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虽然只是平平叙说,眼角余光却并不曾闲着,嘴里仍然不动声色地往下说道:“无人知道李大平去龙游做什么,傅笙亦说之前不曾与李大平见过面,但是他却不肯说出为何与李大平争执,只坚称不曾杀人。官府却也并无实据,如今只是僵持,因李大平身份不同。”
王凤洲问道:“当真没有人知道李大平去龙游做什么吗?”
那人低头回道:“李大平是办事不力被严惩导致杖责过重伤及筋骨,若不是有人力保他早就死了。之后便被囚禁多年,两年前才被放了出来。时日已久,当初下令杖责他的人和处理当年事情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他抬起眼来:“大人应该知道,那里的事情外人绝难知道,但至今那里却还没给出明确的态度,而傅笙又无法脱去嫌疑,因此府监甚难决断。”
王凤洲点点头:“我与傅笙之父傅平亦曾相识,如今有人托上门来,少不得烦扰你家大人问上一问。本应亲自上门,奈何病体难支,替我多谢你家大人,也要多谢你辛苦走这一趟。”
那人态度即时恭敬起来:“大人言重了,大人风姿小人以及同僚莫不向往,能为大人跑腿实乃荣幸之事。大人若无其他事情,小人不敢打扰大人养病,这便告辞。”
王凤洲失笑摇头,中年仆人候在天井回廊口处,接了那人出去。
王凤洲不待江陵说话,道:“看来此事还是需要南京锦衣卫所开口。”
江陵忍不住问:“王叔叔为何不问我?”
王凤洲温和地看着她,目光便如此时的秋日暖阳一般:“傅笙之事我亦有耳闻,只我不知道他是傅平之子,便不曾放在心上。昨日见你便立即想起江家在龙游有一至交便是姓傅,我虽未见过,却也听你幼时常说傅家哥哥如何,你来找我,十有□□是为此事。”
江陵心中其实甚是羞愧,王凤洲便如能看清她心中所想,禁不住笑道:“囡囡切勿以为有事来寻我是需要愧疚的事,当叔父的可不就该为世侄解决难事的么?不过我相信囡囡若是无事到了南京也会来探我。”
他叹了口气:“何况我怕是根本就没有法子为你解决此事。锦衣卫所,不是任何人能插手的。”
第227章 只求引见
江陵翻身跪倒在王凤洲面前, 王凤洲一怔,他是知道江陵最不喜跪的,这忽然一跪, 他立即想要去扶她起身,然而他身上披着棉被风,膝上盖着棉毯子, 因急着要站起来扶她,反倒差点被掉落地上的棉毯子给绊倒,江陵急忙伸手扶着他的膝盖, 王凤洲一手扶椅子一手扶她的肩膀, 方才弯着腰站稳了, 喘了一会儿气方道:“快起身,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动不动就下跪,成什么样子!”
见他脸上神情是真的有些生气, 但因身体虚弱声音却仍轻和, 江陵默默地起身扶他坐下, 方半蹲半坐在他的面前,仰头道:“王叔叔, 我想劳烦王叔叔告诉我, 我阿爹以前,”她犹豫了一会儿,始终不忍说出“阿爹生前”这四个字来,仿佛不说,江宣便仍然活着, 远远地望着她似的。她说道:“我阿爹以前的朋友、知己和仇人以及他遇到过的重大事情。”
在江陵的记忆中,她见到最多次的便是王凤洲, 有时是王凤洲来衢州或龙游,有时是江宣去杭州或外地,有很多时候江宣并不能带着江陵一起出游,但就一起出游的时候她经常见到的人当中,是王凤洲。
那么,阿爹所见到遇到的人和事情,知道得最多的除了家人,便应该是王凤洲了,可能也许家人也没有王凤洲知道得多。
王凤洲闻言,既松了口气,又有些紧张,他坐在椅子上平复了气息,才慢慢地说道:“你想知道这些,从而去找江家遇害的线索?”
江陵摇摇头:“并不是。若是王叔叔都不能知道,我光凭这些怎么可能找得到线索。”
王凤洲却也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京城与锦衣卫东厂的局面也变得很多了,你也许能够也说不定。好吧,我今晚理一理,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唉,你是江宣唯一的后人,也应当知道这些。江宣的故人好友,知道有你还在,自当高兴欣慰。”
江陵忽仰头问道:“阿爹以前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与郡主府有交情的?”
王凤洲心中一怔:“为什么问这个?你想找郡主说情?没有用的,”他摇摇头,“郡主虽然矜贵,可是锦衣卫所她说不上话。”
他就差没明说郡主或许有一些权势,但那是对普通人和普通官员,对锦衣卫那是半点用也没有。
江陵咬了咬唇,喃喃地道:“那就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啦?”
王凤洲顿了一顿:“傅家……也在到处寻人罢?”他看了看江陵,见江陵眉头紧皱,眼中全是担忧,心中不禁一软:“你与他情分很好?”
