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走到最里头,才看到一户朱漆门户上铭着一个“王”字,她整了整衣冠,将束发的网巾理了理,方才扣响了门扉。
过了许久,江陵都要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朱漆的门才慢慢地开了,一个头发半黑白的中年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下江陵,虽有些意外她的容色,神情却仍淡淡,问道:“请问客人是谁?来找哪位?”
江陵恭恭敬敬地行礼道:“不知凤洲先生在府上吗?” 中年人不语,只看着她,江陵亦不动声色,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递与中年人,语气仍然恭敬有礼地道:“世交晚辈自远方来,求见王叔叔。”
中年人眼光瞅到那块玉佩,方才一怔,态度顿时变得温和不少,也不接玉佩,只把门打开,说道:“公子请进,先生在家。”
江陵见他不接玉佩,心知他定是王凤洲的心腹了,便收回玉佩,先又行了一礼,方跟着进了门。
这户宅院门脸不显,里头却别有洞天,只绕过仪门,便是树、花、草皆丰茂的庭院,前后纵深足有三丈余,左右横宽更是有七八丈多,树木掩映下的右侧有小小假山流水淙淙,檐廊下埋着鱼缸,树荫下摆放着藤椅石桌,从仪门处一道青石板路巧妙地弯弯绕绕却又能直达对面屋舍。
江陵在这一路上已经去过了王凤洲在太仓的祖宅,那里一片乌鸦鸦的屋宇尽皆是王家族人所居,便知王家实是大族,世世代代皆是名臣官宦之家,显非等闲。王凤洲之父祖皆进士出身,祖父曾任巡抚、兵部侍郎,父亲王忬更是鼎鼎大名,“庚戌之变”中立下奇功,连升五级超擢为右佥都御史出抚山东,后来巡视浙闽,升为右副都御史,任用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人率军于普陀山大破倭寇,杀、俘数千倭寇,溺亡无数。后来又巡抚大同,加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
王忬于五年前得罪严嵩被冤杀,可是王家大族仍然屹立如故。 王凤洲两年前丁忧期满除服,便一直在家赋闲,王家在南京和京城俱有房舍,南京与太仓不远,他便时而住在南京。
中年仆人站在一侧,等江陵稍稍四顾后抬头望向他,方继续往前走,江陵跟在他身后穿过中堂,绕到二进天井院子。
这一进天进院子仍是宽敞得很,花草疏朗,十几盆品相极好的菊花开得极是茂盛,江陵不识花名,却也看得出并非凡品。
中年仆人引着她进到正厅,到了左侧正房门口站定,轻轻敲了敲门,道:“老爷,有客人来访。”
室内传出几声咳嗽,过一会儿方响起低低的声音:“失礼了,请客人进来吧。”
中年仆人对着江陵说道:“客人勿怪,老爷病重,若非知交好友都不见客了。因此也只能对客人失礼了。”
江陵心中微微一沉,轻轻推开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王凤洲已经起身坐到床畔椅子上,身上披着棉披风,满面病容地望过来。
江陵无暇打量室内光景,便即跪了下来:“侄女江陵,拜见王叔叔。”
王凤洲一眼望过去,只见来人皎皎,面目秀美却英气勃勃,少年身姿十分挺拔,正自疑惑此人分明是个陌生人,仆人跟随自己多年,怎么会毫无通报便放一个陌生少年进到自己病房之内。再看一眼又觉此人陌生中带着点熟悉的感觉。
随即耳边便马上听到少年自报姓名,一听之下仍要想一想才恍然明白过来这人是谁。
他想要起身扶起江陵,江陵已经看见屋内一侧燃着的炭盆,此时方才深秋,虽然南京城寒意已甚,却也并不曾要到点燃炭盆取暖的时候。抬头又见王凤洲比之三年前瘦了不少,面目倦怠,十分憔悴,不禁心中又惊又痛,立即起身扶住他:“王叔叔何故对侄女如此客气,请坐回床榻为是。” 王凤洲就势坐回暖椅,微微笑道:“哪里是客气,乍见故人心生喜悦。”他上下打量江陵,见她已经全然不是三年前瘦矮黑黄的模样,虽还不曾如幼时那般肤白如雪,却也莹莹如玉,弯眉漆黑,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眸光清澈又沉静,身材颀长秀挺,依稀仿佛可见旧日挚友的痕迹,心中亦是又喜又痛,轻声道:“陵姐儿终于长大了。”
江陵与王凤洲三年前一别之后便无通讯,只请童佩代为问候,王凤洲便只从童佩信中得知些许江陵情况,他叹了口气:“童兄信中提到陵姐儿数次,语中赞不绝口,幸得如此方才令我不曾后悔当日对你松口。这些年,这些年你做了这许多事情出来,定是辛苦极了吧?”
