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尖厉响亮:“闭嘴?我闭了五年的嘴,不会再闭嘴!”她自袖中抽出一把尖长的剪刀握在手中,冷冷地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父兄三人。
刘豪心性本极凶狠,之前震惊无比,被酒水菜汤一浇,震惊倒少了,更添恼怒,见她手持利剪,不禁冷笑一声:“你以为你手上这把剪刀能做得了什么?一个小贱人,还以为能翻得了天!”他转头,大声唤道:“来人,来几个强壮的婆子,小姐疯魔了,把她捆起来!”
刘家的仆佣都极精明,此时早已退得远远的,一时竟没有人听到刘豪的唤人声,刘豪见没有人上来,眉头一皱,怒道:“人都死光了吗?”
刘海玉忽地一笑,脸上神情缓和了下来,她看着刘豪,答道:“是,快死了。”
她的剪刀指向刘华,刘华怔怔地望着她,忽地一个踉跄,后退几步,捂着肚子,脸上神情扭曲痛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华的妻子一声惊呼,急奔上前要去扶住刘华,却见他一身脏污无处着手,扎着手呆呆地站在一旁:“你……你怎样?”
刘大发和刘豪的目光一齐聚向刘海玉,刘大发紧紧上前几步,一手扣住刘海玉的肩膀,喝道:“你做了什么!你竟敢……”
刘海玉任由父亲铁钳般的手掌紧捏着自己,微微一笑:“阿爹,我一直盼着你能为我阿娘主持公道,但是你不肯,所以我自己来。”她抬头看着刘大发,笑容凄凉:“阿爹,我阿娘死得好惨,你知不知道?不,你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去看过阿娘的遗体。可是我看到了,阿娘满身的血,脖子上全是血洞,满地都是血。阿爹,他杀了我的阿娘。”
刘大发根本不愿意再听下去,他的慈父之心此际荡然无存,他厉声喝道:“你给他下了什么毒!快说!来人,给二爷灌绿豆水,催吐!”
他用力甩开刘海玉,刘海玉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逼前一步,紧紧盯着地上的刘海玉,阴着脸道:“你毒害兄长,亦是死罪!”
刘海玉仰头望着刘大发,却并无半分惧色,刘大发见状不再理会她,直奔过去协助众人救助刘华。
刘海玉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眼前乱成一团的模样,听着刘大发连连下令去请大夫,神情变得及其漠然,她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说道:“我只是给他下了泻药而已!”
忙乱中的众人一静,刘华的妻子转头望着她,惊喜交加:“你说的是真的?”
刘海玉笑得一笑:“自然是真的,我要看着他凌迟而死,怎么能让他这么便宜就死掉了?”
刘豪冷笑一声:“弟、妹证兄,治罪。便是你有证据,又有何用!”
刘海玉也冷笑一声:“当然是阿爹或者你去告发,我一纤纤弱女,只是受害者罢了!”
刘大发听闻只是泻药,观刘华情状也不像是中毒,先是松了口气,这时听得刘海玉此言,一股怒气从心头直冲头脑,回头一个大耳光便甩了过去。
刘海玉甫从地上爬起来站了一会儿,便又被这一耳光打趴在了地上,刘豪更是上前一脚踢了过去,入耳便是“扑”的一声响,刘海玉生生被踢翻了个身,此时刘家女人和婢仆们都围在一旁,见状不由心生不忍,又不敢上前。
刘海玉却一声不吭,慢慢翻身坐在一旁柱子前。
此时刘华被架到后堂,大夫亦已赶到,证实了只是泻药,并无大碍。
刘大发和刘豪俱都松了口气,不禁齐齐怒目看向地上的刘海玉。
刘海玉的手中却不知何时又握着了那把剪刀——适才被刘大发一耳光打得松手掉落了的。
刘海玉却不再容得刘大发和刘豪出声,她抹着嘴边的血迹,慢慢说道:“阿爹莫急,你若是处置了女儿,刘家可就完了。你且去瞧瞧你密格里的账簿和往来凭据还在不在?”
刘大发停住脚步,这时的脸色才是真正大变,他话也来不及说一句,迅速转身奔向自己的卧房。片刻后他以常人不能想像的迅疾奔了出来,蹲下身双手死死握住刘海玉的肩膀,脸色铁青:“账簿呢?你放在哪里?”
刘海玉盯着近在咫尺的父亲的脸,慢慢吐出一粒打落的牙齿,吞下口中的血沫,口齿清晰地说道:“你将刘华送入知府大牢,告发刘华所犯罪行,等他凌迟处死之后,我便将账簿交还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试探。
第173章 救她
所有的人都万分清楚地听到了这一句话。
每个字都是听得懂的, 合起来却让人想了又想,太过匪夷所思,让人怀疑自己听到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刘大发也是懵了好一会儿, 铁青的脸色一时便有些僵,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在一片寂静的环境下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刘海玉平静地望着他, 坚定、肯定。
刘大发终于反应过来,他肥胖的脸上肉块剧烈地抖动起来,狂怒之下狠狠地把刘海玉往柱子上撞去:“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这个孽种, 你这个贱人!那是你兄长!你疯了, 你疯了!来人, 来人, 把她打死了再说!”
