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安郡主本来有些慌乱,听到“宫内亦有人用”时,心中一动,慢慢说道:“便是那傅纸?柔白新净暄软,着墨不化?的确是很好用,裁作书簿想必恒久不烂。”
江陵点头:“郡主慧眼。”
静安郡主思虑了许久,心中有了打算,微微点了点头,才道:“这与我又有什么好处?”
江陵道:“小人手中另有奇物,正令人从家中远途送来。此奇物不比宝玉差上一分。”
静安郡主眼神一厉,江陵静静地抬头望向静安郡主。
静安郡主挥退众侍女,方低低地问道:“你是谁?你知道些什么?”
江陵强自压抑住心跳,答道:“小人在福建浙江开有几家珠宝行,因缘际会得到了一些奇物,因此敬献给郡主。本无所求,却适逢挚友不幸遇上无妄之灾,不得不厚颜相求。”
静安郡主并非蠢人,自然知道她所言并非全然真实,然而却也知道她能得侍郎引荐,怕是也不算简单,何况此事她又不是不能查实。
如今得到这么两个宝物,正是想瞌睡便送来了枕头,真当是求也求不来的机缘,回京之事大有可为。这般天大的诱惑,如果按照自己所想的去做,便不需付出多大的代价,何乐而不为?
啊,代价,静安郡主忽地想到了一个人,南京的锦衣卫所虽然极是严密,比起京城来却又要好得多了,问一问那人此事要不要紧,若真如面前此人所言,便是最好。
京城,皇宫。
嘉靖帝得了闲暇,坐着小车慢慢到了尚美人所居的毓德宫里。
尚美人年方十六,性情娇憨,自四十年被嘉靖帝宠幸以后,一直荣宠不衰,皇帝每天都要腾出时间与她玩耍。尚美人不仅年轻娇憨,其实极是机智聪慧,便算是嘉靖到了晚年性格乖张暴戾,与她在一起时却总能很是开心。
此时燃着龙涎香的宫室内,尚美人正百无聊赖地捻着一支笔在桌子上点点画画。
嘉靖见状眼中便浮起笑意,轻轻地走到尚氏身后,看她在玩些什么。
尚氏手上是一支中粗毫笔,一个墨点点到纸上,侧着头看着那点墨慢慢洇进去,再划一长条,墨迹横拉,由浓而淡,又等着墨水洇进纸里,仿佛是一个小孩儿一般,玩得兴高采烈。
嘉靖有些失笑,他就是最爱尚氏这一点,说她天真呢,又很懂事,说她懂事圆滑呢,又时不时犯些傻,逗得他又怜又爱又好笑。此时见她玩得起劲,便也不叫她,只站在那看看她的活泼灵动又看看桌子上的纸。
看着看着,他便有些惊讶,宫中好纸极多,他在位几十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纸张却似乎略为不同。
首先它略厚实,其次它吸墨不散,墨迹极是清晰分明,可能于读书人而言会嫌笔意不足,但是从抄写和印刷来说……或是从抄经来说,这纸色呈柔白,捻一捻厚软密致,手感极好,可比那些名纸要耐用美观哪。
嘉靖帝略微出了神,便听尚美人笑道:“这纸有趣,制成书册画册最好了。”他便顺口接了一句:“做经书亦是绝好。”
尚氏方才发现他在身后,“哎呀”一声跺了跺脚,笑嗔道:“还好臣妾胆子大,要不然总被皇上这么吓着可怎么好。”
嘉靖见她娇笑盈盈,脸上却略现一丝惊吓,心中满意,摸了摸她那如绸缎一般的乌发,笑道:“你不是胆子一直都大得很么?旁人不敢出声,就你敢笑朕。”这便是说起四年前那桩公案了。
尚氏嘟着嘴拉着他的衣袖扭了扭身子;“那会儿臣妾懂什么哪,说过了不许再来笑我的,你老是说话不算话。”旁边侍候着的众人都屏住了声息,不敢多出一口气,却听到嘉靖哈哈大笑:“美人如此娇憨可爱,天真无邪,说说又何妨?”
尚氏假意背过了身,拿着笔在纸上戳戳涂涂,嘉靖的吸引力又被转回了纸上,笑道:“我怎么没见过这种纸?”
尚氏欲待不理他,见他笑望着自己,眼珠子一转,答道:“采办买来的,我见挺白净的就拿了来试笔,是不是很好?我问了采办了,说是京城里好些人都在用,是新制出来的。”
嘉靖点点头:“甚好。大明英才叠出,叫朕欣慰。朕命人将这纸用作抄写制作经文试试。”
尚氏不经意地说:“那要是用得好,爷是不是要赏赐一下呀?”
嘉靖想了一下:“美人提醒朕了,读书科举乃大明取仕之重,有这种纸张,想必制作成书籍来更为耐用,学子便可省些银子,当算是有功之士,当然应该赏赐。美人可知此人是谁?”最后一句当然是调笑了。
尚氏的大眼睛瞪了嘉靖一眼:“我哪里知道!”
