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也觉得手中抓了个烫手山芋,正要放手,江陵却朝他摇摇头,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道:“下次再看到你使坏,立刻拉你去衙门,街坊都知道你是一贯如此,就算你不承认是你干的,看官爷是信你还是信我。”
那男童全然不惧,一双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一口痰便朝她吐了过来。江陵身手虽好,却挨得太近躲避不及,痰液正中脸上,粘答答的一大坨,男童犹未止歇,“呸呸呸”吐个不住。
江陵还未如何,四明和林家宝先怒了,四明使力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林家宝上前一步,喝道:“什么下次,立刻便去衙门!”
三水从袖中取出帕子递给江陵,江陵擦去脸上污秽,心中亦是愠怒,直起腰来冷漠地说道:“堵了他的嘴,等他的家人来罢。”挂在店铺门外的灯笼并不是棉纸糊的,是用了相当牢固的薄绢所制,他能用石子扔破,当真是用了极大的劲力,且挑了尖锐的石子。
林家宝抽过江陵擦过污渍的帕子,一下子便塞进男童的嘴中,污言秽语戛然而止。男童见状双手双脚用力踢蹬起来,四明一手便抓紧了他的双手,拎得远远的,男童踢也踢不到,这许久也累得狠了,一时出不得声也出不得手脚。
终于恢复了安静。
街坊们见状叹息摇头,有人便道:“这孩子……没人管,兰婶子管不住他,小时候还好,越大越胡来,你们啊,就是等了兰婶子来也没用。”
闹得这片刻,林掌柜和双宁等人也走了出来,桑宁抬头便看到新挂上的大灯笼坏了一只,那是她特地托人定制的,绘了花草,很是精致,也很是牢固,竟被人扔坏了,可把她气坏了。
可是眼前看见是这么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气恼憋在胸口却没有办法,双宁也憋气得转了一个圈儿。
再过了片刻,纷纷乱乱的议论声中,围观的人群外有飞快跑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待到一双手分开众人冲进来时,江陵和四明都一怔,不禁回头再又去看了眼男童。
这一脸的霸道痞气,还有追来这妇人的眉目,便连她脸上的惊怕都很是熟悉,四明“呵呵”了一声:“刚还没认出来,去年惹了我的马儿又撞了我的就是你罢?你这是讹上我们了?”
那妇人本来见了这许多人有些瑟缩,一眼看到四明手中拎着的男童嘴里堵了帕子,不由便冲了过去,扑通便跪了下来:“大爷对不住,请你放了我家山哥儿,他年纪小不懂事,多有得罪,冒犯你什么了,我可以替他……”
江陵皱起了眉头,打断了她,道:“他打坏了我们家的灯笼。你来告诉她这灯笼价值多少。”后一句话是对桑宁说的。
桑宁板着脸道:“倒也不贵,一对三两银,废了这一只,另一只也不得用了,若要再订一只一模一样的,那得二两银。你们若不相信,去找姜家村的灯笼姜便是。”姜家村的灯笼姜,那是连金华府的人都要寻来定制灯笼的巧手匠人,价格的确不便宜。
三两银是一户人家一年的嚼用,妇人脸色发白,一时怔怔无语,跪在当地无措地不知说什么好。
桑宁将妇人拉了起来:“你休跪我们,去取钱来罢。”
江陵自然是看得出男童和妇人家中并不宽裕,要拿出二两银并不容易,她盯着那男童,男童听到这话忽然又剧烈地挣扎起来,嘴里唔唔声不断,只靠那双眼睛瞪着自己,江陵便知道自己被他骂了无数污言秽语了。
她眉毛都不动一下,只对那妇人说道:“取银子来,你便能带他回去。否则,去官衙里说道理去。”
妇人张口结舌,看看地上的男童,又看看江陵,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一边对着男童说道:“山哥儿,你做甚么又闯这么大的祸啊,人家的灯笼好好的又碍着你什么了。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她一脸的愁苦,抬头望着江陵:“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宽限些时日,先容我带他回家,我断断不会赖了这债,只是我暂时没有这许多银子……”她转向四方,看着围观的人:“他们都知道我家在哪,我从来没有赖过账……”
围观的众人倒也一脸同情,纷纷说道:“兰婶子倒的确不会赖账,只是……唉,你家这哥儿也实在是太能闯祸,你这一年年的赚得钱银全被他祸祸了不是?”“兰婶子你家娃儿这次可踢到铁板了,江老板可不是能得罪的人啊!”“江老板,这妇人可怜,上有老下有小,老的病小的淘,怪可怜的,你就先放了他们吧。”
江陵正要说话,却不知那男童何时吐出了口中的帕子,大声说道:“我没做错事,你做什么要跪她,我还想砸了他们家门板呢!有甚么了不起的,阿爷下午来找这房子里的人,等了那许久也不出来见人,狗眼看人低!阿爷站在这里一直等,都累病了!”接下去又是一堆难听的咒骂滚滚而来。
妇人又急又气,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山哥儿你闭嘴!”
