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玉被汪晴看着本已难堪,再被一个陌生少年紧紧盯着,忍不住一张脸涨得通红,几欲滴出血来。她一双手紧紧攥着,苦苦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江陵,僵硬着脖子只看着汪晴。
汪晴沉默片刻,方温声说道:“是我说错了话。齐家家主兄弟因为通倭半年前已经被处决,齐家大少爷则因为不曾涉足,又供出自家窝藏的财物而被免予一死。如今……他很安好。此事其实你也可以问你父亲,他……”
刘海玉先是松了一口气,听到汪晴提到刘大发又紧绷了脊背,似是不想回答,急急地问道:“那齐家其他人呢?”
汪晴态度十分温和,耐心地答她:“齐家家产俱都充公,家眷各自驱散,如今他们都已回去老家乡间居住。”她想了想,才又说道:“占家小姐爱慕齐家大少爷,占家也不嫌弃齐家大少爷,仍欲招他为婿,不过变成了赘婿。因此齐家大少爷并未回乡。”
她看着刘海玉,继续耐心地等她还要发问些什么。
刘海玉却不再问问题,只怔怔地望着汪晴身后的窗外,过得片刻,忽然喃喃地道:“一朝风流云散,不过如此。那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她朝汪晴施了个福礼,认认真真地道谢:“打扰汪姑娘,多谢汪姑娘,我这便回去了。”说毕转身。
汪晴站了起来,道:“以后你若是有什么紧要事,可以来找我,只是不能让你父亲知晓。”她坦然道,“我为你父亲做事并非完全自愿,他对我也多有提防。刘小姐心善,定然也不愿意让我因此陷入麻烦。”
刘海玉呆呆地看着她,眼中浮起歉意:“对不住,汪姑娘,我……”
汪晴笑了一笑,温和地说道:“我的处境你也不是全不知道对不对?所以你已经很小心了,我不怪你。还是那句话,若有什么紧要事,可以来找我,也许我能帮你也说不定。至于为什么我要帮你,也许是因为你与你父亲,不一样。”
她推着刘海玉往门外走,到了门外,角落里的小厮立刻走了过来,汪晴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那小厮目不斜视,带了刘海玉便走。
江陵夹起一块酿豆腐慢慢吃着,汪晴坐回她面前,说道:“刘家兄妹四人,三位少爷是刘大发发妻所生,刘海玉是刘大发继妻所生。不过刘大发的两任妻子都已经死了,如今当家的是妾。”
江陵抬眼看着汪晴,汪晴意味深长地道:“刘海玉和她父亲、长兄不是一条心,小少爷刘衡,也起了替代长兄的心思。”
江陵吃完嘴里的酿豆腐,喝了一口茶,问道:“因为你?”
汪晴摊了摊手:“我只不过因势利导。”她停了一停,认真地说:“刘海玉身边的小厮是我安排的,他不会做什么,只是会把听到的某些事讲给我听。”
她慢慢地说:“刘海玉的亲娘,是福宁府最美的姑娘,被迫嫁予豪商刘大发做继妻才十一年便暴病身亡。”
江陵坐直了身子,汪晴讽刺地笑了一笑:“事实上她是被刘大发的次兄奸杀而亡。此事被刘海玉偷偷瞧见,她本要去找刘大发寻求公道,结果刘大发听了长子的力劝,压下了此事,只将次子远远派到泉州主掌当地生意。刘海玉亲娘的奶妈便即阻止了刘海玉的行动。所以,刘家所有人都不知道刘海玉知道此事。”
“那奶妈前些年丧夫丧子,认了那个小厮作养子,临终前告诉了他这件事,让他日后帮着点刘海玉。”
她看着江陵:“这些年我并没有想过要从刘海玉那边下手,但是我也不会阻止刘海玉要做的事情。”
江陵笑道:“刘衡身边想必也有你的人。”
汪晴微微一笑:“那可算不上,不过是各有所求罢了。刘衡身边的人,何尝不想刘衡上位?你道刘衡那位长兄是好相与的么?”
