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菜肴一样一样地呈上来,丫头在一边忙着布菜伺候,刘大发父子几个杯来盏去甚是痛快,刘海玉不住地往刘大发碗中夹菜,逗得刘大发老怀大慰。
  刘华见状便不依了,闹着要小妹也孝敬一下哥哥,刘海玉也不推辞,笑着一一为三位哥哥布菜、斟酒。
  时间渐渐地消逝,炮竹自院中响起,烟花也开始点燃,孩子们吃饱了,奔着跳着去看,当母亲的便带着丫环各各追了过去看护孩子们。
  刘海玉怔怔地看着宽大的院子里跳着笑着叫着的侄子侄女们,看着走来走去拦了这个抱了那个的嫂子们丫头们,看着倚在栏杆上观看炮竹烟花的姨娘们。
  她再回头,主桌上着的阿爹、刘豪、刘华、刘衡,都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大声笑着说着。
  刘海玉低低地说:“这是最后一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断了几天没有更新,非常对不起了。
  谢谢你们的宽容。
 
 
第171章 除夕
  她的声音淹没在嬉笑声和炮竹声中, 并没有人听见。她慢慢地转头,看向自己原先坐着的那张桌子,那张桌子的上首适才坐着的是刘豪的妻室、自己的大嫂, 可是在五六年前坐着的是自己的阿娘,世上最美丽的娘亲,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
  刘海玉仿佛看到阿娘美貌端庄地坐在那里, 垂下头慈爱地低声与自己说着话,自己则撒着娇指着这个那个非要阿娘夹来喂给自己吃,阿娘笑盈盈地用小指头刮着她的脸:“娘的小玉儿真是越活越小啦, 羞羞脸。”炮竹忽然响了, 吓了她一跳, 阿娘便拉了她在怀中, 温暖馨香的手掌松松地捂着自己的耳朵,轻声说:“不怕,不怕, 过年啦, 娘的小玉儿又长一岁啦。”
  过年啦, 过年啦。
  刘海玉欢欢喜喜的笑脸停留在那一晚。
  那天晚上她去找阿娘一起睡,阿娘不在屋子里, 她便去了阿娘惯常去的佛堂里, 阿娘的佛堂是另设了院子的,因为阿爹不喜欢闻佛香。
  她悄悄地去到那个院子,想悄悄地吓阿娘一跳,因此她也没注意到往常伺候的丫头都不在。她调皮地走进去,然后她看到了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噩梦。阿娘美丽的脸上全是眼泪, 痛苦地扭曲成她从未见过的样子,二哥在无声地狂笑。她张大了眼睛, 想要叫阿娘,想要跑进去保护阿娘,身后伸过来一双老而坚硬的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那双手和手臂却异常坚定牢固。她知道那是奶嬷嬷的手,可是奶嬷嬷为什么不去救阿娘?
  然后她看到二哥忽然暴怒起来,伸手便打阿娘,阿娘打不过他,倒在地上,抓了地上的烛台去打二哥,但是烛台被二哥抢走了,很快的,地上全都是血。全都是阿娘的血。阿娘再也不动了。
  她无声地踢打着,奶嬷嬷的身子颤抖着,却死也不放开她。
  二哥离开了,奶嬷嬷还是没有放开她,两人缩在角落里,奶嬷嬷低声说:“小玉乖,别动,别出声。”她的脸颊落下来温热的水珠,她知道是奶嬷嬷的眼泪,果然过得一会儿,大哥跟随着二哥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了一圈,打了二哥一个耳光,低声怒骂了几声,又拉了二哥匆匆而去。
  奶嬷嬷这才放开她,两人奔进佛堂里,然而阿娘再也没有睁开眼睛,再也没有笑盈盈地唤她“阿娘的小玉儿”。阿娘雪白纤细的脖子上全是血窟窿,她哀哀地唤着“阿娘,阿娘”,然而她已经十一岁,不是茫然无知的幼童,她知道阿娘是死了,再也不会应她了。
  奶嬷嬷哭着给阿娘盖上衣裳,替她擦去污秽,她转身就跑。
  她要去找阿爹,她要告诉阿爹,是二哥杀了阿娘。阿爹一向很疼她,也很爱阿娘,阿爹会为阿娘做主的。
  那也是因为她唯一的依靠便是自小疼她如珠如宝的阿爹了。
  阿娘原是和阿爹同宿的,阿娘不在屋里,阿爹也不在,阿爹在哪里呢?
