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童大声道:“我不管阿爷要找你做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关在你家里,然后害死我们?”
江陵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害你们?”
男童咬着牙:“那谁知道?你是坏人,我们不去!”
江陵摇摇头:“你一定要去,你做不了主。”
男童跳下床,一头撞过去:“这是我家,当然是我做主,你算老几,给我滚!”
江陵反应敏捷,本想闪开,可是屋子狭小,她若闪开只怕他便直接撞到墙上去了,便伸手抵住他的头,仍抵不住他小老虎般的势头,只得脚下一勾,男童扑通一声便摔了个狗趴,三水和林家宝本想伸手拉住他的胳膊也拉了个空。
这下子便似捅了个马蜂窝,男童本来恚怒,地上还没爬起来便大骂出声,又尖又利的童声骂起人来又刺耳又难听,甚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
江陵听得又伤痛又气恼,忍不住大喝一声:“江子彦,你给我闭嘴!”城 男童的骂声连个嗑巴都不打,依然骂个不住。妇人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山哥儿,你莫要吵到你阿爷。”男童方住了嘴。
江陵瞪着他,他也恶狠狠地瞪着她,江陵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不再理会他,她看向妇人,问道:“你们姓甚么?”
妇人回答:“老爷子和山哥儿姓汪,我姓李。”
江陵又问道:“你知道老爷子来找我的事情吗?”城 妇人摇摇头:“不知道,老爷子从来没说过。不过,老爷子提到过江老板,就是您在京城开了珠宝行的消息传回来的时候,他夸过你,那天他很高兴,还说要喝酒。”她急急地说着,带着些谄媚,似是要讨好她,让她不要生气。
江陵看着老人,老人的眼神依旧茫然无主,江陵对妇人道:“你和他们爷孙一起都请住到我家里去,这里太破旧狭小了。不过今晚我要先带他们住过去,麻烦你留在这里把有用的东西收拾收拾。”
妇人嚅嚅地道:“老爷子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放的,我不敢乱动。”
江陵看了林掌柜他们一眼,想了想道:“那便这样吧,你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先住过去,我今晚住在这里,等老爷子清醒了再与老爷子一起收拾东西搬过去。”她安抚妇人道:“你放心,等老爷子清醒了,你便知道原委了,好不好?”
三水和林家宝互相看了一眼,林家宝道:“让双宁或者四明也睡在这里罢。”
江陵摇了摇头:“不用,帮我带个被子来,我住外间那张小床就可以。”城 妇人睁大了眼睛,惊愕之极:“江老板,这这这,家里肮脏狭小,你怎么能住这里?我也不走。”
江陵看了看老人和男童,说道:“他们都住得,我自然住得。”有句话她没有说,当年她什么地方没住过呢?她看了看妇人:“你不走就没有地方睡了。”
林掌柜四人知道她的意思,不再劝阻,这里虽然是贫穷区,但是此时又无外人知晓,且江陵身手很好,只住一夜并没有危险。
可是妇人也不肯走。
三水想了个法子,他和林家宝回去拿了块木板过来,找到两个长条凳拼起来,架上木板,便是一张简易的床铺。——长条凳是每家必备的,妇人家里自然也有几个。
四明和双宁随后送来了五六床软被,将里外两张床都收拾了一番,分别垫一床盖一床,老人全然不管,男童本来抗拒,瞪着眼不许他们铺床,四明一把把他拎了下来,他待又要破口大骂,双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下气地说:“你阿爷年纪这么大,旧褥子旧被子又硬又潮,睡着多不舒服啊,这被子又暖又软,能让老人家睡个好觉是不是?山哥儿,我们没有恶意,灯笼也不要你赔了,但是你不要不盖新被子好不好?”双宁向来温柔,男童咬了咬牙,拍开她的手,径自爬上床去,却抓着旧被子盖到了自己身上。
江陵站在门口看着男童惫懒又倔强的模样,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那个肥肥白白见她就笑得流口水的小婴儿,她垂下眼,说:“你们走罢,明日午时再来接我们。”
林掌柜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温声道:“好,你好好照顾老人。”几人离去。
江陵轻轻走近里屋床前,老人半靠着床头,男童警惕地看着她,她回头问妇人:“他……要几时才睡?”