江陵一怔,垂下了头,低声道:“小时候他待我极好,我家出事,他一直在为我祈福,每年都去祭我阿爹他们。这次出事,也全是为了找我才出事。”
王凤洲何等敏锐的人,就算在病中也迅速抓住了关键:“他知道你还活着?”
江陵抿了抿嘴:“我还未与王叔叔详细说过,当年我从火场中逃出来,后来又被锦衣卫抓走,李大平就是当年抓走我的人。”
王凤洲紧接着问:“傅平知道?”
江陵点头:“李大平去见过县令,要求县令派人一起寻找可能漏网的江家人。他抓到我时,傅伯伯碰巧看到了。之后傅伯伯一直在寻找我的下落,傅伯伯病亡后傅笙说他答应过要照顾我的,就接着开始找我,他在南京三年就是为了找我,他找李大平便是为了找到我的下落,可是适才说李大平一直被关着才一直没有找到。”
因此,我绝不能撒手不管。
王凤洲闻言呆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傅家可敬。好,既如此,我便也出一分力。”
江陵连连摇头,疾声道:“王叔叔不可。傅笙是为了找江家后人出事,锦……那里的人可能知道端倪也可能并不知道。您到现在也不知道江家到底因为什么出事,虽然我已经可以露出姓名,但要是对方觉得只要不搅动底下的混泥便可以凑和着过不再理会我、若是要追根究底就斩草除根呢?”
“所以我不能明着出现,王叔叔也不能,您与江家交好谁都知道,王家又如此显赫,若是惊到对方……”
王凤洲看着她道:“所以要当作傅笙的所作所为没有人知道缘由。”
他若有所思:“对的,对方已经失势,等闲不敢大动干戈,所以才会选择凑和着过,只要表面风平浪静就装聋作哑。可是如果涉及到大事,那就是再不敢,也要动手了。”
其实这一层他只迟了一点点时间就想到了,到底是病了,有些不太能集中精神,而江陵一直在思索此事,反抢先王凤洲一步想到关键。
王凤洲当即道:“你执我的名贴去拜见尚书大人。”
南京兵部尚书总揽江南道所有兵事,包括江浙闽抗倭诸事,王凤洲之父与之相熟,王凤洲也很熟悉。
江陵执名贴求见,却并未如王凤洲所预料的请兵部尚书胡松帮忙疏通。
胡松年愈六十,已经两鬓斑白,他于侧室见了江陵,细细看过了王凤洲的书信。
江陵却跪地说道:“王叔叔说请大人问详情,我却不作如此请求。我请大人推荐我进郡主府。”
胡松正在琢磨此事如何动作,虽然如今锦衣卫指挥使是朱希忠,算是不错,可是正常人谁都不愿意主动与锦衣卫来往,他为人恪己廉洁,王凤洲也只是恳求他试探一二,如今听当事人忽然作此要求,不禁一怔。
江陵道:“王叔叔乃我家世交长辈,因为如此便是明知为难也咬牙为之。可是我为人晚辈却心中愧疚,来麻烦大人更是无颜,因此只敢请大人帮晚辈引见郡主便好。我自会向王叔叔交代。”
去探问锦衣卫的态度乃至救一个人,与向郡主推荐一个人,便如上千级台阶与平地行走一样,差距太大。这且不提,前者主要与胡松平素为人大不相同。只是王凤洲知道南京有实权者也就三个人,这才不得已求上门来。胡松虽与王凤洲年纪相差甚大,却彼此皆擅经术,他亦对王凤洲的才华十分欣赏,知道他等闲不求人,心中是想要帮忙的,因此犹豫着道:“果真如此便行?”