  刘海玉的薄底绣鞋被夜露浸得湿透了,裙底裤角全是血迹,她在偌大的刘家大宅里寻找她的阿爹。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夜的夜色尤其的深,乌云遮住了所有的星月,黑得不见五指,静得不闻人声。夜太深,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连鸟儿虫儿都睡着了,寂静如死。
  刘海玉几乎从不曾在夜晚出过屋子,她在自家变得漆黑的宅院里迷了路。
  那一夜是这么的黑,这么的冷,这么的茫茫然无边无际。刘海玉一个人在无声无息的刘家大宅里不停地奔跑,看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又怕又惧又伤心,阿爹,你在哪里?阿爹阿娘我是在做噩梦罢?醒了过来便没事了对不对?阿爹,快来救玉儿啊。
  她不知道奔跑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奔跑到了哪里。
  终于,她看到了一点灯烛的光。
  然后她看到阿爹一脸怒容,大哥和二哥跪在阿爹面前。她终于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全身都是软的,她软软地坐倒在了地上,心想,好了,找到阿爹了,没事了。
  然后她听到阿爹说:“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们讲了这许多,我怎么听着倒是在怪我给你们娶了个太好看的继母?”
  刘华长声喊冤:“阿爹,我知道是我做错了事,可是的的确确是她先勾引的我,我……”
  刘豪打断他:“阿爹,二弟已经知道错了,好在此事无人知晓,若是阿爹硬要发作,儿子们也知罪有应得,便是打死二弟也是应当的。但是阿爹,一则家丑不可外扬,二则她美艳如斯,二弟被她勾引把持不住也是情理当中。求阿爹明断。”
  刘华连连磕头,涕泪横流:“阿爹,阿爹,你打我骂我吧,你杀了我吧,都怪我喝多了酒,我没有把持住,我错啦,儿子错啦。”
  刘豪亦是泪水长流:“阿娘去世之时,命我好好教养两个弟弟,是我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阿爹连我一起罚了吧。”
  刘海玉悲痛伤心之下,听到这些话不禁气涌上心,便要冲进去,然而她纤纤幼女先前奔跑了这许久,早已力竭,此时瘫坐在地上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想要尖叫出声,却一时全发不出声来,只呆呆地望着灯烛下的那父兄三人。
  偏偏声音仍是传入了耳中,刘豪的力劝,刘华的求饶,对阿娘的污辱,不绝于耳。
  最后她听到了刘大发的声音,虽有恼意,却已平静:“好了!你到底是我儿子,为了一个女人我能把你怎么样?杀了你?别在我面前装出这么副模样来,老子的脑子还没坏,眼睛还没瞎,你带着妻儿给我滚到泉州去!”
  “泉州那边频频出事,你最好给我妥当地都处理好了,否则就不用再回来了!”
  他冷冷地道:“明日指一事说是他做坏了,给我狠狠打上五十板,再抬到泉州去。两年之内不许回福州!还有,此事仅止你我三人,再不许说出去一个字。”
  那一瞬间刘海玉完全不可置信,惊怒之下完全脱力的她竟站了起来,她浑身颤抖着要冲进去。
  她的阿爹,她的阿爹怎么会如此?怎么能如此?