江陵好奇地问道:“我在猜,告发齐家的人会不会是刘海玉?否则她对齐家大少爷也未免太关心了些。”
汪晴一怔:“你为何这么想?”
江陵道:“适才她能说出那番话,倒真的不易,看得出来她虽关在深闺却也是有头脑的人。告发齐家这件事很大很犯忌讳,虽然各地其他商家不见得相信了是刘家所为,然则人人都认为不可能是刘家所为,刘家却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报被羞辱、被弃盟之仇,这一点也不会没有人想到。”
汪晴点点头,展颜一笑:“很是。的确有人存了这种疑惑,刘大发本人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又无法澄清,因此也存了很重的心事。”
她鄙夷地一笑:“但并不是刘海玉,她虽然知道齐家都做些什么,却想着自家事自家了,不想牵累其他人家。那是陈家的人干的。”
陈家亦是福州城内的商家,生意附翼于刘家,给江陵的印象是做事做人俱都十分谨慎。江陵探询地望着她。
汪晴摇摇头:“我之前说过的,福州城内可不止是那三家。陈家为何这么做?因为与我一般被刘家胁迫的也不止我一人,陈家大少爷不想再做刘家的狗,想与占家联姻攀知府的高枝儿,结果人家占家小姐看上了齐家大少爷。”
两人异口同声:“这便是狗咬狗。”
齐家当然不无辜,陈家人却也一般。
汪晴笑了一笑:“谁知道占家小姐仍是钟情齐家大少爷,陈家,就会比较有趣了。”
“你认识陈家大少爷?”
汪晴哈哈笑道:“都是为刘家做事的,陈家虽然比我有钱有势些,却也时常会碰面。刘家让我做的事并没有其他人知道,陈大少便以为我是心腹,颇多讨好,闲聊的时候便多了些。”
江陵问道:“刘家贩军火兵器的事情,应该不止你知道。”
汪晴低声道:“当然不止,我是中间穿线的人,刘家虽然由刘大发亲自与我交接,但是大管家也知道此事。但是大管家绝对不会背叛刘大发。另外,刘大发的大儿子是未来家主,估计也知道一点点。”
江陵叹息一声:“这般谨慎。”
汪晴扬了扬眉:“那又怎样?你等着,年关将至,刘家次子每年除夕都要从泉州府城回福州团年,刘衡准备了这么久,刘海玉准备了这么多年,还有陈家,还有许多许多有趣的事情将会发生。”
她眉飞色舞:“到时候,我便是自由之身。”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一篇超冷的文。
第170章 最后
腊月二十八, 汪晴在刘家侧门遇到了泉州回来的刘家次子刘华,他独自坐在宽大的马车里,后面一辆马车则是家着, 再后面跟着几辆装满东西的马车,一路赫赫扬扬而来。汪晴到刘家做事时刘华已经去了泉州一年多,因此两人也就只是面熟。
福州府的冬日不算冷, 刘华马车的窗帘便拉起一半,他望出去看到侧门出来的汪晴,眼睛微微眯起, 笑容里颇带了点贪婪, 汪晴与他目光相对, 自然看得出他这点不堪, 却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站着招呼道:“刘二爷回来了。”
刘华将窗帘全数拉开, 笑道:“这一年汪姑娘辛苦。”
汪晴笑而不语, 望着马车驶进院门, 再看得片刻,便转身离开。
刘华年已二十五, 妾室甚多, 带回来过年的却只是一妻一妾和两儿一女。他在泉州已经六年,每年也就过年时回福州,早在泉州呆在习惯了,反正他与大哥刘豪兄弟感情极好,自由自在地在泉州做主当家岂不更好。
刘华回家, 刘豪、刘衡俱都迎了出来,刘豪的妻妾儿女也都在院子里等着, 一时兄弟契阔,妯娌叙旧,一路大人说笑着、小孩奔跳欢笑着、仆人丫头伺候着往里走去。
刘大发坐在正堂榻上,满脸欣慰地笑看着满堂儿孙走过来,环顾着正堂里丫头林立、小厮听唤,满堂阳光充足,暖意如春,榻旁且还站着娇美的小女儿,真的是心满意足。
刘海玉背对着刘大发,静静地望着兄长嫂子们说笑着走进来。
距离刘家大宅四百里路的泉州府城,一座普通民宅里,冷冷清清全无半点年节气氛,最边上的屋子素净简朴,一条灰色的带子抛上了屋梁。
距离刘家大宅两里路的陈家暖阁里,一个中年人叹着气对陈大少爷陈梦才道:“若是刘家得知是你告发了齐家,陈家怕是危殆!”
