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回望着他,弯身行了一礼,低声道:“傅叔叔好。”
傅峰脸上神情更是复杂,答道:“好。你这些年……吃苦了。”
江陵垂下头笑了笑,沉默不语。
傅峰叹了口气:“能再见到你,实在叫人心中欢喜,笙哥儿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你,他坚信定能找到你。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能不再伤心难过。”
第230章 坦诚相待
江陵垂着头, 轻声道:“他太傻了。” 傅峰又叹了口气,道:“笙哥儿一向淳朴质厚。陵姐儿,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有人照顾你么?唉, 想来定是吃尽了苦。”
江陵抬头微笑道:“多谢傅叔叔挂念。我这些年,走过了很多地方,遇到了很多人, 学到了很多东西。想必傅叔叔已经知道前些日子我已经回到龙游学我阿爹也开了铺子,等傅叔叔回去,别忘了来喝侄女的开业喜酒。”
傅峰想起此事, 不禁感慨:“少年有为, 当真令人感佩。”
他凝视江陵, 低声道:“你可真像你的阿爹。”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江陵垂下头,道:“我想进去看看傅哥哥。”
傅峰点点头,看着她颀长挺拔的身影转入疗室, 低头沉吟。
傅笙已经在麻药的效果下沉沉睡去, 他的亲长兄傅笛正坐在榻前为他抹脸擦手, 傅钟则坐在另一侧,低声问他:“笙哥儿当真明日再回家么?为何不能今日便回, 家中总要舒服很多。”
傅笛“嗯”了一声, 又摇摇头:“要等伤口稍愈合一些,再坐马车慢慢驶回家,免得伤口再破开。”
江陵悄声走近,两人齐齐抬头望过来,傅钟面上顷刻露出欢喜的笑容, 朝她点头,低声唤道:“陵姐儿!”;傅笛早在龙游赴宴之后便知道江陵的存在, 亦知她赶赴南京是为了傅笙之事,他望着江陵笑了一笑,低声直接问道:“笙哥儿出监,可与陵姐儿相关?”
江陵不答,反问道:“笛大哥不怪我带累傅哥哥受伤?”
傅笛摇摇头:“那人刀尖本对着你,笙哥儿救你时,他的刀马上改变了方向,因此没有伤到笙哥儿要害,可见他并不敢伤笙哥。”
江陵道:“因此若不是我,傅哥哥便不会受伤。”
傅笛叹了口气:“若你在我身边,我难道便会看着你遇险不管?更何况笙哥儿与你是什么情分?”
江陵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傅笛站起身来,将手中巾帕递予她:“女孩儿心细,你来替笙哥儿擦手脸罢。”
江陵怔怔地接过巾帕,怔怔地坐在傅笛让出的位置上,疗室内因为要替伤者脱衣诊治,大冬天里自然要燃不少炭盆,因此整间疗室暖意融融,热水里浸过的巾帕便仍是暖的,她顺手将巾帕投入热水盆里搓了搓,把傅笙的脸略略弄湿,再又把巾帕绞成半湿,轻轻地覆在傅笙脸上,过了一会揭开,便见傅笙吃痛皱起的眉头松开了些许,脸上亦潮润了,江陵方轻轻地擦拭起来。
一点点,每个角落,擦得轻柔而仔细。
傅笙在监中住了这许久,脸上自然不可能洗得干净,江陵投了好几次水,才将傅笙的脸擦洗得干干净净。
面前的这张脸,年轻而俊秀,因闭着眼睛昏睡,便显出几分天真,要不是太瘦,与幼时就更像了。江陵看着他,想起那次在福满楼傅笙要给满脸脏污的自己擦脸,他根本就没有帮人擦过脸,直接便把整块大热帕子蒙上来,然后手忙脚乱胡里呼扎地一顿乱擦,因怕把自己弄痛,倒是轻手轻脚的,可是最终也是没擦干净,阿环拿过来的镜子里自己便是活活一张小花猫脸,不禁弯起嘴角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傅哥哥,以后你一定会平安顺利开心快活,再也没有伤心难过的事情。
傅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家里了,他刚从监里出来,又遇刀伤,一则是身体和心灵都疲累至极,一则是麻药效果,足足昏睡了两天两夜。 他醒来这日是个冬日的大晴天,睡得足,伤口便不显得那么疼了,他睁开眼,看着帐顶,迷惘了一会儿,又闭上眼,记忆慢慢回来,一时却又疑幻疑真,他不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他终于找回了陵姐儿的梦。那么这次,是真的么?或者,也还只是一个梦?
他闭着眼去摸肩胛,重重一按,剧痛钻心而来,他禁不住痛呼一声,心中却狂喜,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他边皱眉忍痛边笑着睁开眼,想唤人来再问一问,陵姐儿来过了么?