妇人见其他人都走了,这个穿着精致的大老板年轻姑娘竟真的留了下来,虽然还是有些手足无措,到底是在自己家里,还是自在了些,倒了温水在盆里,搓了布巾去给老人擦脸:“不一定的,不过戌时前一定会躺下来。”
江陵接过布巾,朝她笑了笑:“我来罢。”她细细地轻柔地给老人擦了脸,又拿起手来一只一只地擦过去,回了一遍水,又擦了一遍。妇人又把擦过脸的水倒在另一个木盆里,扶老人坐在床边,脱下他的袜子要为他洗脚。
江陵照样接过了洗脚巾,妇人怔住,当真手足无措起来,要去夺洗脚巾,却夺不过来。江陵顾自给老人洗脚,老人的脚很干净,妇人应是天天为他洗的,她不禁看了一眼妇人,妇人条件反射般地解释道:“要是老爷子清醒的话他都自己天天洗的,所以我觉得不能拉下。”妇人又抬头对男童道:“山哥儿,暖缸里还有水,你自己去洗脸洗脚。”
男童一声不吭,飞快地跳下床,飞快地洗好脸和脚,又飞快地跳上床,仍然拉了那床旧被子盖在身上,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陵,目光中并无善意。
一时大家都洗漱完毕,老人仍是靠在床头,江陵怔怔地看着他,他无疑比十一年前的江父苍老得多了,但是十一年前的江父是老人,十一年后也是老人,眉目脸形变化并不是特别大,因此适才江陵一见便心中剧震。
一开始的烦躁不安,潜意识里隐隐的感觉,原来竟然如此。
再后来她仔细看男童的脸,听到那一声:阿言阿宣。心中再无怀疑。
刚才她给老人擦手,手掌靠近手腕的那一颗绿豆大的黑痣,江陵是特别熟悉的,再也错不了。
那个无限疼爱她的祖父,那个可以任由她拽疼了长胡须也笑眯眯的阿爷,他还活着。
她忍不住坐在床头,忍不住伸手拉住了老人的手,中指摸着那颗痣,眼中浮现出小小的自己捧着阿爷的大手,天真地问:“阿爷阿爷,这个是什么呀?为什么你有这个呀?”
阿爷笑眯眯地说:“我们江家人都有的呀,你阿爹也有哦,猜猜长在哪里?你也有的哦,猜猜长在哪里?”
她拍着手说:“对对对阿爹也有,他长在肩膀上,我看到过。可是我的长在哪里呢?”
阿爷笑得好开心:“囡囡回去自己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
囡囡找不到,她趁洗澡的时候找过了,没找到,扭头看背后,脖子扭得好长好痛啊,还是没找到。
为了找一颗江家人都有的痣,她在自己身上找了好多天。
她很苦闷,全家人都看着她笑,后来弟弟出生了,居然屁股上也有一个痣!为什么她没有?可把她气坏了,也愁坏了。
她发誓一定要自己找到,不要别人告诉她。
可是她后来才知道,她身上的痣如果没有别人告诉她,自己是永远也找不到的。她的痣长在脖颈后面,是一颗红色的小痣,痣的周围还有一圈小小的红印记,她的痣,长在一个小小的胎记上。
她也是长大了才知道,哪里是江家人身上全都会有的痣呢,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痣啊。
她摸着阿爷手腕上的痣,轻声说:“阿爷,你骗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男孩第一次出现是在第五卷 205章。
还有两个地方也有祖父出现的痕迹,回头会有揭晓。
之前我也说过江宣是有预感的,所以火场中有人能侥幸逃生。
这一章也揭晓了一个疑点,可能你们都不记得了,为什么林展鹏早就认出江陵?因为脖颈后的胎记。这个必须明示了,见20章,小江陵在尸堆中走,林展鹏一直跟在她身后。
第324章 祖父
这一夜, 江陵没有睡着,妇人也没有睡着。
江陵睡着临时搭的木板床上,妇人从来没有和一个富贵家姑娘睡过一间屋, 只怕自己发出声音扰了江陵,不敢翻身更不敢睡着,只迷迷糊糊地半睡半醒了一晚。
江陵则是时时听着里屋的动静, 老人果然在戌时躺下来睡着了,男童则始终没有盖上新被子,他原是和老人盖一床旧被的, 昨晚老人盖上了新被子, 他便只拉了旧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压得紧紧的。江陵便也没有勉强他。
老人在睡着之前一直是迷糊的茫然的, 江陵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像是抽离了神智一般不闻不问。江陵见妇人和男童见惯不怪的样子,心知这种状态是长时间的了。
大火中他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人逃出来吗?江陵的心砰砰地跳,是不是, 是不是还有别人也逃出来了?只是如同阿爷这样失了智或者受了重伤?或者有其他原因没有出现?
江陵心中的喜悦和盼望, 如潮涌一般, 狂喜在这时才开始击打着她的心,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有亲人了!说不定她还有更多的, 其他的亲人!
