委托的内容当然不能往外传啦。安井先生就帮我个忙嘛?”
甘茶与安井警官一同走过回廊,落地窗外是寥落地停着几辆汽车的外来人员停车场。一名拿着文件袋的警员匆匆而过,好奇地瞥了眼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少女。
甘茶并没在意,只是仰起头微笑着看着制服警官,眼里闪动着狡黠的光。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憨厚的中年人露出无奈的神情:“你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会儿,我去找人拿钥匙。”
“就是这里了。”
很快,拿到钥匙的安井打开门,率先走了进去,打开了电灯:“那几年横滨的犯罪记录都在这里,按照时间和区域分了类。八年以前的,我记得是在这一块——这可不少啊,你有什么头绪吗?”
八年前。距离大战结束不过数年时间,由于入驻的各国军阀滥用治外法权的行为,横滨逐渐成为法律难以辖制的妖魔之都。黑帮组织、非法资本与职业杀手在此汇聚,犯下的累累罪行,就连政府也束手无策。
在这间少有人踏足的档案室里,架子上积满的不仅有灰尘,还有自往日混乱岁月传来的哭声。
“嗯……嫌犯十五岁左右,红发男性,使用枪械作案,具体罪行不明。不过如果被逮捕的话,是不可能当作普通罪犯关押的。我想先查查市警地下拘留所的关押记录,我记得那是当时最严密的设施?关押记录应该没有照片,不过可以按照身份信息来检索对应的档案……”
作为监管人和协助者的安井与甘茶一同投身于档案的海洋之中。
同一时刻,伫立于市中心的某座大楼的最高层里,坐在深红色扶手椅上的男人微笑着挂断了电话。
“竟然跑到那里去了吗。”
黑发的男人摩挲着手中的白色皇后棋子,俯瞰着玻璃窗外繁华的城市:“福泽殿下秘藏的这孩子,果然也并非泛泛之辈。没想到她会和织田扯上关系……有点头疼了呢。”
他用手支着下巴,面上带着状似苦恼的神色。
跪在地毯上画画的金发幼女听见这话,捏着手中的蜡笔,用看垃圾的眼神看了眼一旁的男人:“骗人!明明就很高兴吧,林太郎!”
“诶?小爱丽丝这么认为吗?”
“一眼就看出来了,林太郎大笨蛋!”
“……”
刚刚从黑暗的门内走出来的少年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哦呀,中也君。”
黑手党的首领转过头,对归来的部下微微颔首:“一切都还顺利吗?”
“是,首领。”
少年摘下礼帽,露出一头灿烂的赭色发丝。他上前一步,将右手置于胸前,低头行了个礼:“遵照您的命令,回来的路上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很好。”森鸥外道,“此次紧急召你回来,是有原因的。”
“我也稍微听说了一点那些事。”中也说,“是那个胆敢冒犯我们港口黑手党的外国佣兵部队吗?我会让他们知道与重力为敌的下场——”
“不,应付那样的敌人,还无须动用黑手党的王牌——你的力量。或者说——”森鸥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还不到时候。”
赭发少年用通透的蓝眼睛看着自己的首领,有些困惑地皱起了眉。
“……他们是否也会坐上谈判桌呢……这一点,我很期待。”森鸥外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道,“我另有任务要交付给你,中也君。”
交谈的二人前方,玻璃窗外的横滨笼罩在下午盛大的日光之中,焕发着勃勃生机。在这个美丽而野蛮的城市里,人们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披着灰斗篷的曾经的战士在美术馆前燃起斗争的烟火,鲜血与子弹污染了白色的神殿。于昨夜经历了友人背叛的某人则刚刚自昏迷中醒来,后背仍旧因爆炸的余波而隐隐作痛。
档案室中忙碌的少女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并未在八年前的档案中找到需要的信息,如今正略微有些迟疑地咬着下唇,望着高高的架子上泛黄的书脊。思索片刻后,她将目光投向了再往前一年的记录。
这回的方向是正确的。不久后,她就找到了想要的记录,并在翻开的那一刻不受控制地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而横滨港湾旁的红砖楼内,国木田独步看着电脑上收到的信息,面露惊讶。
“六家商店同时发生爆炸?这——可不是小事啊。是在港口黑手党的地盘上?”
他盯着屏幕,喃喃道。
“怎么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路过的与谢野晶子投来兴味十足的目光。
看见了屏幕上的信息以后,她不禁也挑起了眉:“……他们这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办公电脑上又响起了接收到新邮件的声音。那是线人传来的信息,黑手党的武斗派正与正体不明的组织交战,战火从美术馆蔓延至一旁的人造树林。
抱着零食走进办公室的乱步耳朵动了动。他们似乎提到了黑手党,或许那就是甘茶在意的事情。
哼,这回也是名侦探先解决事件。所以他早就说过了嘛,尽管依靠乱步大人就好——
他把袋子往桌上一放,将自己陷进椅子里,然后才拖长声音喊道:“国木田——把你收到的消息念来听听——”
“啊,好的——”
随着国木田的陈述,乱步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用像是生锈齿轮一样的动作将美味棒丢回桌上,然后抬起头,问道:“那个和港口黑手党开战的组织,有照片吗?”
