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豪却喝住要去报官的管家,低声对刘大发道:“阿爹,不能报官。孙政在咱们家做了太多年数, 谁知道他暗地里知晓些什么?若是被官府抓捕,只怕说出什么不适宜的话来。”
刘大发闻言方缓缓冷静下来, 召了人手过来,道:“虽然孙政定然不会逃往老家,却也不能不去找一找,你们赶紧去。”
前往孙政老家的心腹尚未回来,刘家来了两位访客,一位是福州经营最大丝绸业的仇家大爷,一位是闽清做瓷器业的宁家二爷,两人直接求见了刘大发。
刘大发看着眼前的十几张纸,只觉额角青筋跳个不停,整个人都到了狂怒的边缘。仇家大爷见状忙安慰道:“刘伯父不必太过着急伤了身体,此事虽急,但亦可一步一步地来,只是这第一笔款项务必快些到账,你也知道如今已是初春,再过一个月便要准备夏季的料子,流水上必须充足。”
宁家二爷却只道:“仇家既是不急,我这边却甚是着急,春秋两季向来是开窑的好季节,今年又接了许多生意,尤其是皇家的贡品可半点延迟不得。刘家大爷本来是说年前便能给付欠款,如今已经过了元宵都半个月啦,家里实在等得急了,便派小侄前来,还望刘老爷莫怪。”
刘大发抬眼看着他,见他神色间隐有不满,又见仇家大爷暗暗叹气,心中本是对刘豪的怒火又添上了对这两家的怒意。
他刘家在福州数一数二,在福建也是数得上名头的,这两家竟便派了晚辈前来催债,在往日可万万不可能。
然而低头看着那十几张纸上的欠债数目,却又触目惊心,这可委实太过庞大了。刘家的货款什么时候欠得这般大了?那些交于刘豪的铺子和生意可不小,为何刘豪这些年竟滚雪团一般地欠下这许多债来?
宁家二爷到底年轻,见刘大发的脸色从狂怒转为狐疑,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这只是我们两家的罢了,且还有其他几家的还未来您家呢,不过年节过了,开春大家都需要现银流水。刘老爷咱们可要讲个先来后到。”
刘大发手中却着实没有这么多现银,心中又着实有些怀疑,便叫人把在外头的刘豪叫了回来。但是他一看到刘豪见到那两人的脸色,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刘豪竟在外头欠下巨额债款,有的是货款,有的是赌债,统加起来竟有几十万两之巨。
几十万两对于刘家亦并非小数目,何况经刘大发查实,有几个本来利润甚好的大铺子竟已经分了大半股份与别人家。而且在福宁、兴化的好几家大铺子其实早在倭寇进城之前便已经没有进账,待得倭寇进城便派人点了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对外却说是倭寇烧的。
这些事情,刘大发竟一无所知。
最要命的是,刘大发收到了孙政存放在老家转交给他的账簿,虽是抄本并非原本,却也清清楚楚地写明了那些珠宝的去向,全是这一年来刘豪取走的。刘豪是刘大发亲口承认的下一任家主,且已经放权不少,孙政早已经是刘豪的人,他不敢对刘大发说明,却也知道开年会有大盘点,他实在不相信自己能取信于刘大发,只得一走了之。
刘豪也万万没有想到才一年,自己所欠的赌债竟已如此之巨。他本来是个精明的人,一笔一笔都记得清楚,取用了珠宝也是用来兑钱还债的,而且他也已经与他们说好了,容他一年时间总能还清,毕竟有刘家背书。
但是沾上了赌瘾又如何控制得住自己。
刘大发终于气倒了。刘豪也被一顿板子打得下不了床。
病榻前的刘忠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开口对刘大发道:“老爷,原本交给大爷的事情,如今向谁禀报?”
刘大发怔了许久,叹道:“这许多年,豪儿处事虽然不算顶好,却也并无什么差错,你说,豪儿会改的罢?”
刘忠不语。
刘大发期待的眼神落了空,道:“我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以前从来都不赌的,这突然的,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他说他会改,我得信他。”
刘忠抬眼看着刘大发,仍是不语。
刘大发有些焦躁:“你怎么不说话?华儿他……,若是豪儿也不能信了,那我刘家,便只有我一个老骨头撑着?”