眼前映入的却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娇美明秀,带着担心,不是江陵又是谁? 他的笑容绽得更大,心中的欢喜再也挡不住,张嘴要唤她,却发不出声,只得咳了咳,方发出了低哑的声音:“陵姐儿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很难听,他有些不好意思,江陵马上看懂了他的不好意思,不禁哈哈大笑:“声音很难听!你第一句跟我说的话居然声音这么难听!”
傅笙本能地挣扎:“我病了!”
江陵继续笑:“是啊你病啦,所以说话声音也病啦,”她做了个鬼脸,“那你养好伤再说话罢!”
傅笙“哦”了一声,想想又说:“可是你不想和我说话么?”
江陵趴在床边,侧手扶着脸颊,笑意盈腮:“你要是想说就说罢!我不嫌你难听就是了!——真的很难听哦,以后我会一直嘲笑你的。”
傅笙讪讪:“难听也要说,我又不是没被你笑话过。”
江陵假意哄他:“你是病人你最大,再难听我也听着就是啦。对了,”她想起来,“你刚才为什么要叫痛啊?可吓了我一大跳,是伤口痛么?要找大夫来看看么?”
她忽的一笑:“啊对了,我认识一个于跌打刀剑伤都极精通的大夫,她可厉害了,那日我记下了医馆大夫说的话,与她复述了一遍,她开的方子便和那大夫一模一样。昨日我把她带来了傅家,让她留在这里几日。要叫她来看下你伤口么?”
傅笙一怔,江陵转了转眼珠子,傅笙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盈盈大眼这么灵动地转着,又是顽皮又是好看,像极了小时候的模样,却又和小时候有些微不同,不禁呆了。江陵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凑近了看着他等他回答。
傅笙被她用一双碧清的大眼睛近在咫尺地盯着,在她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一时心下茫然,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用了。我,我刚醒过来,想到好像看到了你,我怕是做梦,就……”他有些窘迫,垂下眼皮不去看眼前的双眸。
江陵恍然大悟,只觉心里有一块往下塌了一塌,本想笑话他,此时却只轻声道:“所以你用手去戳肩胛刀伤了对不对?”
傅笙懊丧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笨。”
江陵哈哈笑:“我这么快就猜到你知道是为什么?”她做个鬼脸:“因为我自己也这么做过啊!”
她叹了口气:“很痛的。”
傅笙认真地说:“比不过你痛。”
江陵收了笑,呆呆地盯着他,半晌方道:“跟你没有关系啊。”
傅笙摇摇头:“陵姐儿,这些年,这些年……”
他难过得说不下去。
江陵伸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你别难过,都过去啦。小时候其实不觉得苦的,而且一直有人陪着我,就是心里面总想着阿爹阿娘他们,会很痛很难受。现在长大了,好些了。而且我阿爹从前说过,一个人若能视生活中的苦难为师,定能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我学到了很多很多东西呢。还有,傅哥哥,我跟你说,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最早去的温州府、海边,后来去过苏州、杭州、南京、江西安徽,再后来去了福建,最南我到过泉州府!可惜广东在打仗,我就去不了了。傅哥哥,我还到了海上,海上风光美得不得了,我还坐了很大很大的海船,我还看过海船上的人一起打海战!特别震撼。然后我又去了很远很远的海岛上,那里有点像世外桃源,不过当然不是了,他们生活得挺苦的,很多日常要用的东西都没有。”
她侧着头看着傅笙,脸上有着一些些的得意:“从前阿爹跟我说,以后要带我去很多很多地方,看很多很多风景,我很想阿爹,所以现在自己也能做到了,就也很开心。”
傅笙当然知道她一个孤女走过这许多地方并非她所描述的这般轻松,当中不知有多少艰难险阻苦痛灾难,可是他看着她的笑脸,不想扫她的兴,她是这么努力要让他开心啊。
他便也温和地笑了,手上略略紧了紧:“自小时候起大人们都说陵姐儿最是聪明能干,所以现在你就做到了世上男子也做不到的事情。”
江陵笑:“阿爹说女子不会比男子差!”
傅笙凝视着她神采飞扬的脸:“旁人我不知道,可是陵姐儿绝不比男子差。”
他在心里面说:对不起,我没能照顾你,谢谢你,肯来告诉我,你现在很好。
他忽地一凛,问道:“你还在被……”
江陵摇摇头:“不会,江家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我不知道那人是谁,虽然他本来是想杀我,但是他知道是我之后,一下子浑身的杀气全没了,我想不通是为什么。”
傅笙想说你就留在傅家吧,可是傅家能保住她么?事实上如果真有事,他是愿意毫不犹豫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可是,换得了么?一时之间,他只觉满心无力。
终究是,什么都要靠她自己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亲爱的们,五一节快乐啊!