距离刘家大宅四里路的福州府城另一头,一座与刘家大宅不相上下的宅第里,蜗居在园子一角的小院子里的齐家大少爷齐华都面对着俏丽的占家小姐,沉默良久,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眼见着占小姐绽放的笑颜,眼神复杂地、无声地叹了口气。
距离刘家大宅一里路的刘记珠宝铺子里,大掌柜孙政满头是汗,怔怔地望着库房里一半空空如也的架子,半天说不出话来,脸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了下去。
距离刘家大宅半里路的一座三进精致小院里,刘家大管家刘忠冷冷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刘举业,刘举业毫无惧意地回望着自家父亲,并没有半分屈服的样子。
腊月三十,除夕。
刘家大宅张灯结彩,从大门口半里外,到最里面的园子深处,每隔两丈距离便悬着一对硕大的大红灯笼,直把整个大宅妆点得灯火通明,喜气盈盈。刘家的婢仆们都身着新衣,脸上带着笑,穿梭来去,捧茶奉酒,端菜送汤,热闹无比。
正房筵开五桌,刘家爷们一桌,女眷带着孩子两桌,妾室们下首两桌,这也是刘家的特色,刘家四个爷们除了刘衡未婚,刘大发、刘豪、刘华都是妻妾众多,妾还分了等,得宠的妾虽不能与妻同席,却也是能坐席的,桌子矮些小些,没得椅子坐的凳子,不得宠的便站着服伺主妇和小主人。
当然,这只限于年夜饭。
刘衡也有妾,却不叫妾,因还未成婚,怕娶不到好姑娘,只作房中人,自是不上桌的。
如此,从端坐最上首的刘大发看下去,满堂妻妾儿孙,华服美裳,笑语喧哗,衣着整洁崭新的婢仆们端着各式美酒菜肴流水般上桌,端的是满室荣华,温暖如春。他肥胖的脸上全是舒心惬意的笑容。
除夕夜第一程序便是给长者敬酒,众人齐齐给刘大发敬过一巡酒后,却见与刘豪妻子坐在一桌的刘海玉唤了丫头低声嘱咐了几句,那丫头怔了一怔,犹豫了一下,刘海玉起了身,丫头只得把原本刘海玉坐的椅子搬到了刘大发一席下首,另又去拿了碗筷酒盅,摆放了起来。
这一举动令堂中所有人都呆了呆。刘家虽不甚讲规矩,但让个未出阁的女儿与父兄同席却闻所未闻。刘豪不等父亲刘大发开口,便微微沉了脸道:“玉儿你这是做什么?不许胡闹啊。”
刘海玉却看也不看他,只向着刘大发盈盈笑道:“女儿年岁大了,在家的日子一日少于一日,只怕今后再无机会能与阿爹、哥哥们同席进食,今日除夕,求阿爹许了女儿,与阿爹团团圆圆地坐于一处,服伺阿爹一回。”
刘大发的脸色本也有些愕然,一听这话,想起女儿的婚事,心下倒是一软,和声道:“玉儿这话说得阿爹心痛。唉,女儿家在家纵是千宠万娇也终究是别人家的。来来来,坐在阿爹身边来,给阿爹多斟几杯酒,阿爹给玉儿夹玉儿最爱吃的菜,便像玉儿小时候一般,咱们家不讲那些臭规矩,一家子和和乐乐的。”
丫头闻言,立即便依言搬动椅子与碗筷。刘海玉走过去,轻轻依在刘大发身旁,刘大发脸上神色愈发慈爱,朝着大儿子刘豪笑道:“你妹妹还如小时候一般娇娇。”
刘豪脸色霁和,亦笑道:“是哥哥的不是,玉儿别怪哥哥古板。”
刘海玉笑着摇头,刘华笑道:“我早说何必拘泥,最好有个极大的桌子,咱们一家子全围坐在一处,分甚么男男女女。”
刘大发笑骂道:“你这个猢狲,尽说些不着三两的话。”
刘华不服气:“我这话有什么不对?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俱是一家子,同坐一桌说笑饮食,无拘无碍,多么畅快!省得这会子你孙子可着嗓子喊你阿爷你也听不见!”