四明和林家宝气得乐了,拿了帕子还要去堵他的嘴,林掌柜却走上前去问道:“今日来找陵姐儿的是你阿爷?”
男童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理他。
林掌柜并不同他计较,向江陵等人解释:“今日下午就我一个人在,不知是谁递了一张纸进来,说是要见你,我赶到门口,也不见有人,递纸的是谁也不晓得。”
他又低头问那男童:“你阿爷要见的人是这位江老板,可是下午她不在,我走到门口也没见有人哇。”
男童瞪着他:“你是瞎子吗?我阿爷那么大一个人站在这里你看不见?就是你狗眼看人低,看我阿爷穿得又旧又破才不理人的!”他喊得大声,妇人吓得赶紧又去捂他的嘴:“山哥儿别瞎说!”
旁观的人一半觉得无聊已经慢慢走开回家去了,还有一些饶有兴味地站在一边,有一人便笑嘻嘻道:“你那个疯疯癫癫的阿爷要找江老板?莫不是发病了吧?”
男童大怒,他双手被四明拿着动不了,一只脚用力一踢蹬,一只臭鞋便直直地甩到了那说话人的身上,那人又气又恼:“你这孩子真当无法无天,兰婶子你再不严加管教来日定是大祸根!”
兰婶子站起来弯着腰连连陪不是:“对不住对不住,山哥儿年纪小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男童气疯了,大叫道:“闭嘴!我又没错你陪什么不是!”
妇人不理会他,只一个劲儿弯腰陪不是。城 江陵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男童:“你阿爷在哪里?”男童无礼混账,妇人懦弱无知,这母子缠夹不清,她本来不想理会,但不知为什么,从刚才起心中便很是有些烦躁不安,便对四明道:“让他带咱们去找他阿爷。”
四明点点头,拎了男童便走,三水和林家宝道:“一起去吧。”
男童大叫:“我阿爷没钱!我不带你去!”
江陵停下脚步,盯着他:“你阿爷不是要见我吗?先前我不在,现在我亲去见他,如何?”城 男童瞪着她:“坏人恶人烂人臭狗屎******!”
江陵冷笑一声:“你说什么?”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冰冷,双唇微抿。她是杀过人的人,这一发作全身的慑人气势压制得男童竟哑口无言,整个人缩了一缩,便连旁观的人也退后了一步。
妇人只觉得浑身发冷,过得一息才道:“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去。”
不带也没用,她家孩子闯祸闯了无数次,只消得多问几人便都知道他家在哪里。
江陵回头对双宁桑宁等人道:“我们四人去便是,你们回家等我。”林掌柜提了个灯笼过来道:“我也去罢,我跟老人家解释解释。”
几人押着男童,跟着妇人便往前走。旁观的人这时为江陵所慑,剩下的没几个也都散了开去,虽然有人颇想跟着去看看,四明回头一瞪眼,也讪讪地散了。
妇人和男童的家离得甚远,足足走了有一刻钟,才走到城西北一条巷子里,巷子黑暗狭窄只能容一个人走过去,四明便把男童提在身前,两侧人家都关着门,隐隐有说话的、吵闹的、吃饭的声音。男童到了此地,就一声也不出了。
几人走到巷尾,方见一扇半旧的木门紧紧关着,妇人打开门,咯吱一声突兀响声,妇人停了一停,才推开门进去。林掌柜走在妇人身后照明,妇人在灯笼的光亮下熟悉地找到油灯点亮。
屋子里很黑,就算点了油灯还是暗暗的,屋子不大,靠着最里头摆了张小小的床,然后便是桌子、椅子、脸盆架子、锅碗瓢盆也推在一个架子上,地上放着些杂乱的器具。妇人看了看他们,举着油灯往里去,里头还有一个屋子和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黑黑的一堆一堆也看不清楚,怕也是些杂物。
妇人低声道:“老爷子怕是睡着了,我去看看。”
这个时分天黑得早,睡觉却实在还太早,妇人走进了里头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听到她低声叫道:“老爷子,老爷子,你醒着呢?你听得到我说话吗?”又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出一个苍老低浊的语声:“嗯咳,阿兰?”妇人应道:“是阿兰,老爷子,外间有人来看你,你下午是去找人了吗?你找的人来看你了。”里面又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四明已经轻轻地松了男童的手,男童倒也不再闹,刺溜便钻进了里屋,江陵疾步上前,走到里屋门口。城 里屋只有一张略大些的床,床脚有两只箱子并排放在凳子上,床头是一张单薄的长条桌和椅子,油灯放在四方桌上,床头靠着的老人的脸便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楚。
他打理得甚为清洁,灰白的头发稀少,扎成顶髻,瘦而长的脸上满是皱纹,眉毛胡子亦是灰白,眼窝深陷,微微张开的双眼茫然无神,似是不知道妇人在说什么。便是如此,也能看出样貌清矍,年轻时必然英俊不俗。
江陵只觉得心中“咚”地一声,紧接着开始跳得极快,可是她并不相信,眼看着那男童爬到了老人身边,两张脸在油灯下颇为相似。
江陵慢慢地走进去,走到妇人身后,妇人察觉有人进来,回头看见是江陵,脸上露出困窘:“江老板,老爷子又糊涂了,他不记得了。但是,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清楚过来的。”
江陵的目光落在长条桌上,桌上有几页粗纸和极简陋的笔砚,她伸出去手翻看,却见男童整个人扑了过来,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不许乱看!”