刘忠终于开了口:“您还有三少爷。他虽年轻,您也可以教起来了。”
刘大发一怔,望着一辈子忠心耿耿的大管家,忽然喃喃地道:“对呀,我还有衡儿,为何我眼里心里他还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幼儿呢?你说的是,怕只有衡儿了,只是……如今你既也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叫衡儿来罢。”
刘忠看着刘衡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内室,然后微微转头对着自己笑了一笑。他闭了闭眼,心中不由自主地想起儿子刘举业说的话:“你忠心的是老爷,儿子并不挡着你,可是三少爷难道就不是老爷的儿子了?阿爹你是老爷的心腹,可依着大爷的心胸你日后能得什么好?我跟着三少爷,你也能得个善终。”
二月中,刘华凌迟处刑。
刘海玉用布遮了面,让人扶了她站在刑场一旁,亲眼看着刘华千刀万剐而死。刘大发与刘豪一病一伤俱躺在床上,并未出现,却令人死死看守着刘海玉,只等她回到家中便要令她交出账簿与书信。
然而刘海玉回到刘家大宅不到一日,福州知府的衙役便上了门。
除夕之夜,泉州一座普通民宅中忽然起火,火势甚大,连累着烧没了周边几座民宅,幸得没出人命。但是源头民宅中却发现有一具烧焦的尸首,尸首颈骨已断,显见得并非意外火烧而亡。又于墙角发现引火之物,便得出结论,此乃纵火掩盖凶杀现场。
泉州知府派人查案,却因大火烧去了所有事物痕迹,因此一筹莫展,案情就此搁置。直至十几日后,有一对中年夫妻递上状纸和一封书信,声称死者乃是胞妹,亦是富商刘华的外室,她死前极是不安,曾与兄长言道无意中发现刘华的生意竟涉及倭寇,为求自保,她偷到了刘华的一封书信。
泉州知府见那封书信竟是与梅岭吴平手下的来往,当即搜查刘华府中,却一无所获。因兹事体大,而刘华因奸杀继母之案已轰动福建,泉州知府便快马加鞭将状纸与书信送往福州,却终究迟了一步。
福州府的衙役立即便上了刘家大宅的门,同样也是一无所获。
然而整个福州传言四起,说的却是齐家的事情。说刘大发深明大义,一年前毅然告发亲家齐家通倭之罪,如今又大义灭亲,因亲儿子与吴平勾结而不惜杀了亲儿子。实乃大明忠义,应大大表彰才是。
一时民众赞誉有加,大商户与官府人家却诡异地沉默着。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只好明天结束刘家的事情了。
第175章 活着
刘大发在病床上听到这些传言, 心知不妙,却毫无办法。齐家出事他便一直心有隐忧,直至齐华都被保了下来, 一切也都平静,方放下了心。
谁知此时这种境况下,竟开始这样的传言。
到第二日, 传言愈发凿实。因为有人信誓旦旦地说出了齐华都悔婚、刘衡痛打齐华都至重伤的事情,这本是两家秘而不宣的事情,如今宣扬开来, 本来认为刘家不至于要告发齐家引发忌讳的某些人家, 也有了些怀疑。
刘家便隐隐地有些被孤立的形势。
而刘家如今次子已死, 长子伤重, 三子尚且年轻不足以支持大局,另一边的刘海玉道若是自己重伤未愈不敢交出账簿。如此,刘大发病得再重也得从床上起来了。
好在, 海边战事又起。福州的话题渐渐地转向了抗倭战事。
只是不知为何, 刘大发的脸色愈发的灰败, 他叫了刘衡与大管家一起,屏退所有的人, 关在密室里商议了许久。
两日过后, 大管家悄悄离开福州。又过了几日,刘衡则去偷偷找了汪晴,要汪晴藏起来,短时间内不要出现。汪晴待要问原由,刘衡只说:“以防万一。”
之后, 刘衡又去了刘海玉的房间,他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坐了良久,最后才说道:“我知道你并没有想过要让刘家覆亡。是阿爹想错了你。”
刘海玉怔怔地望着刘衡,刘家三兄弟中,也就只有刘衡因为与她年纪接近,小时候会在一起玩耍,长大了便对她好些,与其他兄妹比起来却还是疏远一些的。但是至少,他会因为她而去痛揍齐华都,虽然……
刘衡又问道:“小妹,你手中的账簿和书信,可安全?”
