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那些男童们既已决定了走这一条路,无论能不能听懂都听得极是认真,江陵又鼓励他们踊跃提问,学习气氛便相当活跃。
  江陵并没有把男童和女童分开教学,只分识字与不识字,但不识字的分开上完启蒙课、已识字的继续进习之后,便会将他们集中在一处上课,听不懂没关系,主要是那个氛围,反正大家都是从头学起。何况基础账房知识其实并不难,听不懂的记下来,四处问问便能得到答案,相互之间的关系倒也贴近许多。两三个积年的账房先生既得了邓家的厚酬,便也极是耐心,上课时仔细,下课时也一留便是很长时间答疑解惑。
  三水眼利,和江陵说:“我看还是有几个心中有所不甘,却又没有胆量说要去科举班。”  孩子们比较有趣,将两个班分成科举班和经济班,两班人之间虽然彼此隐隐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却也并非毫无往来。江陵并不亏待科举班,她现在有钱,请的先生也都是相对出色的秀才公,束修给得足足的。科举班的孩子既得了江陵的时间限制和冷淡,便也拿出了十足的用功攻读,先生知道这些人是富人家行善收留的流民和养济院的孤儿,本来并不大上心,可是见这些人都是拼命三郎的勤勉劲头,却也起了爱才之心,教得十分用心。
  江陵笑了一笑:“那就没有办法了,连做选择的勇气都没有,就算是读了科举班,也读不出个什么来。在经济班呢,日后……不过到大战结束,我会再给他们一个选择的机会。”
  三水惊讶地说:“若是……”
  江陵笑着说道:“到底都是孩子,我总不能和他们一般计较。”
  三水瞪着她:“我见了鬼才会相信你说的话。”
  三水一向稳重,这些年和江陵一起处得久了,倒是和江陵能开几句玩笑,江陵哈哈大笑,道:“三水,我要他们自愿。这些人,我想让他们成为咱们以后的臂膀,要托付给他们的便定是很重要的事情,那就必须要自愿。”
  三水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留在经济班的这些男童,年纪偏长,经过离散流浪,识得世态炎凉,也对自身有所了解,聪明人知道中秀才前途茫茫,大多倒是真的诚心想学商贾。我倒是想那些科举班的男童,吃了这些苦头,怕不是要改弦易张。”
  科举班的五十多个男童,这几个月来过得可谓狼狈,江陵说到做到,吃穿住是有的,先生是好的,笔墨纸砚头一个月供给,后面便一应俱无。他们省了又省,纸张正面写了写反面,墨越磨越淡,毛笔爱惜得不得了,两三个月下来,也都用得干干净净,一点不留。
  先生自是知道东家的说法,虽然有些不赞同,却也并不多嘴。江陵请这个秀才先生之前便已经打听好了的,这并不是位迂腐冬烘的人,他颇懂仕途经济,只是才学不够,中了秀才怕是到此为止,只能坐馆了。
  他不动声色,几位本想着靠先生出面的男童便没了想头,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有几个头脑灵敏的便问四明若是自己想赚钱买笔墨纸砚可有法子。四明早得了江陵的同意,告诉他们常人若想要赚钱可以做的行当:打扫庭院、整理明苑的园子、打理花木、看门守院、洗衣、做饭、养殖,还有就是,抄书。“若是肯出去,也可以做个小跑堂,也可以做些小买卖,也可以帮人跑腿,不过……”四明摇摇头,实话实说,“很难。”
  当然很难,他们在外头流浪时日也不短了,若是有人肯要他们干活,也不至于流落到养济院和街头了。
  可是五十几个男童,都在这么小的明苑里,能赚到什么钱?四明想了一个法子,他让人给明苑做了翻新图纸之后,细细地把工夫都分给这些孩童,按给匠人的工钱折算,不多不少。男童们咬咬牙,每日里早起读书,到了午间之后便开始干活,按年龄分工,除草的、修路的、擦洗的、上漆的……,不懂的学,不知道的问,慢慢地做起来。 一个多月下来,整个明苑面貌渐渐有了变化,被荒草掩掉的路径渐渐显了出来,假山也清理得干干净净显出了本来面目,栏杆走廊都变得新净了,院墙的青苔也除了去,墙角院角的杂草脏物全都清除掉了……
  在他们干活的时候,经济班的孩子们如果不上课,也会纷纷跑过去帮忙,四明与他们说,你们干再多也不会有酬劳的。他们面面相觑一会儿,却并不以为意,第二天仍然跑去帮忙。  于是这两个班的孩子之间的关系,由分班而始的疏离又变得紧密起来,隐隐的泾渭分明很快又消失了,到底还是孩子,最开始那点尴尬不自在消失后,大家又与从前一般说笑玩闹起来。
  然而就这样赚的钱,也是不够他们的笔墨纸砚。原本他们认为是江陵四明故意为难他们,四明也不多说,轮流带他们去了纸笔铺子里,由他们自己打听询问一支笔要几文,一刀纸要几文,墨又要多少,又带他们去了匠人工作的地方、做买卖的地方,问他们一日劳作的收入,他们方不再言语。
  见他们知晓了赚钱艰辛,读书有多费钱之后,四明便将从前江陵教他们习字时做的扁正方木托盘做了给他们看,上面铺了薄薄的一层沙子便可习字。男童们纷纷大喜,表示要买,四明一笑,取了木板和锯子,教他们做了一个后,他们自己动手竟也做出来了。只是在沙子上习字自然是个好法子,然而终究也是需要笔墨纸砚练习的。