嘉靖调戏成功,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长叹一声。
第229章 生死之间
南京的冬天非常寒冷, 应天府监外宽阔的一大片空地除了官差偶尔走动,少人停留,更显得萧瑟, 寒意便像是从棉衣厚裘里渗进去一般,连骨头缝里都冷得紧。
此时从监里慢慢走出来的一个人便显得格外醒目。
他身量颀长,单衣外只罩了件普通棉衣, 旧且脏,然而他的面目俊秀非常,虽然瘦到脱骨, 肤色苍白, 却愈发显得眼眸漆黑深湛, 双眉轩长, 反而有一种凌厉的英俊。
他走了几步,停下来调整了一下步姿,方才抬头, 提足快步朝栅栏走来, 站在栅栏外的几个年纪不一的男人们纷纷动了起来, 小厮抱着厚裘衣守在栅栏口,他方走出栅栏, 便迅速为他披上裹紧。
银子早已塞给了官差, 几人再不多说,簇拥着他往外走去。不远处便停着马车,马车上早烧好了炭盆,一个年纪最大的男人摸了摸他冰冷的手,不禁加紧了步伐。
可是他却停了下来, 抬头向一侧望去。
应天府监外空地的另一侧,站着一个人含笑望着他。冬日的阳光非常惨淡, 因是上午更显无力,然而淡淡的金光敷过那人的脸颊,却愈发使得他面上莹莹如玉,异常秀美。
那人的笑容那般陌生又熟悉,熟悉到他可以脱口而出,陌生到他迟疑不定。
他定定地望着那人,仿佛生长在那里了,再也移不动一步。他身边的人也都看到了那人,都停下了脚步。
那人一直笑着望着他,他也慢慢地,在脸上浮起一个笑来,他本来因为太瘦而显得凌厉的脸因为这个笑竟变得温柔起来。
两人隔了几十丈的距离,却能清晰分明地看到对方的脸容,他们相视而笑,笑着笑着,两人眼中的对方都模糊了起来。
江陵含着泪,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他挣开小厮扶着的手,快步迎过去。
他走得快,走得急不可耐,脚步便有些踉跄,眉头忽地一皱,却又似很快感到不妥,马上舒展了双眉。
他终于与江陵面对面地站着,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伸出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她的手臂,厚厚的衣服挡住了他的触碰,江陵见状笑了,脑海中浮现起九年前那次福满楼相见时他一头冲进来拉着自己的手又哭又笑、和紧接着的拥抱,她伸手握住了他的双手。
他的双手触到江陵温软的手掌,微微一抖,过了一会儿方反过手掌来,握住江陵的手。
执手相望,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身后方有人温声说道:“笙哥儿,走了。”
傅笙不动,有些不舍地看着面前的江陵,江陵紧了紧他的手,低声道:“我会在南京住一阵子,你养好身子,到时我来找你玩呀。”她一笑,眉眼飞扬,大眼睛弯弯,眼角溅出的笑意带着点调皮。
傅笙心中忽地酸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凝视着她,连连点头。
“等春日山上开了花儿,我来找你玩呀!”
“你家园子甚时候桑椹结果子呀,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你生辰快到啦,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
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到时我来找你玩呀!
娇憨顽皮的话语声声尤在耳边,转眼相见,已是稚龄成少年,九年分别的岁月已经远远长于曾经相处玩耍的日子,可在这一瞬间的傅笙心中,当中隔开的九年仿佛已经消失,眼前仍是那个熟悉的小女孩儿。
江陵又看了他一眼,笑盈盈地正要松手离去,眼角余光忽见一个官差模样的人疾步走了过来。
他走得极快,傅家众人在身后的招呼也不理会,只径直走向两人。
江陵极是敏捷,转头看过去,却只看到一道雪亮的刀光劈面而来,耳边响起的是傅家众人滞后一步的惊呼声。
江陵急忙松开傅笙的手,想要避开,却不料双手被傅笙紧紧握住松不开来,正着急间面前却忽然不见了那道刀光,整个人被拖着侧着往下倒,眼前全是傅笙的脸和身子,待到她重重倒在地上,身侧便倒下了傅笙的身子,耳边的惊呼声远远不及傅笙那一声低低痛呼。
江陵惊怒交加,傅笙双手已松开,急急唤道:“江陵快逃!”
江陵就地打了个滚,整个人站了起来却没有逃,她的身后很快出现了阿松的身影,两人便立即要冲上去,以免那人再下手。
那个官差模样的人却忽地站住了,且后退一步,江陵飞快看了一眼地上的傅笙,马上紧紧盯着他,与阿松浑身戒备。
那人没有看傅笙,只不住地打量着江陵,江陵竟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奇异复杂的神色,须臾,他忽地转身离去,离去的速度与忽然出现时一般迅速,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江陵与傅家众人此时才放松下来,江陵几步靠近傅笙蹲下身来,只见他已强撑着半坐起来,仍似想要保护她,肩胛处中了一刀,厚裘外已经见了血迹。他勉强上下看了看江陵,方闭上眼倒了下去。
傅家最年长的那人立即抱起傅笙,低声喝道:“去医馆!”