刘海玉的后脑重重地撞上了柱子,众人都禁不住低声惊呼,她手中的剪刀本是对着身前的, 刘大发狂怒之下并未注意, 刘海玉犹豫了一下还是松开了手, 剪刀掉在了地上,她只觉后脑巨痛之下整个人一阵天转地动的晕眩, 口中的血腥味更加浓厚。
她实是无法支撑自己, 半伏在地上,等那一阵晕眩过去,她已经被刘大发狂打了好几下,她吐出一口血,忍住强烈的恶心呕吐感, 强撑着身子抬起头,仍然口齿清晰地道:“我若是两日未出现、未给出讯息, 账簿和往来书信都会出现在戚大总兵的案头。”
刘大发正要继续踢打,刘豪也已走到她跟前要动手,此话一出刘大发首先整个人僵住了,刘豪也呆在当地。
刘豪岂会不知家中做的是什么生意,虽然极机密的某些事刘大发为了安全起见并未与他说,但是刘大发早与他说过刘家迟早是他的,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出纰漏便越少。
但是,刘大发密藏的账簿和往来书信竟然被刘海玉找到了。若是真交到了戚总兵戚继光手中,刘家,便是灭门大祸,不,是灭族大祸。他虽凶狠,却更惜命,他低头看着刘海玉冷漠的神色,一时之间竟有些颤抖:这个妹妹,这个女人,她竟是不要命的。
交于知府、交于巡抚,或者还有一线生机,可是交于戚总兵,交于抗倭军队,那是他们的手怎么也伸不到的地方。
刘大发的手也颤抖起来,他指着刘海玉,半晌方道:“刘家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这个畜牲!你……”
刘海玉早被他打得衣裙破损浑身是伤,脸颊肿得极高,那一耳光极重,打破了脸皮,肿痕血痕宛然,口角不断地有鲜血流下来,她却像是完全不知疼痛一般,面无表情极是冷漠:“我若不是念在刘家尚对我有养育之恩,早便直接将账簿书信交于戚大人。”
刘大发和刘豪俱是一窒,一瞬之后,目光统统转向后堂。
你是要儿子的命,还是要你自己的命。
你是要弟弟的命,还是要你自己的命。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道选择艰难的问题。对于刘大发刘豪父子来说,这却是一道完全不用选择的问题。
在这场纷争中,刘衡一直一声未出,此时,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正月初六,福州府衙开衙第一个案件,便是刘家二爷刘华奸母弑母案。刘华之父刘大发痛哭流涕亲身告发,在公堂上痛陈旧事竟当场晕倒。长兄刘豪亦承认当日事发亲眼所见,但亲亲相隐,不忍告发亲弟。因案情重大,知府令开棺验尸,果见时隔五年,尸首颈骨上仍见刺痕宛然,全身更有骨折多处。
人证物证俱在,虽刘华百般否认,也很快便被判决凌迟,上报朝廷后择日行刑。
此案甫一发作便惊动了整个福州,不,整个福建。官家民舍、富豪百姓、街头巷尾,每一个角落都在议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江陵亦听得这个消息,她与汪晴面面相觑,两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起刘海玉的脸来,又觉得不大可能,江陵便问:“你使了什么手脚?”
汪晴摇摇头:“我只在泉州使了手脚,但泉州的事最多只是使他入狱。奸杀继母事发,应与我安排的没甚干系。”她是想引发此案,但此案内情隐秘,又已过去了五年,知情人也只是口耳相传并不能成为证人,就算奶娘还活着,仅凭奶娘与刘海玉的证词也是无用。
汪晴有些坐不住,起身道:“我去寻刘衡问问。”
江陵拉住她:“你要小心。还有,若是刘家小姐愿意,我们不妨帮她一把,我这边有人也许可以偷偷救她出来。”
汪晴一怔,江陵上前轻轻拥抱了她一下,随即松开她,又叮嘱了一句:“汪姐姐,小心。”
汪晴只觉心中温热,她知江陵担心她却不阻止的原因,却只点点头,转身离去。
江陵望着汪晴离去的背影,半晌不动,双宁碰了碰她:“林哥儿?”江陵方回过头来,轻声道:“汪姐姐的身世,与那刘小姐差相仿佛,她是想到了自己。”
双宁恍然,四明便道:“我去?”
江陵摇摇头:“你身手虽好,却只擅打斗。大哥哥和龙少送来的人当中,有几个擅长攀援盗窃,若有需要便请他们出马。只是若真是刘家小姐所为,想必刘家看守极严,我们得见机行事。”
双宁道:“可是若真是刘家小姐所为,她便值得咱们救她。”
江陵点点头:“是。不过暂时可以放心,她现下应能自保。”
福州府城靠西边的巷子中,有一家茶楼名唤“宜人居”,花树掩映,楼后可见山色,十分清雅。
汪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刘衡,问道:“我只想知道,刘家的事情是大是小?”
