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我要去杭州,是因为我记忆中有一段对话,有人似乎手握大权,却对许运豪极为不满,只不过许运豪精乖,从未犯在他手上,因此他懒得出手。于是我想去杭州找到这个人,或许可以对付许运豪的靠山,但是记忆太模糊,我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后来我就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人是我阿爹的知己好友,我幼时曾经见过他几次,这次在福建与他巧遇相认,他对我极好,不仅为我介绍了戚大将军,还告诉我江家的事并非无从追究,只是要从长计议。”
“那个时候相聚匆匆,我忘了向他问及阿爹生前的事情和友人。现在,他在南京。”
林掌柜恍然道;“你要去南京,是想问他那个对许运豪不满的人是谁?”
江陵点点头,慢慢说道:“江家的事要得到一个真相,必然要知道阿爹生前有些什么朋友,什么仇人,从前我完全没有能力也完全没有头绪,现在我可以慢慢开始。只要有一线希望一线曙光,我都不会放弃。”
林掌柜、林家宝、四明等人都沉默下来。江家灭门其实很多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事有蹊跷,然而大家都只能沉默不语,装聋作哑。否则又能怎么样呢?是想要江家的祸轮到自家身上吗?江宣是何等人物又不是不知道,他都对付不了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江陵极其认真地说道:“我知道阿爹二哥三水四明双宁,你们把我当作自家人,想为我分担、想帮我,但是这件事是我的家仇,连累是一回事,有没有必要又是另一回事。这件事,我半点也不想你们牵连在其中,所以,没有可谈的余地,我也不会再提。”
林家宝要说话,江陵制止他:“江家已经没有了,不能因为已经没有了的江家,令我也失去林家。二哥,你说什么也没有用。”
她转换话题,看着大家说道:“还有一件事也是我必须要去南京的原因。我幼时有一挚友,他略知我家出事的缘由,三年前他循迹去了南京和京城寻找我的下落,据闻三年来他一直在找我。如今他因此出了事身陷囹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去看看我是不是能帮上什么忙。”
林家宝终于开口说道:“这件事其实与你江家的事甚有牵连。他为寻找你的下落而出事,定然是触动了那些与江家事有关的人,你去救他,岂不是自投罗网?”
江陵摇摇头:“你错了,我去,反而能够从中找出些线索。”
四明站了起来;“太危险了!”
江陵笑道:“并不会。四明,去救他的人不止我一人,而且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就算查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也断然不会表露出来,否则也不会只是关着。只怕是在某些地方露出了马脚,却定然不是关键。”
林掌柜听到这句话后,眼中忽然浮起一层恐惧,他怔怔地低下头思忖。
林家宝挫败地说道:“总而言之你昨日说的想想我说的话,不过是个敷衍,到底是什么都不肯说。”
江陵摇摇头:“二哥,不是的,日后只要是无关江家的事,我一定什么都摊开来与你们商议。” 林家宝道:“可是最重要的事不是江家的事吗?”
江陵断然说道:“那是我江家之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江家之事牵扯到什么,如何能把你们也带进来?”
林家宝反驳道:“你以为你不与我们说我们便是安全的?”
江陵道:“对,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安全的。”
林掌柜抬起头来,脸色败坏,声音极低地说道:“他们会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就放过我们吗?宁错杀三千不放过一个,才是他们的作风。林哥儿,你小瞧他们了。”
江陵静静地看着他们:“到时候我定有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三太太李氏是三房唯一一个正派的人,林季明是不喜欢这个太太的。(前面有写过两个人大吵的啊)
林季明与倭寇交易,倭寇的那番对白自然就是不杀三房的人,但是三房还是死了两个人,江陵暗示分别是林季明和小妾如娘各自杀的,所以叫林展云不要对三房有所怜悯。
林展云有寒气当然是因为他领会了江陵的暗示。
我相信有很多人已经看懂了。
第224章 出行之前
江陵走到林掌柜膝前, 蹲下来,仰脸望着林掌柜:“阿爹,你和阿娘这些年真心疼惜我照顾我, 为我流过多少眼泪,我都知道的。我也知道惜取眼前人,断不能为了逝去的人牺牲活着的亲人。至少我绝对不会为了我逝去的爹娘而害了你们。阿爹, 你别担心,江家的事我会慢慢地来,不会伤害到你们。”
“还有, 阿爹, 我既已能露出本名, 便表示已经不会有人再追杀江家的人了。”
林掌柜长叹一口气, 摸了摸她的头顶:“我不担心我这条命,我只担心我的儿孙,我也担心你。林哥儿, 你爹娘只剩下了你, 江家只剩下了你, 若是他们知道,定然只想你平平安安。我想你爹娘宁可你不替他们报仇也要你好好活着。你要记住, 任何事都不及你自身重要。”
江陵郑重点头:“我会记住。我绝不会冒进, 但凡有一丝危险我都会立时放手,不为我自己,也要为我身边的人。”
林掌柜见她郑重应下,方微微松了口气,看着面前江陵秀美绝伦的面孔, 眼前浮起的却是另一张清俊成熟的脸庞,脸庞的主人有着悠然自若的举止, 不动不惊的冷静,虽也是一个商人,却从不视商业为贱业,便算与官家相对,也不卑不亢。他不管闲事,却暗中一直维护着三地珠宝行业的正当发展和……平衡。
江宣之死,多少人为之扼腕,林掌柜又何尝不是心中痛惜。可是他行商数十年,又何尝不能看出江宣的与众不同来自有因,江家忽然在龙游兴起,忽然灭门之后竟就再无声息,就像连家族也没有一样,底下的缘故叫人无法不心生惕然。
林掌柜兀自沉浸在回忆当中,四明却说道:“你什么时候走?我与你一起去。”
江陵摇头:“你是掌柜了,不能再随意出行,我让阿成和阿松跟着我就行。”
双宁立刻反对:“那怎么行?四明必须跟你一起去!”