  因此他们仍然是半日读书,半日劳作。
  令四明惊喜的是,虽然经济班的孩子看着科举班的孩子为了笔墨纸砚苦恼,却并没有人擅自将自己使用的送给他们,先是努力地帮他们干活,让他们可以多赚点钱,然后才有人怯怯地来问:“四明哥哥,我们可不可以把自己的份例匀出来给他们?你放心,我们会好好完成自己的功课,不会耽误的。”
  他们的法子是,尽量地把字写得小些,正反面都用上,这样每日能省下三分之一的纸张。
  四明允了。
  他看到科举班的那个最高傲最看不起商贾的男童、十一二岁的庄成臣手里拿着匀给他的一小叠纸,嘴唇有些抖动,迟疑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有把纸还回去,只是怔怔了许久。
  四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想着,明苑,果然不愧有个“明”字。少爷曾经说过,“明”字,乃是最美好的字眼。
  这些,江陵都并不知道。
  她好整以暇地回答三水:“改弦易张?这和挑挑拣拣有甚么不同?我由他们挑拣?这世上的事是这么便宜的么?”
  “若没有十二分诚意,想都别想。”
 
 
第165章 刘衡
  汪晴步履平稳地、安静地走在刘家五进大宅的走廊上, 走廊外有小雨在下,淋得树叶花叶和草丛俱是鲜绿发亮,一阵风过, 空气中有淡淡的香,不知从何而来。
  这个时辰的刘家大宅很安静,早食已过, 午食未至,只偶尔能听到几声絮语,一会儿便没有了。
  汪晴已经几天没有来刘家了, 往常她时常会住在刘家, 隔几日才得空, 得空的时候刘家也不管她, 刘家的家主刘大发甚至对她说:“你赁个宅子铺子,自家也立个业,整日里只帮着我做事, 到现在也没个恒业, 你又是个能干的, 叫我瞧着怪不落忍的。要不要帮你办个女户?”汪晴一笑置之,只道:“老爷说笑了, 我若是不嫁人, 我阿娘怕是在地底下都要气活过来。”
  刘大发也笑,道:“我糊涂了,竟忘了还有邓家那小小子在等着娶你,那小小子是个有出息的,回头你们要是成了亲, 我得备份大礼,你们可别推辞。”
  汪晴哂然:“老爷又开玩笑, 邓永祥一向视我为妹子,我俩自小隔壁邻居,若是有意早便定亲,怎么拖得到今日,我阿娘死前且担心我的婚事呢。”
  刘大发半信半疑,一径摇头微笑,汪晴也不辩驳。
  刘大发又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些慈祥的样子,叹道:“我家衡儿倒对你有意,不过……想你也看不上眼,罢了罢了。”
  汪晴便道:“小少爷年纪小,还未定性呢,老爷尽快为他定个名门闺秀,成家了便定心了。”
  刘大发听了,又是满意又是不满意,却也不再多说。
  汪晴不动声色,似是没有听出他的话外音,
  汪晴沿着走廊走到二进处,绕一个弯,廊道折向一边的小湖,通往湖上一个小小的楼阁,所幸廊道上方皆有顶盖,也淋不到雨,她走到一半,便见前方一个少年男子出现在廊道那端的楼阁下。
  汪晴脚步一顿,想了一下,仍是往前走去。
  走到那少年男子的身边,她目不斜视擦肩而过,便要往楼阁上走去,那少年男子看着她走过去,看着她去推楼阁的门,看着她进了楼阁,方慢慢地跟在她身后,也进了楼阁。
  楼阁中并没有人,汪晴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那少年男子。
  少年男子神情平静,眼中可见波澜:“是我叫你来的。”
  汪晴脸上纹丝不动:“我也在想如今局势,谁也动不了那些货,也不可能有海船靠近,叫我来能有什么事。”
  少年男子道:“你当真甘心一直做我家的马前卒?若是出事,阿爹第一个便把你抛出去。便算你知道的事情多,那也没用,他总能叫你说不出话来。”
  汪晴反问道:“那不然呢?我既答应了你家做这事,那是生是死还能由我决定吗?小少爷,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结果都是一样,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少年男子走到她面前,汪晴见他走得极近,便往后退了一步,他又紧逼上来,道:“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嫁与我?你嫁与我,便不用再做那些,刘家便会保你。”
  汪晴见退无可退,便不再后退,一双凤眼冷静地直视着他:“你娶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你肯,你爹也不肯,刘家更不肯。刘衡,你将来若是刘家家主,我或可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你做不得家主,那你的妻子就断然不能是我这种毫无根基的人。”
  刘衡想说什么,又看了看她,低声道:“你……”
  汪晴见状一声冷笑:“做你的妾室吗?刘家会在乎一个妾室?小少爷,你莫不是当我是傻的吧?”