刘衡回答:“是大是小,总归是我刘家家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汪晴冷笑一声:“我既能帮你父亲做事,便不是你如此一句话就可以搪塞得了的。你父亲是什么人?会为了一个已经死了五年的继妻把自己的亲儿子告上官府?刘华可是他得力的儿子,更是你大哥最忠诚的狗。他们做出这等选择,怕不是你家出了什么大事吧?刘家的大事,会不会牵扯到我,我当然要关心。”
刘衡沉默,抬眼看着汪晴,汪晴脸上虽然冷笑,眼神却极是担忧,他自是知道汪晴担忧的是什么,就算百事缠杂,心底也是一软,过得片刻才说:“你放心,既然做出了选择,此事便已经了了,不会再有异端。”
汪晴却并未就此放下心来的样子,她垂下眼,苦笑着说:“我原以为刘家家大势大,看来我果然每时每刻都在悬崖边吊着条命。连亲儿子都需得扔出去保全自己了,我可是需要开始小心自己这条小命了。”
刘衡见她忧心忡忡,蹙眉烦忧的样子,看上去媚色更浓,虽然他全无心情,却也浮上几丝柔情,不禁脱口而出:“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
汪晴又是一声冷笑:“你说了顶什么用?罢了,问你也是无用,我走了。”
刘衡见她说走便走,不禁一怔,待到匆匆站起来,汪晴早去得远了,他呆了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茶室的门悄悄打开,那个比刘衡年纪略长的男子走了进来,也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小姐今儿会如何。”
刘衡看着他,苦笑着说:“我也盼着她快些将账簿书信交出来,一日不交出来,我也是一日提心吊胆。只恨阿爹不明白,她若不是对阿爹仍有孺沫之情,早便交了账簿予戚总兵了。阿爹却只以为她是因为也不想死。”
那年纪略长的男子微微一哂:“人总按着自己的禀性去忖度别人的罢。”
刘衡垂下眼:“一切都安排好了罢?”
男子点点头:“自然。”
汪晴疾步走着,手中握着纸团,直至回到了邓家,方展开纸团匆匆看了一遍,不禁呆住。
她慢慢地走到了自己的房中,慢慢地坐了下来,伏首案前,半晌不动。
江陵得知她回来,便赶到了汪晴的院中,她住的院子与汪晴的不远,见到汪晴时汪晴仍然埋首肘间一动不动。
待得许久,汪晴慢慢抬起头来,见着江陵,微微一笑,哑着声音道:“你等了多久了?”也不等江陵回答,便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纸团递给了江陵。
江陵见她泪痕宛然却强作笑颜,便也不说什么,低头展开纸团看起来。
纸团上字迹细小,把除夕当晚的事情经过写得清清楚楚,并写了这二十余日间刘海玉衣食有人细心照料,刘大发每日嘘寒问暖关心备至,重伤却只请了普通医士草草医治,茶水里俱下了麻药使其不知疼痛。
江陵看了只觉头皮发炸,怔怔地望着汪晴,汪晴苦笑了一声:“当年汪峰便是如此对待我阿娘与我。他娶阿娘,便是为了我外家的钱财。我阿娘却被他哄得极是顺从,他有了姨太太、有了儿子、他把钱财都放在姨太太那里,她都不在意,直到,他虐打我,她才生了气,但是那个时候已经没有用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汪峰的。
汪晴看着江陵:“我一定要救刘海玉。”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结束了。
第174章 换人
二月初, 刘家次子刘华案刚定了罪,刘家又出了一件大事,刘记珠宝铺子里做了二十年的大掌柜孙政忽然逃匿失踪。因为年节的原因, 铺子一直便关着门,刘家又因刘华刘海玉的事情自顾不暇,兼且铺子一直有积年的大掌柜很是放心, 也便没有太过注意。
孙政全家一向在福州过年,年后再回老家祭祖。他循旧例,本当正月初三去东家拜了年后才举家回老家, 今年因东家事多, 便在初三离了福州城, 和家眷一起回了老家。
然后, 一去不回。
待得刘家发现珠宝铺子在元宵过后多日仍未开门时,库房里大半的名贵珠宝都已不见踪影,账簿亦不知所踪, 整个库房如同被洗劫过一般。
刘家的生意重头虽不在珠宝, 但在福建一带, 他家的珠宝却也是首屈一指。而且珠宝是最轻便易带之物,亦是最好的进贡行贿之物, 一块翡翠宝玉有时能抵几百几千两银子。这间珠宝铺子因此甚是贵重。
刘大发听到这个消息当真是眼前一黑几乎栽倒, 过了半晌才缓过气来,怒道:“去孙政老家去寻!无论如何要把他找回来千刀万剐!还有,报官!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