江陵回头对阿松道:“去叫牛非来。”
阿松摇头:“我得在你身边。”
江陵见他神情坚定毫无商量余地,想了一想不再多说,跟随傅家众人离去。
傅笙在监中几个月里实是受过不少刑的,出来时便因走得快而腿部疼痛,适才全凭与江陵相见的激动喜悦才能站得久,本就虚弱,只因见江陵危险一时不知从何涌出的气力方才用身子挡住了刀,此时既见江陵安全,顿时便昏了过去。
江陵疾步跟在傅家众人身后,傅笙被抱上了马车往医馆驶去,她便和阿松骑马跟在马车后面。所幸医馆并不甚远,很快便到了。
她一路走一路思忖,越是思忖越是困惑,傅笙释放之事可谓毫无破绽。傅笙制成的新纸虽不太受文人雅士喜爱,却因实用在南京坊间流传已久,且也已经流传到了京城,宫里的确也有人在用。她略一提点,静安郡主便知其意,她亦深知静安郡主对此事绝不会有丝毫声张,那位能在宫里得宠多年的美人智商也绝不会不在线。她出入静安郡主府仅止一次,且是乔妆过的,带路的郎官亦是极可靠的人。
这一切都天衣无缝,在整件事情里,她是一个全无存在感的人。
那么,为什么突然会有人来杀她?是什么原因要对她下手?
她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最重要的是,明明那人身手极好,若是再出手,她和阿松未必能敌,他却突然停了手,难道是怕在应天府监前打斗引起官差注意?
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她明明在那人眼中复杂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欣慰。那丝欣慰让她直觉到他不会再伤害她。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人是谁?
到了医馆江陵紧随大夫前后,把大夫所说的全数听得清清楚楚,便连大夫除下傅笙上衣时都没有避开,静静地看着他瘦削的身子上满布的新旧伤痕。
傅笙是傅家的小公子,是傅家最得宠的孩子,因为从无继承家业的压力,便连父母也只希望他快活便好,祖父母更是视若掌珍。他性情好,兄弟姐妹也都很喜爱他。这样的一个人,却被打成这样,血红的新伤夹着暗红的旧伤,再加上刀尖穿过的肩胛,傅家众人一时都怔住了,傅钟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傅笛亦眶中含泪,咬紧了牙关。
大夫包扎好了傅笙的刀口,要褪傅笙的下衣一并清理上药,江陵默默地退了出去。
她呆呆地站在疗室门口的通道,此时天色仍早,天上浮云细细,寒风在枝头呼啸而过,通道里因要抬送病人做得极好,并无风声,她微微弯着手指,食指、中指、无名指的交界处粘粘腻腻,那是傅笙肩胛流出的血,在傅笙护住她时滴下来的。她尤能感到那点温热。
“陵姐儿,有我呢,我会照顾你的。”
“你好好地困觉,别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他……真傻。
过得许久,疗室内陆续走出人来,却不见傅笛和傅钟,想必是留在里面照顾。江陵看着傅家的众人,傅家的众人一边走一边路过她时都细细看着她。这些人江陵有的认识,有的已经不记得了,唯一知道的应该都是傅家的比较重要的人。
为了傅笙,他们全都来了。
也许,更重要的是为了傅家的安危。江陵心中微微一沉,自己终究不再是心如赤子,事事都有了另一番思量。
最后走出来的是傅峰,傅家在南京最年长的人、也是傅家如今的家主,前一任家主傅平的三弟。傅平死时,傅笛年纪尚小不足以承继家主之位,而傅峰一直跟着傅平,对傅家生意,年纪正当时,家中商议由他继承了家主之位。
他在江陵面前停住了脚步,看着江陵,神色异常复杂。
因为这个女孩子,改变了傅家的格局。因为这个女孩子,年轻力壮的长兄一病不起、家中最天真快乐的小侄子再也不曾开心地笑过,他多年远离不肯归家最后牢狱之中满身伤痛。
而这个女孩子又经历了什么呢?
他心中猜测傅笙的得救可能是因为她。他们到处找人努力了好几个月全无结果,江陵到了南京一个月,傅笙就从监中放了出来。
因为皇帝颁旨赏赐赞扬了傅笙所制的新傅纸有利于民、有利于学子进学。
若是没有江陵的出现,傅峰可能会觉得此事再自然不过。可是太过凑巧,他不禁多想了一层。
傅笙的新制纸已经流传了半年,可能流传入宫被皇帝用上觉得好,赞了一赞是有可能的,但皇帝用的好东西何其之多,会对区区新纸大加赏赐?虽说依当今皇帝的性情,这种事情说寻常也可,说不寻常也可。
他想问一问,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