江陵见他虽然病重,语句中却全是对自己殷殷关怀,心下感动,握住他的手道:“多谢王叔叔一直记挂。童叔叔来信亦提过叔叔垂询,只是书信不便,侄女不曾亲笔问候叔叔,请叔叔恕罪。”
她在福建做的事情太过大胆,又怕耳目不便,除了童佩便不曾与任何人有只字来往,便是与童佩也是用化名和他人地址。
王凤洲看着她关切地问道:“你的伤可好全了?不曾有任何后遗症罢?年纪小小可要保养全了才好。”
江陵点点头:“好全了才出来的。”
王凤洲脸上露出笑意:“这便好。”
江陵关怀地问道:“王叔叔怎的病了?”
王凤洲点点头:“时气而已,不打紧的。”一时又问起江陵这些年的细况来。
江陵见他精神尚好,又见中年仆人早已悄然退出,听得脚步声早已远去。适才进来时亦见此处虽大,却全不见婢仆往来,便知怕是王凤洲病中喜静,并无人在跟前。
她便一一低声叙说,王凤洲问什么便答什么,全无半分隐瞒,便连与海商来往之事也都说了。关于海上杀仇之事来缘情由也都说得清清楚楚。
王凤洲问得仔细,听了许久,面上只是微诧,心中早已巨浪滔天,他万万没有想到江陵竟如此胆大,却又隐隐觉得江宣的女儿正该如此。
一时之间已呈暮色,王凤洲问到一个段落,便道:“陵姐儿若是方便,便住在此处吧。后进房舍干净,本是我家中孩儿所居,如今他们嫁的嫁,娶的娶,暂都不在,你住此处正好与我为伴。”
他微笑道:“放心,你的出入无人过问。”
江陵本待婉拒,见他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忽的一动,当即便道:“王叔叔不嫌弃侄女打扰,侄女便暂住几日叨扰叔叔了。只侄女带来的人粗鲁,却仍旧让他们住在客店里罢。”
王凤洲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微笑点头:“陵姐儿自行安排便是。”
江陵笑:“那我去与他们交代一二。”
王凤洲带着笑意看着她转身离去,拉了拉床头银铃,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书僮进来,他吩咐道:“磨墨来,备纸笔。”
书僮一怔,见他不容置疑的眼神,遂依言照办。
须臾间,王凤洲写好短短一封书信,封好信封,令书僮去唤了中年仆人进来,对中年仆人道:“依照信封上的地址亲自送去,务必亲手交予大人。”
中年仆人应声而去。王凤洲又对书僮道:“叫人收拾姐儿往日住的房间,接下去一段时日江少爷会住在家中,知会家中诸人必须视江少爷如我子侄,半点不许无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新地图开得挺难的。
第226章 无能为力
江陵还是没有拗过四明和双宁, 带来了四明、阿松、牛非,以及孙恒达。孙恒达是孙辰明的儿子,孙辰明是跟了林忠明十几年的心腹, 从前在苏州当了十几年的大掌柜,五六年前染了重病,便回了衢州城养病, 养了两年病好了便在家含饴弄孙不愿再出山。三年前因林家打算重开宁波和绍兴的铺子缺少人手,林忠明软硬兼施方才答应去宁波再当几年掌柜。
然其后不久林家事发,孙辰明本来顺势便在家养老, 倒是因为林家一些铺子的掌柜请辞了不少, 林掌柜请孙辰明出山, 孙辰明感念林忠明恩情, 便出任了金华的掌柜。
然而任谁都看得出林家的商铺不可能再扩张,林季明在的时候更是乌烟瘴气,若不是林大掌柜尽全力撑着, 全部掌柜除了投向林季明怕都要请辞了, 孙辰明亦是心灰意冷。日前终于除去了林季明, 众掌柜都松了一口气,知道林大掌柜是再不可能撒手不管的, 那么, 如果在林大掌柜的带领下,林家的铺子产业守成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但是在林家再出现一个管庶务的家主之前,也只能如此了。
既如此,有儿孙也做这一行的, 当然便要另想前程。
孙辰明替儿子选择了江陵。
他当然知道江陵,江陵在林家的存在, 旁人不知道,几个临近地区的掌柜是知道的,她有四年与林展鹏形影不离,谁都看得出来林展鹏的决策她必然是参与其中的。
若是按时人的角度想着,江陵既然与林展鹏情谊甚笃,那么林展鹏逝后,江陵自当为林展鹏撑起林家产业才是。然而孙辰明却不然,大多数掌柜也不以此为然。这种强求他人恪守超乎人性的义气之事,商人向来不为。其一,名不正则言不顺;其二,掌柜们自己都是可以自由来去的,谁不会想有自己的产业呢?其三,在林家,也的确再无施展手脚的余地了。
君不见,三水四明林家宝等人都跟了江陵而去,一是林家留不住他们了,二是年轻人想一展身手是理所当然。