江陵点头笑道:“大人不必亲自引荐,只派底下人推荐也是一样的,只说我擅鉴珠宝,手中亦有些珠宝想售予郡主,想必公主此时不会拒绝。”
胡松却与王凤洲一般摇摇头道:“此事郡主帮不上忙。”
江陵抿了抿嘴:“大人放心,我自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
第228章 静安郡主
静安郡主年纪已经五十余, 她是宪宗成化帝的孙女,嘉靖帝的堂妹。因为早年因事惹怒了嘉靖帝,被赶到了南京。虽然多年来她一直曲意奉承, 嘉靖对她的态度已经算得上很好,却也再没提到过让她回京城的意思。
她以前的时候虽然也害怕也想回京城,但是骨子里有一点微妙的傲气, 并不太想低头低得太快。嘉靖并非先帝的儿子,只是先帝的堂弟,他的父亲和她的父亲一样都是藩王, 她和他同一个祖父, 他运气好, 被选中了当皇帝, 而已。
可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也许终是叶落想归根,她从某一日起忽然变得极其渴望回到京城。
京城的友人, 京城的亲人, 京城的风光, 京城的一切,变得特别的诱人, 频频出现在她的睡梦里。
可是, 这个时候就算她低头也没有什么用了。皇帝也老了,已经想不起她这个人了。
可是越是如此,她越是疯狂地想回京城。一年更比一年地想。
江陵由一个不起眼的郎官陪着进了郡主府。
南京城是□□朱元璋定的都城,后来都城北迁后,这里便成了宗室的养老之地, 历经七八代皇帝之后,宗室已经很多, 分支亦不知延长到哪里。
但是静安郡主仍然是矜贵的,她是除了皇帝的兄弟子女外距如今皇室血缘最近支的宗室了。因此她所居的郡主府最是靠近旧宫城,她在此住了多年,自是精心修缮,巨大的庭院幽深华丽,一步一景,江陵随着郎官走了许久,方才走到郡主所日常活动的屋子前。
这是一个很大的多重屋子的结构,回廊巧妙地穿过每一个屋子亭阁,花木错落有致,极是好看。
江陵之前颇有点忐忑,手心微湿地攥着走了这么久,如今距离静安郡主近在咫尺,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她镇静地抬头细细打量了屋子周围,再看一眼屋子前或侍立或走动的那些侍女,她们衣着精饰,面貌娟秀,举止娴雅。
郎官先上前通禀,江陵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垂着头。不久后便有一个面目和善的侍女来领江陵进去。
时已近冬,屋子里面很大,早已点上了暖笼熏香,江陵见到一个五十余岁的贵妇在几个侍女的环绕下懒懒地斜倚在前头榻上,淡淡地看着她。
一个失势的郡主,不应该对南京城手握实权的兵部尚书引荐来的人如此态度。看来那郎官依了江陵所言,并未提到其实是胡松所引荐,只说是侍郎夫人的偶遇。
江陵心中叹了口气,跪地磕了一个头,方道:“小人见过郡主。郡主万安。”
过了好一会儿,静安郡主道:“起来罢。方夫人神神秘秘的,非让我见见你,说见到了便有大惊喜。甚么惊喜?我瞧惊是有,喜却是未必。”
她又低声道:“长得倒是俊得很,可惜本郡又不是万安。”她嗤笑了一声,淡淡地说道:“你是什么人?方夫人为甚么要把你引荐给我?”
江陵站起身来,甚么也不说,从袖中取出一个软皮袋子递给了身边引她进来的那个面善侍女。
侍女接过软皮袋子,抬眼看到静安郡主的示意,便将里头的东西小心倒在手上,那东西一碰到手,她便“咦”了一声,面上又惊又喜,疾步便走到静安郡主面前说道:“郡主你瞧!”
静安郡主待她走得近了,方看清楚她手上的物件,这是一块润泽剔透的乳白色玉石,看上去如一汪水一般,极是养眼舒服。她生在皇家,自是识货之人,眼中便泛起满意。
侍女眼中嘴角俱是笑意,将玉石往前递了递,静安郡主不禁笑骂道:“是好东西,也不必这般眼皮子浅,跟着我少见了好东西么?”
这侍女想必甚讨郡主喜欢,也不言语,只看着她。
静安郡主便伸手去接玉石,指尖刚一触碰到玉石,便一惊,进而慢慢用手掌握住了玉石,过了一会儿,抬头望向江陵。
静安郡主的眼神从淡淡变成了惊喜,又变成不敢置信,最后变成了激动狂喜,她紧紧地盯着江陵 ,低声问道:“这块宝玉,你出价多少?”
她太过激动,以至于声音都变得有些嘶哑。
江陵低头答道:“此乃小人敬献给郡主的。”
静安郡主不语,看了她良久,方道:“我帮不了你什么大忙。”
她年纪虽然有些大了,脑子却不糊涂,江陵的出手一看就并非寻常,说是侍郎夫人的引荐,说不准是侍郎大人的引荐,南京里掌实权的不外乎三人,其中一个便是兵部尚书,作为兵部侍郎当然也是有部分实权的,若是连侍郎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她一个长居南京的宗室能做什么?
这块宝玉可就有些棘手。可是,她看着手中的宝玉,知道这是极佳的机会,心中不免犹豫不决。
江陵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软皮袋子,面善侍女看了看静安郡主,静安郡主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这是一粒极品猫儿眼。
年长的人都爱猫儿眼,静安郡主正是其中之一。这一块猫儿眼品相极上乘,底色几近剔透,猫眼细长锐利,边缘清晰,随着光线的不同照射,眼线伸展缩小,极是灵动。
静安郡主爱不释手。
她品赏了半天,方才看向江陵,叹了口气:“你究竟有何所求?不妨说来听听。”
江陵心中也又叹了口气,慢慢地跪了下来:“小人有一挚友,被冤枉杀人,关在应天府监,因死者乃是前锦衣卫,因此卫所不发话,应天府监不能放人。”
静安郡主吓了一大跳,惊骇地说道:“锦衣卫所?你……你找错人了!”
江陵仰头恳切地说道:“他与那人毫无干系,只偶然起了争执,根本不知道那人的身份,更是手无缚鸡之力,真不曾杀人。郡主,他是傅家纸业的小主人,近日傅家新纸于坊间流传,听说宫内亦有人用,此种纸张正是我友人所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