江陵见四明与双宁紧紧盯着她,一脸的绝对不行,不禁有些头痛。
林家宝在一旁凉凉地说道:“短时间内你是成不了行了,林季明的案子还没结了呢,两个原告就想金蝉脱壳不成?”
江陵转头冲他眨了眨眼:“林季明的案子这两天便会有结果啦!”
果然如江陵所言,两天后,因原告方证据确凿证人齐全,林季明又全无证人证据,案情并无可疑之处,知府大人宣判了林季明的案子。林季明与次兄林志明为谋夺家产合谋加害长兄林忠明,至使林忠明重伤,本应判杖一百,流三千里,因无人亲见推搡始末,罪减一等,遂判林季明杖一百,徒五年。又因林季明手臂腿骨皆断,一百杖便等伤势好全后再行杖责。
再过两日,林展云请了族长和族中老人,将城西一座二进大宅院、城中四间店铺、银两四百,分与林季明的两个庶子,另与林季明妾室如娘银两三百,就此将三房分出林家大宅。
林季明与正室李氏的女儿因三年前替母亲为外祖母侍疾逃过一劫,之后便一直养在舅舅家里,因为林季明毫不关心,舅舅又极是疼爱,便再不曾接回来。林展云开了一张长长的嫁妆单子,允诺等堂妹出嫁时,将以此厚嫁之。
一则,林家大宅历来便是由家主继承;二来,林季明对家主林忠明犯下大罪,便是将其全家逐出族谱都是可行的。何况林展云如此厚道地分出这么多财产,族长诸人尽都赞许有加,全无异议地通过了。
林季明的两个庶子这几年跟着父亲吃香喝辣称王称霸,不知多少快活。不料一时之间父亲被抓,家中所私藏的金银尽皆被族中搜走,并被人告知有可能净身出户,本待大闹,他们也是林家子孙不是?却有官府中人来告诫,如若不驯,既有父业子承,那么父罪子担也是应当,以大明律,家族可将之逐出。
因此当他们获知能有房子铺子和金银分得,马上喜之不胜。四间店铺都去看过了,位置相当不错,一人刚好两间。又各有银两二百,时人三两银便能得一年温饱,他兄弟二人虽与父亲吃香喝辣,自家手头却从不曾有这许多钱银,何况铺子年年有生息,比留在林家大宅可要好得多了——父亲犯下大罪,自己以后还能跟谁吃喝?留在林家大宅能领些月例银子已是很好了。
如今分家,他们不是不想争得更多,却也知道林家为了兴旺发展,家产从来不会分散,除了家主之外的子侄要不得两三间铺子或一笔银子分家出去,要不便是领月钱过一辈子。
官府来人的告诫尚在耳边,他们所得也是正常分家所得,甚至比之更多,毫无理由再争,便在族长及族老的见证下在分家书上一一签了名字。
如娘独得三百两银,她原想留在林家大宅领月钱,毕竟一个女人在林家能终身不愁衣食,陈氏却严辞拒绝。如娘是妾,本来便连在当家太太面前说话的资格也无,又情知林季明既害得林忠明伤重不起,陈氏必然恨极了林季明,就算留下来怕也不会过什么好日子,顿时不敢多说。仔细算了算,时价三十两便可购得一个两进小宅院,一人住着何其舒服,每年五两银子度日亦可过得相当滋润,三百两银子再加上她的私蓄,这辈子都不必愁了。
因此,林家三房便顺顺利利地分了出去。
但凡知道分家事宜的人,都对林展云竖起大拇指,夸他以德报怨,十分难得。
林展云一笑置之。
此事处理得雷厉风行,江陵得知详情不禁一笑,林展云打起精神来果然厉害,只见他行事便知他与自己所想一致。
给的东西多又如何,赢得名声之余更能顺利解决此事,何乐而不为。
她轻声对双宁道:“不用等林季明出狱,他的儿子便会把财产败得一干二净。林季明可千万不能死在狱中,他就该这辈子从此活在污泥里,生不如死。”
双宁这般良善的人也连连点头,恨恨地说道:“这般才是最好的赎罪呢!”