次日一大早,江陵便听到妇人蹑手蹑脚地起床,然后走到里屋,江陵跟着立刻起床。
里屋的一老一小还在睡,老人盖着新被子睡得很熟, 男童盖着旧被子也睡得很香,妇人没有打扰他们, 替两人掖掖被角便悄悄地走了出来。
妇人去灶间烧水,江陵才发现一旁的小院子里搭了一间三面墙的灶间,妇人在点火,江陵低声道:“我去买些包子来,你熬些粥。”妇人一怔,江陵已经闪身出去。
等到江陵回来,老人已经醒来,男童却还在呼呼大睡,这个年龄正是贪睡的时候,几人都没有去叫醒男童。老人的神智还是不甚清醒,不过很顺从,妇人已经烧了热水给老人和自己洗漱过,大锅里的薄粥也泛出米香。
江陵把手上拎着的一大篮早食放在外间的桌子上,很快洗漱了,老人已经坐在了桌子旁看着那一篮早食,妇人一碗一碗地盛上四碗粥。男童也醒了。
四个人坐在桌子旁,江陵先拿了根油条递给老人,老人顺从地接过油条,吃了一口。江陵低下头喝了粥,也取过一根油条吃了起来。
男童的戒备仍未消除,可是却也没拒绝这一桌美食,包子、馒头、油条、烙饼。
四人低头默默地吃了起来。
老人吃得很慢,一口粥,一口油条,还吃了一个包子,最后一口粥是兑着最后一口油条吃下去的,然后他忽然说:“买了许家的油条啊,外脆里软,很好吃。”城 妇人抬起头,江陵也抬起头。
老人看着面前的三个人,目光渐渐定在江陵脸上,江陵的嘴停止了咀嚼,紧紧地盯着老人。只有男童大声地嚼吃着肉包子。
江陵看到老人混浊的眼睛有了些神采,他似乎在想什么,微微皱着眉头,过了好一会儿,江陵捏着油条的手指都要僵了,妇人早已吃饱,来回看着他们两人。
老人又低头看了桌上剩下的包子、烙饼、葱花馒头和油条,忽然笑了一下,抬眼又看向江陵的脸,看了好久,似乎一寸一寸地辨认,然后才慢慢地出声:“是,囡囡吗?”
江陵的手一抖,鼻子一酸,眼泪不由分说地便流了出来,过得好几息,才点了点头:“阿爷,是我,是囡囡。”
她坐在老人的左侧,老人伸出手,颤颤地摸在她脸上,泪珠沾湿了他的手指,他的声音仍是慢慢的:“莫哭。”
江陵忍住泪水,“嗯”了一声。
老人还是一直看着江陵的脸,忽然又笑了,这回笑容清晰,不再似刚才有些迷糊,眼神也终于恢复了清明,道:“我们囡囡,真是个好看的姑娘啊。”紧接着又说道:“而且,我们囡囡最能干了。”
他转头看着妇人,笑着,带着微微的骄傲对她说道:“阿兰,这是我孙女,陵姐儿。”
妇人兰婶张大了嘴,惊得把手上的筷子掉落在桌上,她并不愚笨,昨晚见江陵一定要睡在此处,也便知道江陵与他们有渊源,可是再也没有想到竟是这般渊源。
她结巴着说:“孙……孙女?”
老人点点头:“是啊,阿兰,义父要与你陪个不是,有些事迫不得已瞒了你很久,如今可以告诉你了。”他看了一眼还在大吃的男童,顿了一顿,语速仍是慢慢的:“我和山哥儿不姓汪,而是姓江,山哥儿的小名本来叫做瑞哥儿。我们爷孙俩是江家人,江家遇难并非意外,因此只得隐姓埋名,不敢暴露身份。”他眼中露出歉意。
兰婶自然知道江陵的身份,刚听老人说江陵是他孙女时还没及时反应过来,再听老人这么一说,哪里还不明白,她震惊地险些摔倒在地上:“您,您,您是江家老太爷?”
老人叹了口气:“哪里还有什么江家老太爷,阿兰,若不是你,我爷孙早就活不下去,你是我们的恩人哪。”
他转头看向男童,男童慢慢停止咀嚼,张大眼看着他们,仿佛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老人叹道:“山哥儿,这是你姐姐,过来见过你姐姐。”
男童一双圆而大的乌溜溜眼睛看向江陵,过得一会儿,他低下了头,并不理会江陵,也不理会老人,抓了一个肉包子塞进嘴里,旁若无人地继续吃了起来。
老人皱了皱眉头:“山哥儿!”
男童恍若未闻,大声地喝了一口粥。
江陵伸手按住老人放在桌上的手背:“阿爷,不用。他见不见我,认不认我,都是我弟弟。”
男童慢条斯理地喝完那口粥,翻了个白眼,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谁是你弟弟?!”
江陵不去理他,只对老人说道:“阿爷,我已经让人回去收拾房子,待会儿您收拾一下,和兰婶、瑞哥儿都搬到我那里去住,好不好?”
老人却问道:“你似是并未置下住宅,珠宝行后头的院子够住么?”
江陵笑道:“您对这街上的店铺再熟悉不过,那个后院有两进,十几间屋子,空屋子还有几间,您先住着,我赶紧再去置个新院子。”牛非与牛老大夫祖孙三人的小药铺后头有一个小小的宅子,三人搬过去住着甚是宽裕,只是饭有时还是过来一并吃的,因此空出了几间屋子。
老人正要说话,男童却大叫一声:“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