江陵手上的纸被他拍在桌上,她转头凝神看着男童,男童毫不畏惧地回瞪着她,眼睛圆而大,眼尾微微上翘,鼻子挺直,嘴唇紧紧抿着,油灯靠得近,她目不转睛看得极是清楚,男童见她一直看着自己,便也执拗地一直瞪着她,两人在油灯下面对面看着对方。
林掌柜和四明也跟着进了里屋,三水和林家宝见屋子狭小,便齐齐站在门口,二人对视良久,四人便也看了他们良久,越看,心中越是惊异,不禁面面相觑。
江陵与那男童正面看去不显,可是侧面竟就似翻版一般一模一样!
妇人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油灯后的老人却忽然笑了,伸出双手分别摸了摸江陵和男童的头顶:“阿言和阿宣又斗气了。”
江陵闻言,整个人忽然都开始抖了起来,她退后一步,后腰紧紧贴着桌子,抬头看向老人,老人对着她笑着,招手道:“阿言要让着弟弟呀。”
江陵抖得更加厉害,带动得整张单薄的桌子和油灯都颤抖起来,她的手摸到桌沿撑住桌子,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人见她不说也不动,便拉了拉身前的男童温声责道:“阿宣不可对兄长无礼,记住没有?你瞧兄长生气了以后还理不理你。”
男童似是早习惯了老人这般模样,敷衍地点了点头:“晓得了。”
江陵喉底发出一声小兽般的低嚎,整个人便蹲了下来,林掌柜上前一步,正要说什么,却见江陵跪在了床前,仰头问道:“阿宣姓甚?阿言又姓甚?”
老人低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男童,怪道:“你看你兄长真生气啦,快告诉兄长你姓江,你们两兄弟都姓江,打断骨头连着筋,不许斗气。”
第323章 骗人
江陵不再发抖, 她伏首床沿,许久不能动弹。
林掌柜和四明、三水、林家宝适才虽然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只是怀疑, 潜意识里是不相信的,如今听到老人的话,都僵在当地, 仿佛被定住了,完全不能动弹。
震惊非常。
妇人和男童不明所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江陵, 又回头看了看站着的四个人, 见他们一下子全都不出声了, 半晌, 妇人方嚅嚅地说道:“老爷子精神不大好,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的,不过他不清醒的时候就只呆在家里头, 不妨人的。”她哀求地看着几人:“你们也看见了, 我们家真的没有钱银, 但是我会努力赚钱的,一定会还钱给你们, 只需要等些时日……”
林掌柜先回过神来, 他脸上震惊的表情还残留着,却温和地笑看着妇人,说道:“这位婶子不用担心,我们不催银子,钱银不打紧的。这位老爷子, 是婶子的……?”
妇人啊了一声,道:“他是我义父, 街坊都知道的。”
三水指着男童问道:“那他呢?”
妇人道:“他是我侄子,前些年家里闹饥荒,兄长嫂子出去讨生活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就我们三个人生活。”她面容愁苦,深深叹了口气。
几人相视,默然不语。
又过得片刻,江陵似是终于恢复了力气,慢慢抬起头,见老人的注意力早已不在她身上,目视前方,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慢慢站起身来,趔趄了一下,四明扶着她,她问妇人:“老爷子过多久会清醒?”
妇人道:“不一定,有时一天,有时半天。”
江陵对林掌柜道:“阿爹,我要接他们到家里去。”
林掌柜点点头:“好,我立刻着人来搬。”
四明立刻道:“我回去叫人,让双宁他们收拾屋子。”转身便跑了出去。
妇人大惊:“江老板,你……”男童也马上听懂了他们的意思,大声叫道:“你们想干什么?”
江陵看着妇人,道:“你放心,不是要关着你们。”又看了看男童:“你阿爷下午要找的人是我,你可知道他要找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