  然而她还没站得稳当,便被人打晕了。
  打晕她的还是奶嬷嬷。
  奶嬷嬷告诉她:“没有用的,老爷断不会做出更重的处罚了。那是他已经长成的儿子,是一个很好的帮手。而你阿娘,只不过是一个随意可以取代的女子,再美,面对了十几年,也早已腻了。你没有发觉吗,这几年来老爷收了多少美人?你这般冲出去,你阿爹或者会容得你,你那大哥就绝对不会再容得下你了。小玉啊,要忍。咱们要忍。”
  那张桌子变得清晰,上首空空如也,并没有阿娘的身影。刘海玉转回头,刘华的大笑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她看着父兄。
  她的三个异母兄长,刘豪大她十三岁,刘华大她九岁,刘衡大她两岁,除了刘衡会与她玩耍,刘豪和刘华向来与她并不亲近。阿娘曾说幸亏刘海玉是女儿。她以前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便明白了。
  刘豪和刘华的精明狠戾,根本容不下旁人染指属于他们的东西。而刘家,刘大发所有的一切,在他们眼里,就是他们三兄弟的,不,就是刘豪的,刘华甘愿为刘豪做帮手,刘衡也不过只是刘豪眼里的帮手而已。
  阿娘的死,虽非刘豪所意料中,却是他最乐意见到的。因为之后刘大发再也没有娶过妻子、有过子嗣。
  刘海玉看着纵声饮笑中的四个人,眼中终于浮上泪花,阿娘啊阿娘,你何以嫁了这么一个恶狼,何以死在这样一个狼窟里。
  刘大发仰头饮尽一柸酒,眼神却仍然清醒,那六七分醉意并没有对他有多大的影响,他看到了小女儿眼里的泪花,不禁奇道:“玉儿怎么了?是被烟熏着了吗?怎的眼泪汪汪的。”
  刘衡也看了过来,刘豪与刘华却并不在意,仍在斟酒。
  刘海玉摇摇头,说道:“我在想阿娘。我很想阿娘。我明日要去拜祭阿娘。”
  她的声音微带哽咽,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席上几人的耳中。
  刘大发眉头一皱,放下酒杯道:“怎么忽然地说起这个,玉儿是想娘了?啊,今日家人团聚,也难怪玉儿触景伤情了,那也不能明日去,过了年节再去,我叫人好好准备了,好不好?”
  刘海玉摇摇头:“不,我明日便去。”
  刘豪紧皱了眉,不耐烦地道:“哪家人是正月初一去拜祭的?你胡闹些什么?越来越没规矩。”
  刘大发转头看了看刘豪,虽有些微不虞却没再阻止刘豪。刘衡见状忙转圜道:“玉儿说得我也想我阿娘了,过几日统叫人准备了,咱们一起去。”他一岁时便丧母,其实并无什么感触,这话生是为着圆场。
  刘大发不禁满意地看了看刘衡,缓声对刘海玉道:“玉儿乖,便听你三哥的话。”
  刘海玉转头看着院子里的烟花炮竹,烟花炮竹已经燃放了许久,此时渐渐停了下来,只剩下零星错落的几声响。她转回头,看着父兄,微微一笑:“阿爹,我阿娘好端端的,为什么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刘海玉是个很强大的姑娘。
 
 
第172章 凌迟
  刘海玉的话音刚落, 恰巧爆了一个巨响的炮竹,炮竹声中隐隐听到孩子们的欢呼和惊呼,女人们的嬉笑和嗔怪。
  桌子旁的四个男人却都僵了一下表情, 刘大发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了看其他人,见他们也都是互相看着, 心中忽有些懵。此时炮竹声熄了,他看着刘海玉,不由得问了一声:“玉儿, 你说什么?”
  刘海玉维持着先前的神情, 清清脆脆地重复了一遍:“阿爹, 我阿娘好端端的, 为什么死了?”