孙恒达时年二十五,是孙辰明的次子,长子擅守成,次子灵活机变,本来便一直跟随在他身边,京城、南京、苏州、金华,自小奔泊。他与三水年纪相近,自小关系甚好,这几年三水来往沿海与金龙衢三地所做的事,虽耳闻却也向往不已。当孙辰明提起让他放弃做金华一家百货铺子的掌柜跟随江陵时,他一口便应了。
江陵自然也认识孙恒达,只不过既从来不在一处,又是老掌柜之子,便一向是点头之交。如今这一员猛将收得极是开心。
孙恒达与四明也是相熟的,这一路前来,听四明说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心下更是向往之至,也坚定了跟随江陵的心意。
江陵到客栈时天色已黑,四明几人等她等得正自心焦,晚食都没有吃。
江陵甚是歉疚,心下却有着顽皮的得意:一定要跟着我来是吧,哼,我偏偏到了都不与你们在一处,看你们怎么办。
客栈临近秦淮河边,几人去了一家有名的酒楼吃晚食,江陵几乎大半日未进食水,又走了一大段路回到客栈,当真饿得很了,见了送上来的盐水鸭、 鸭血汤、蒸鲥鱼、松子熏肉、凤菜心、凤尾虾等金陵名菜,全顾不上多说,也不理会其余四人,顾自踞桌大嚼。
四明阿松牛非是见惯了她这般模样,知她爱吃善吃,也不去理她,自顾自说笑的说笑,进食的进食。孙恒达知道她实是女子,一路上也以礼相待,此时见她全无形象的模样,既是骇笑,又忽地心生亲近。
饭至一半,江陵方满足地叹了口气,洗净了油手,开始用筷勺慢慢地细品。孙恒达见她食量甚大,笑道:“与少爷吃饭当真痛快。”不禁对家中妻室的小小食量微生遗憾之意,每次陪自己吃饭时总是早早就饱了,想一起喝个小酒吃个痛快都没个伴儿,转而又忍不住失笑扶额:这是哪跟哪呀。
四明笑道:“林哥儿武能跑马,一双脚日行百里,要是吃得不多那可怎么行。”
江陵笑盈盈:“阿爹阿娘常说的,趁年纪轻能吃多吃些。咦?喂,我甚时候日行百里?骏马日行千里 ,你这是拐着弯儿把我当骡子?”
阿松笑:“骡子没有这么差吧?”
牛非用筷子夹了筷鲥鱼,慢吞吞地说道:“驴。” 满桌大笑。
江陵笑眯眯地,看着大家喝着小酒,深秋的晚上寒意浸人,酒楼的窗便关着,秦淮河上的歌声显得有些飘渺,她便说道:“明天之后我会住到王叔叔家去,你们看着到时候换家离得近些的客栈罢。”
四明一怔:“你一个人住到王先生家里?”
江陵点点头:“总不能像在福州一样带一堆人住人家家里去。王叔叔官宦之家规矩讲究是其次,主要你们在外面住着,进退有据。”
阿松道:“会有危险?我和四明理当跟随一个罢?”
江陵仍是摇头:“此行目的是傅笙,我又不用抛头露面,有什么危险?其实你们来,也不过是以防万一。再说在王叔叔家住着只会比在客栈安全。”
孙恒达看着她若有所思,江陵笑着看着他,他便开口试探着道:“你住在王先生家,便可以很方便地见到王先生家来往的人……”
四明也马上明白过来。
江陵对孙恒达又添几分满意:“我还可以随时问王叔叔一些事情和打探一些人。他不用我说便已经明白我的意思,所以邀我住下。还有,王叔叔病了,故交旧友来探病是理所当然的,便随时可通知我在家候着,否则次次来客栈找我耳目众多多有不便。”
四明问道:“明日便住过去么?”
江陵点点头:“对。你们平日里就按自己的习惯和想法行事吧,我若有事会到客栈通知你们,你们也可往王府递信。”
许是因为江陵住了过来,第二日王凤洲的病似乎就好了一些,日中的时候阳光暖和,他披了棉披风膝上盖了毯子坐在天井里晒太阳,与江陵说话。
他笑言:“儿时常陪祖母在院子里晒太阳,祖母穿得厚厚的晒得暖洋洋的一边听我们说话一边打瞌睡,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我也已是祖父辈了,陵姐儿便如当年的我坐我膝前与我聊些闲篇。” 江陵坐在他跟前,笑嘻嘻地道:“王叔叔成亲也太早了,这便想要做祖父。”
王凤洲笑:“我儿已娶妇,女已嫁夫,做祖父也是时候啦。” 说说笑笑间,中年仆人带了一人走了进来,那人面目普通,一双眼却厉得很,一下子便扫过江陵,见到王凤洲当即拜倒:“小人见过王大人。”
王凤洲摇摇手:“我如今赋闲,不是什么大人啦。你家大人有什么话说么?”
那人看了一眼江陵,王凤洲挥手令中年仆人退下,道:“这是我世侄,但说无妨。”
那人方道:“傅笙所控罪名是杀人,但无人亲见,只有旁证他尾随和探听,亦有入室两相争执,但他离去后李大平家中仍有詈骂声。李大平次日被发现在家中腹中中刀身亡,凶器只是普通坊中可见的解牛刀。”
那人头也不抬,继续说道:“李大平多年前曾经去过龙游,当年傅笙年仅八岁,据说李大平曾与傅笙之父有过交集。”
江陵悚然心惊,她强自压下震动,连头发丝也不曾动上一动,眼睛更是看也不去看王凤洲一眼,只仍垂着眼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