弑父、弑兄,杀子侄,杀奴仆,如此罪过,就这么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
此时双宁已经和四明随着江陵回到了龙游的江氏珠宝行。
江陵将压箱底的珍稀珠宝逐一挑拣,凭着记忆收拾了一些,便着人去溪口请了傅钟过来。 傅钟得知江陵也要去南京,大吃一惊,怔怔地望着江陵一时出不得声。
江陵温和地看着他,问道:“你等到童叔叔之后,也要去南京么?”
傅钟仍是怔怔地点头:“嗯,若是童伯伯肯一起去南京,我便跟着一起去,否则我便自己去。我不放心笙哥儿。”
江陵想了一想,说道:“你帮我与傅大哥说一声,我想与他同行一段。”
傅钟实在忍不住,问道:“你是因为笙哥儿么?”
江陵点点头:“一半。” 傅钟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怔怔地又问:“为何是同行一段?”
江陵声音很是温和:“分头行事比较好。”
当日午食,江陵与四明又因去南京之事吵了起来,四明不肯妥协,江陵极是无奈。
阿灯听了一会儿,道:“我新近听到一些消息,章家和童家近日也要去南京,只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
江陵一怔,阿灯老神在在地说道:“章家想在南京开店铺,童家亦有此意,听说另外几家也有些心动,正在商议呢。”
双宁目瞪口呆地望着阿灯:“阿灯你也太厉害了吧?我在衢州便听林大掌柜说你最能知道许多消息,这才到龙游多久啊,好像就没有你不知道的事!”
阿灯笑盈盈地说道:“人人都嫌我话多呢。”
江陵心下一动,看向阿灯:“开铺子最需要消息灵通的人,不论是什么消息,有时候听着与自家全然无关,其实往往不然,千丝万缕搭一搭说不定便相关得紧。你做得极好。”
阿灯笑:“桑宁也很能探听消息。她最喜欢街头巷尾找吃食与人闲聊。” 江陵点点头:“你们日后将所听到的消息逐一记录下来,再关注坊间或官府或百姓等事宜,到时相互印证,有哪些牵连哪些因果,日久天长便会融会贯通见微知著,乃至举一反三,洞查先机。”
桑宁和阿灯都是读过不少书的人,此时细细想了一会,脸上便显出恍然和喜悦来,一时雀跃不已,恨不能马上便操作起来。
江陵亦是兴致勃勃:“本来不需记录,很多人是从经验中来方有此能耐。咱们后进,便用这笨法子,没准更顶用些,毕竟脑子记不如笔头记。对了,记录得详细些,我也要一并学习。”
四明和双宁听得心动,可是正与江陵争吵,一时拉不下脸,江陵转头看到两人神色古怪,当即便对桑宁阿灯道:“不许给四明看!”
四明正想着此时不说也无妨,到时候问阿灯拿来看便罢,听江陵此言,又气又笑,瞪着江陵不知道该说什么。江陵朝他们做了个鬼脸,双宁首先便笑了出来:“你说了顶什么用!县官不如现管呢,问阿灯给,阿灯还能不给!”
江陵哈哈大笑。
第225章 王氏凤洲
南京城, 应天府。
鸡笼山下,帝子台城,玄武湖边, 胭脂古井。秦淮河畔,十里烟花。
江陵漫步走在秦淮河边,此时已是深秋, 南京城天高气爽,晴空一碧如洗,整座城池里的人个个精神抖擞, 在酷暑之后和严寒之前, 偷得浮生半清欢。
秦淮河并无想像中那般宽阔, 只是流动的河水似乎都飘着一点香, 江陵驻足观赏岸边亭台楼阁与花船,心中想着入夜时分的旖旎风光,不禁一哂。
慢慢地走到了三山门, 她看也看得倦了, 转弯进了油市街, 一路往东走,走得一半往北继续走着。
街上店铺林立, 售卖各种想也想不到的物什, 满城的人似乎都在街上,人来人往,极是热闹。
江陵这一日已经在南京城逛了半日多,一步未停,粒米未沾唇。这些年她其实已经很少这般奔泊, 但是多年的习惯仿佛是根生蒂固了,她轻松自如地毫不吃力。这也证明了她的身体已经全都好了。
又走了半个时辰, 江陵方才抬头,看着小小的三个字“三元街”,松了口气,走到街口,开始一户一户地张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