  她的声音不轻,这次刘家四个男人有三个男人的脸上都变了色,只有刘衡不解, 但他是何等机敏的人, 抬眼看到父兄三人的神情, 心下便是一突,脸色也变了。
  刘大发看着女儿微笑的脸, 心中不知为什么异常不安, 强自镇定道:“玉儿这是怎么了,你阿娘,你阿娘当年不是病了吗?病势汹汹,又是半夜突发,怪也怪在阿爹那时不在, 竟没等到郎中到来便……”
  刘海玉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清凌凌地从刘大发脸上扫过, 又扫向刘豪与刘华,那目光特别清寒,似带着冰椎,刺在脸上竟是痛的,那痛里还带着彻骨的寒意,叫人毛孔都竖了起来。
  刘华的眼睛闪了闪,刘豪不禁轻轻一击桌面,道:“刘海玉你这是怎么了,大年除夕的好日子,不能说不吉利的话你不懂吗?从一开始便这么古古怪怪,现在又……”
  他的话未说完便说不下去了,并没有人打断他,就是刘海玉,也是带着那股微微笑意,目光泠泠地看着他说。
  刘大发的不安似乎也传染到了他身上,刘豪振作了精神,喝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刘海玉把手中的筷子放到桌子上,平静地说:“我在想,你们谁会告诉我,是谁害得我阿娘好端端地死了。”
  刘华忽然说道:“谁害她?阿爹不是说了,那晚你阿娘忽然病重,身旁又没有人在,所以才不治而亡。”
  刘海玉转头望着刘大发,目光转柔,轻轻切切地问:“阿爹,你告诉我好不好?我阿娘为什么忽然死了?她是怎么死的?阿爹,你亲口告诉我好不好?”她问得实是恳切,幽幽的语气,叫人心生寒意。
  刘大发何等人,那一时的惊愕和不安此时已经消失,面前这个有点古怪的人是自己的女儿,之所以这般古怪多半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其实怎么可能知道些什么呢?那会儿她才这么小,这些年也都乖乖顺顺的,他于是摒去心里的不适,温和地道:“玉儿,你是不是听了谁胡说八道?阿爹一向最疼你,你是知道的。你阿娘的死,真的只是病了。都怪阿爹没好好照顾她,害得她年纪轻轻便离开了你,害得我玉儿从小便没有娘亲。玉儿乖,今日是大年除夕,除旧迎新的好日子,且莫去想不开心的事情,好不好?”
  他的眼神如此温和,如此伤感,如此疼爱痛惜,充满了一个父亲所能拥有的所有感情。
  刘海玉怔怔地看着他,她的目光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漠然,她转过了头不再看他,慢慢扫过了刘豪和刘华。
  她轻而清地说道:“戊午年正月二十亥时,心院佛堂,我全都看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约是看到主桌上众人表情古怪,刘家的女人们或带着孩子或带着丫头静静地退开,站得远远的。炮竹和烟花的声音全都停止了,只有别人家遥遥的响上几声。
  刘海玉的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刘华首先便震骇地站了起来,带落桌上的杯盏掉在地上,一阵清脆地碎裂声。没有人去理会,刘大发和刘豪也跟着站了起来,脸上神情亦是震惊无比。
  刘海玉的目光箭一般刺向刘华,她端坐不动,语声如刀锋般锐利:“刘华,是你奸杀我母!”
  八个字出口,避在一边的女人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刘华的妻子首先褪尽了血色,她正要上前,却又听刘海玉冷冷地道:
  “我母亲虽是你继母,那也是母亲,你奸母在先,弒母在后。依大明律,你罪当凌迟。”
  她转向刘豪,笑了一声:“刘豪贪婪如豺狼,早视我母为眼中钉,生怕她再生下一儿半女,分薄他的家产。刘华弒母,正遂了他心愿,却又表演护弟情深。刘家当真祖宗不积德,子孙统统这般的无耻下作。”
  她这话骂得难听,刘大发脸色本已是极其不好,闻言怒气压下了惊骇,大声道:“玉儿!你给我闭嘴!”
  刘海玉霍然起身,双手使尽了全身的气力,那桌面竟被她掀得翻了过来,满桌的酒菜汤水尽皆倒在对面坐着的刘豪刘华面上身上,连刘大发躲之不及,亦溅了半襟的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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