  刘衡情急之下便去抓她的手臂:“阿晴,我是真心喜爱你,我去同阿爹说,我不要什么名门闺秀,我也不需妻室的助力。你与我,你与我一道便是过普通日子我也喜欢的。”
  汪晴避无可避,甩手又甩不开,立时便跃上楼阁窗台,翻身便跳下了湖里,如一条游鱼般穿梭到了岸边,随即上了岸,飞快地向自己在刘家暂居的房子直奔而去。
  只留下刘衡目定口呆地站在楼阁窗前。
  过得片刻,楼阁上一层有轻轻的响声,一个年纪比刘衡略长一些的男子走了下来,叹了口气:“我没说错罢,便是正室,她也不稀罕呢。”
  刘衡如失了魂般,低低地道:“为何?”
  那男子又叹了口气:“刘家胁迫了她三年,她能对刘家有好感?你爹看中她的能耐,使唤她做了多少危险的事情,可偏偏她每件事都做成了,你爹更是惜才得紧。便算是做了你的正室夫人,怕也逃不过重操旧业的命。她既能做成这许多事,自是个聪明精乖的人,如何能不知道你的情意半点用也无。”
  刘衡呆呆地看着湖面,汪晴早已不见踪影了,湖面也渐渐地恢复了平静,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忽然喃喃地道:“除非,我是刘家的家主。”
  男子一怔,脸色微变,不再说话。
  汪晴换好衣裳,略略清洗了头发,抹成半干,时辰便到了午食时候,她并不打算在刘家吃午食,便起身要出刘家。
  此时雨已停歇,她换了一条路,从园子的小径沿着围墙往外走。她在刘家的住处与众人都相隔得远,此时又是午食时,下雨天园子本来僻静无人,她一个人低着头不快不慢地走着,对周遭的景致全然无视。
  走到园子的一半,隔了假山,有人忽然直冲过来。汪晴虽然低着头,却极是敏捷,见到眼角有黑影晃动,立刻便闪身大步避开,那人险些一头撞到假山上,随即坐倒在地,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向汪晴,急促而低声道:“汪姑娘,是我。”
  汪晴定睛一看,不禁一怔:“你是谁?”
  那人是个年约十六七岁的丫头打扮,衣着却是精致,仰起的一张脸很是好看,她低声道:“我是刘海玉。汪姑娘,齐家大少爷如何了?”她见汪晴只低头看着自己,半天没答话,忍不住道:“我没有人可以问,小哥也被关着不能出去,适才丫头去提菜盒看到你,回来告诉我,我便来拦你了。求求你告诉我,齐家大少爷如今怎么样了?我听说齐家被抓了,为什么会被抓?”
  汪晴沉吟片刻,道:“他和他父亲伯父一起被关在军营里,不过你放心,刘家和占家都会保他的。”
  刘海玉脸色苍白,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一亮:“阿爹会保他?”
  汪晴点点头:“刘家是个善心人家,又与齐家相交多年,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至于能不能保得住,那就只能听天命了。”
  刘海玉眼里的光芒又暗了些许,喃喃地道:“听天命?那怎么行?”
  汪晴同情地说道:“如今城外的形势小姐可能不知道,福清、福宁、兴化全是倭寇聚集,朝廷四路大军集结,等戚家军到了,便是一场大战。在此之前,怕是要祭旗也是有的。齐家在这关头被抓,怕是事情不小……”
  刘海玉忽然睁大眼睛看着汪晴:“汪姑娘在我家都做些什么?”
  汪晴一怔,刘海玉低声道:“大哥说阿爹对你很是看重,甚么机密的事情都叫你去做,有时连他也不能知晓;小哥却说,若是可以,宁可让你不要做那些事。汪姑娘,你自来在我家出入自由,到底是什么缘由呢?”
  话题转得太快,汪晴怔忡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如何回答,刘海玉却盯着她,汪晴虽然发怔,却也不是一个深闺姑娘能问得住的,她微微一笑:“刘小姐养在深闺,千宠万娇,自是不知世间事。可汪晴与刘小姐不同,我只是一介商贾子女,从来在街坊三教九流中讨生活,要想过得略微好一些,便需得付出百倍艰辛,比常人做得更多更好才行。你父亲看重我,正是因为我能比常人更能干。”
  刘海玉问道:“比我大哥小哥都能干吗?”
  汪晴不答,刘海玉却点了点头:“是了,若是给你与我大哥小哥一般的身份地位权力,说不准就是能比他们更能干。”
  她怔怔地看着汪晴,忽然道:“如果我也能像你一样,那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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