刘豪拍拍他的肩头,摇头道:“哪里来的这般大的桌子,便是有这般大桌子,布菜也太难了些吧?”
众人俱都笑了起来。
此时刘海玉的位子已经布好,她轻悄地坐了下来,顺手便替刘大发斟了杯酒,且还夹了筷刘大发最爱吃的炖海参,低声道:“阿爹先吃些菜垫垫肚子再与哥哥们喝酒。”
刘大发满脸是笑,伸手摸了摸刘海玉的头顶,心满意足地道:“女儿最是体贴。”一口便将炖海参吃了。
刘大发的左手边是刘豪,右手边原是三子刘衡,因为要让刘海玉坐到身边,刘衡便主动往下首移了位置,他一直一言未发,这会儿坐在刘海玉旁边,舀了一小碗汤放到她面前,示意她喝掉。
刘海玉感激地朝他笑笑,端起碗来小口抿了,眼睛却只盯着对面的刘华。刘华意识到她的目光,展颜一笑:“玉儿我说的对不对?是我说的对还是大哥说的对?旁人家没有,咱们家便不能有么?造个大桌子有甚么难的,布菜有这么多丫头又有甚么难的!”他站起来,得意洋洋地说道:“回头我先在泉州造这么个桌子试着先,若是得用我就跟阿爹讲,家里也造一个,明年过年我们家便可以真正团团圆圆坐一桌子!”
刘大发摇摇头,轻喝道:“没喝几杯呢你就喘上了,别尽这么些没着没际的话,没规矩!”
刘海玉轻轻一笑,刘大发慈爱地看她一眼,道:“你看你妹妹都笑话你了。”
刘华和刘豪都哈哈笑起来,刘大发也摇着头笑,刘衡便也跟着笑起来,刘海玉低下了头也笑得一笑。
隔壁桌子刘豪和刘华的妻室带着孩子不知说了些什么笑话,一时哄然大笑,围着伺候的丫头也憋着笑来来回回地跑。刘华探过头去:“怎的了这般快活?说来听听?”
刘大发一根筷子扔过去,笑骂道:“又有你的事儿,娘儿们乐娘儿们的,咱们乐咱们的。”
刘海玉不知怎么,眼神忽然和刘衡一对,刘衡朝她一笑,她垂下头道了一声谢,刘衡笑道:“小妹怎的这般客气起来。”
这话却又被刘大发听到,笑道:“衡儿与玉儿兄妹感情是真的好,到底年纪接近些。不过衡儿年纪也不小了,日后行事莫要这么莽撞了。”他笑吟吟地看着刘衡,目光中尽是赞赏,却哪里有当初他刚打了齐华都的时候那般的气恼愤怒?
刘海玉不动声色地看到了刘衡神情中的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