你们五一节都干什么了?我的五一节不劳动,所以躺着玩了一天,当然,也码了今天的更新。嗯,不算劳动。
接下去的几天假期,玩得开心!
第231章 暗渡陈仓
江陵步履轻快地走进王家大门, 照例去看王凤洲。
王凤洲的病已渐渐好转,虽仍虚弱,却不再整日躺卧房中, 多是在书房半躺半坐着看书。如果江陵回去得早,便去坐着听王凤洲闲闲地讲书。这一个月来尽皆如此。
王凤洲是当今大文豪,名扬天下, 虽是闲聊,江陵也极爱听,往往听得入神, 只觉受益良多, 不觉时间流逝。王凤洲亦愿意至交之女能多得书中意, 见她认真听讲, 静心少言,而眉上眼里分明解意,便知她当真是读过书的, 心中又是替江宣高兴又是心酸, 更添几分喜爱, 全忘了自己有病在身。总要到中年仆人全叔前来提醒,两人方一笑结束。
今日王凤洲却并未讲书, 只看着她道:“对你动手那人, 查不出来。”
江陵怔住:“不是锦衣卫?”
王凤洲摇摇头:“锦衣卫对皇上的命令绝不能违。皇上前两年曾问起江家,对江家意存惋惜,他们最是通晓上意,而且如今指挥使乃朱希忠大人,他对皇上最是忠心不二, 因此他们不会再对你动手。若是失势或隐藏的那些人,就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下出手。”
“就算他们怕你寻根究底迫不得已想尽早除掉你, 可正如你所猜想的,你的行迹和行事极是隐蔽,除非有人泄露,他们如何知道?”
江陵点头:“那人停手之前明明是因为听到笙哥儿叫了我的名字。”
王凤洲道:“那便可以证明他们不知道是你!他们要杀的不是你!”
江陵道:“那他们要杀的是救笙哥儿的人,笙哥儿又是因为找我才陷入了杀李大平的案子,李大平又是当年掳走我的人,那么那些人便是江家出事的幕后凶手。这又回到原点,谁会知道是我找人救笙哥儿?如果知道了,那为什么会要杀的不是我?”
全是矛盾和不可解。两人相视,俱是一头雾水。
王凤洲叹了口气:“你行事如此细密小心,我也放心了。此事虽没头没脑,感觉却无大碍似的,奇哉怪也。”
江陵亦道:“我也有这种感觉,心中甚是奇异。”
王凤洲转了话题:“傅家小少爷醒了么?”
江陵点点头:“他今日早上便醒了,精神甚好,与我说了半天的话才觉疲累,有两个大夫在他家看护着他。” 王凤洲看了她片刻,笑道:“接下来你想要做什么?”
江陵摇摇头:“不知道,没想好呢。”
王凤洲微笑。
江陵前脚才说不知道,次日便见四明派人送了信来。
林家在南京的铺子出了事。
早在三年前,林记珠宝铺的南京店铺便因为银根紧,从总铺抽调了极多的流水,导致林记总铺银根紧张,江陵在林展鹏的一力坚持下,亲至金华把林家在金华的酒楼和铺位到钱庄做了抵押。
其时江陵倒并没有很担心林家在京城和南京的这两家离得最远的铺子会有异心,她见南京铺子抽调流水,只担心两京的上头会有异动风声,因此陈氏去京城时,跟林展鹏说了一声,林展鹏便请了孙辰明做明线,双宁作暗线一起去了京城了解情况。本来再过一阵子也会有人去南京,可是还未等京城的人回来,林家便出了事,林展鹏去世,江陵和四明消失。
后来据林大掌柜说,孙辰明说京城的铺子并无异动,接下来的三年也相安无事。
可是南京的铺子却无人也无力再去探看。好在表面上一切安好,只除了利润越来越薄。可是这似乎也不能怪南京的掌柜,毕竟林家没有了能干的家主,有的却是拖后腿的林季明,衰败之相无可避免。
四明和孙恒达这一个月里几乎把南京城走了个遍,本来为了避嫌并没有再去过南京的林记珠宝铺,然而他曾来过几次南京,身为林展鹏的心腹,自然会有人认识他。
而四明和孙恒达在南京着重了解的自然是珠宝行业,走了半个月便越来越觉得林家在南京的店铺不正常。
他是了解南京的这间铺子的,林家既在南京设店,自然是图着做大,经营的大部分是高端珠宝和玉石,专卖富户官宦,流水很多,名声亦好。坊间提起艳羡的多,对珠宝的品质也无二话。
然则这些日子来他却极少听到有关于林记珠宝的谈论,他在别家铺子里看珠宝时,状似无意地提起林记珠宝时,伙计不是意外便是诧异,心直口快的便说:林记不卖上品珠宝了。
不卖上品珠宝,那还在南京开什么店?林掌柜可没说过林记在南京不卖上品珠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