“乱步先生?”国木田因他的反应而感到些许疑惑与不安。
而与乱步相处时间更长的与谢野晶子立即明白了什么。戴着金色蝴蝶发卡的美人干脆利落地应道:“马上就有。”
很快,接到通知的军警先于黑手党的增援部队赶到了美术馆的现场,将拍摄的照片传回本部与侦探社。
戴上了眼镜的名侦探严肃地盯着照片中西方人的深邃面孔。接着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拨通了一个号码。
*
“你现在可以出发了,中也君。”
森鸥外的脸上是令人不明真意的笑容,深紫色的眼眸如同望不见底的深渊:“这次也是秘密行动——不得让组织内部的人发现你的行踪,对外也须隐瞒身份。明白了吗?”
赭发少年单膝跪地,在森鸥外身前深深低下了头:“遵命,首领。”
他退入黑暗之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窗外的日轮逐渐偏西。天边的云霞缓缓染上火烧般的艳丽红色。
黑发男人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凝视着手中的白色皇后:“没办法呢。谁让你自己撞了上来——”
西洋棋的棋子被轻轻地放在了黑方的阵营之中。黑色的骑士紧邻着陷入包围的白皇后。
“不过这种时候,就算是我也不想惹怒福泽殿下啊。既然给你送去了骑士,就当作是两清吧~”
他的语气十分轻快:“小爱丽丝,你喜欢骑士和公主的故事吗?”
“哼,那个的话我不讨厌。但我讨厌林太郎说话的那副死相!”
“哎呀,小姑娘可不能太任性哦?不过小爱丽丝的话什么样都很可爱啦~”
*
脑内装着需要的资料,手里抱着刚买的鸢尾花。少女心情不错地哼着歌,脚步轻盈地走在河岸上。
正是在此时,她接到了乱步的电话。
“你在哪里?”乱步的声音少见地十分平板。
“……鹤见中央五丁目附近的河边。”
“立刻去可以避难的地方——”乱步以急迫的口吻叮嘱道,“社长和与谢野马上就到!——”
“……嗯,好的。”
甘茶结束了通话。在她的前方,一名高大的男子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向她的目光中不带任何温度。
身侧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倒映着夕阳与晚霞的光辉。
第9章 英雄与花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里的男人身上披着灰色的斗篷。兜帽滑落在肩上,露出他容貌端正的面庞,束起的头发是吸取了灵魂般苍茫的银灰色。傍晚的风吹过河岸,斗篷被撩起的间隙中,深灰色的军装上闪耀着勋章的微光。
高大的男人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连风的笛响都化作了战场上的哀歌。夕阳的暖光也无法靠近他所渲染的那片空茫的银灰,堤上低矮的青草投降似地伏倒向一侧。
他并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捧着花的少女,眼眸如同荒芜的旷野。但甘茶的大脑却轰地一片空白。
像是六年前刚刚觉醒异能时那样,能力应激式地自行启动了。心里有什么声音在盘旋。
——危险!
——快逃!
指尖发冷。那个握着镜子的碎片、惶恐地躲在浴室里的小孩又在哭了——那是过往的她自己。被温柔地安抚了伤口、已经开始欢笑的孩子,由于这此生第二次感到的死亡的恐惧,再次颤抖着哭了起来。
尖锐的警报几乎要冲破大脑,直达云霄。
眼前没有镜子。她并未像那时一样,在镜中看见自己仅剩的、短暂的时光。但那个男人冰冷的视线是幽灵投向人间的一瞥,拥有这种眼神的人,不会将任何人的生命放在心上。
那并不是残暴或嗜血。而是弃绝了一切希望,虚无的眼底仅望着远方的某处,为了到达那里什么都能毁灭——而她,似乎恰好挡在了那条路上。
脑内冷锐的理性在说,她究竟阻挡了什么,难道现在还不明显吗?她所探寻的问题的答案,店主、孩子们,还有织田作之助为什么会死,这一切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啊。
明日的此刻,他将和织田作之助一同死去。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织田站上对决的舞台。
他追寻的正是死亡。而试图阻止悲剧的她,当然会成为他必须排除的障碍。
可一切仍在迷雾之中。为什么追寻死亡,为什么选中织田,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存在——
但这都是活下来才有必要去考虑的事。
语言是无法打动他的。和这样的人战斗更是痴心妄想。她有可能从这个人的面前逃脱吗?他的武器是什么?她周围有什么可以利用的东西?
所有的思考仅发生在一瞬之间。在现实的空间里,少女只是收紧了捧着花的手臂,抿紧了唇,与不远处的男人对视。
纪德看着轻松的笑意像是被擦去了一样消泯在少女稚气的脸庞上。那眼中蕴含着的反抗之意于她而言已经算是优秀,但对他来说,却微弱得如同风中摇摆的芦苇,不堪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