刘海玉垂下了头,她轻声道:“我很小的时候常常与阿爹阿娘一起睡觉的,阿娘每月里总有几天要去佛堂里跪祷整夜,便由阿爹带着我睡。阿爹那时候真的很疼我,把我包得严严实实的,就怕我冻着了。有一天晚上因为包得太严实,我被热醒了,见灯烛亮着阿爹站在墙边,便想装睡等阿爹来睡时吓他。然后我就看到阿爹打开密格,拿出了好些东西。阿爹在桌前看了很久密格里的东西,脸色严肃,我又不敢吵到他了,后来就又睡着了。醒来便忘了这件事。”
刘衡终于恍然,刘海玉原来是这样才知道刘大发的密格在哪里、怎么打开的。
刘海玉抬眼看着他:“三哥,我本来想若能为阿娘报得冤仇,自己便是死了也没什么。本来刑场回来我就想把账簿与书信交还阿爹,我知道到那时我必得送命。”
刘衡摇摇头,想说什么,又实在说不出来,刘海玉惨然一笑:“也许这家里只有三哥你还不想我死吧。”
她喃喃地说:“那天刑场回家的路上,我看到好多人,看到……”她看到了汪晴和江陵。
她们站在路边,却认出了她,对着她明朗地笑着,汪晴对她做着口形,她看出来了,汪晴说的是:活着。她还指了指自己。
她看着她们的笑容,想到汪晴的身世,想到曾听阿爹、刘豪以及三哥说过的,汪晴在父亲汪峰和父妾的欺凌下长大,怎样替母报仇,怎样一身本事,又怎样帮着青梅竹马的邓永祥一起把邓家夺回手中,又是怎样在阿爹的利用下周旋得宜保全自己。父亲与刘豪的说法是一种,三哥的说法又是一种,前者是贪婪和利用,后者是敬佩和喜爱。
她当时就想,如果能像汪晴一样,该有多好。
现在,她看到汪晴站在那里清爽朗净的样子,忽然之间,她不想死了。她想到奶嬷嬷说的话:小玉,活着,要活着,拼了命地活着,一定要活到实在活不了了。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死了,就什么都没可能啦。
她清清楚楚地对刘衡说:“你放心,只要我活着,账簿便是安全的。”
刘衡不再多说,站了起来,走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三哥给你请好大夫。”
门外的刘大发靠在栏杆上,阴沉着脸看着刘衡,两人轻声离开。刘衡说道:“阿爹,小妹这边你可以放心。”
刘大发其实是不放心的,却也知道实在没有办法,这些日子以来,查了又查,把刘海玉的房间不知搜了几遍、身边的人不知筛了几遍,完全没有任何线索和头绪。如此,便只有用软的了,用软的,只有刘衡有用。他看了一眼刘衡,心中的满意又多了一分。
刘衡又道:“只要小妹这边无事,而汪晴若是告发咱们,只能是玉石俱焚,她既然都肯给咱们做了四年的事了,是定然不愿意填了这条命进来的,咱们这件事便无需担心。”
刘大发的脸色仍然不好:“现在怕是所有人都认为是我们家恼羞成怒,告发了齐家。说咱们因为被退婚搞垮齐家没有人会多嘴,但是用这种法子可是大忌讳,官府那边更是忌讳。”
刘衡垂头道:“都怪我太冲动。”
刘大发摇摇头:“年轻人总有冲动的时候。再说要不是因为这个,贱丫头也不会相信你,肯听你的。只是……我最忧心的是,今日我又去求见知府大人,还是未能得见。”
他这话声音甚轻,刘衡也压低了声音:“阿爹为何不直接求见于大人?”
刘大发的脸色愈发难看:“不见。”
刘衡沉默,父子两人一路走到前院,刘大发忽地恶狠狠地道:“若是被我知道到底是谁告发了齐家,我必叫他和齐家一样!”他这句话声音不小,前院候着的诸人皆低下了头。
陈家大少爷陈梦才很快便听到了这句话,当夜他彻夜未眠。
占家大宅的一角小院里,齐华都早已听到了满福州城的传言,占家小姐原本怕他冲动,命人小心伺候,留意他的行止,若是要出占家必须拦住。
谁知齐华都听是全听到了,却似全然不在意,照常饮食,平时看书,连小院子也没有踏出一步。占小姐心中怜惜,与他道:“阿爹说过你在家中可随意走动,无需守在此处。”齐华都只温柔地说:“不要紧,我有书可看便可以了。我如今守孝,能住在这里已经感激,再到处走动不止是不知礼数,亦是不孝。”
此话说出来,占小姐就不便劝说了,她想了一想,安慰齐华都道:“刘家如今很是不好,刘大发病倒了,刘豪欠下巨额赌债被夺了下任家主的位置,且被重打了五十板子。刘家现在每日都有好几个大夫出入。”
齐华都抬起头看着她,听她说着。占小姐见他感兴趣,便说得详细了些:“不过很奇怪,刘家正月初一便请了大夫,却是普通大夫,济世堂掌柜说方子里都开了麻药,也不知道是给谁用的。直用了四十余日,前几日才停了。”
齐华都眉心一跳,低头沉默许久,方才问道:“你这两个月见到过刘海玉吗?”
占小姐闻言却也并不生气,歪了歪头道:“她家出了这许多事,当然没有见到了。你想知道她的境况吗?我帮你去打听。”
齐华都摇摇头:“我只是顺口一问。”
占小姐笑了:“你放心,我才不会因为你问她而生气。是你在她和我之间选的我,我有甚么好生气的?现在她家这么个样子,她也怪可怜的。”
她身边的丫头却道:“小姐不用去打听了,我倒是听三房的小丫头说了一嘴,说刘家小姐从除夕开始就病得很重,整个院子都不许人靠近打扰。那小丫头的表舅妈是在刘家浆洗房里做活的。”
占小姐同情地说:“莫不是忽然知道自己阿娘的死因才病倒了呀?那刘华……那刘华……真的是活该!”
齐华都低下了头,握着书的一只手微微颤抖。
再说了几句,占家主母着人来唤占小姐,齐华都送走占小姐主仆,回过身,脸色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和昨天都没有更新,是因为卡死在一个节点上,怎么也想不出更妥善的情节,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