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们也是十一岁和八岁的人了,看着却是一团愚钝,跟着姨娘们学得掐尖要强,净是些不上道的行为。
如今看来,如果这两个庶子养在李氏膝下可能还有用,但这边的商户习俗从来不分嫡庶养子,凡孩子都在生母身边长大,再加上林季明这个宠妾欺妻的性子,就算是李氏养着,怕也是难以得用。
没有人可以选啊!若是去宗族旁枝那边挑么?他摇摇头,除非是个极能干性子极坚毅的孩子,否则如何压得服这一家混账!但一则,他到底也舍不得辛苦打拼下来的家业交给他人;二则,一个性子极坚毅又极能干的人难寻不说,寻得到了,人心隔肚皮,他心中……也不见得就能放心啊!
林老太爷思量半宿无计可施,他转头看了看枕畔的老妻,林老太太的脸颊上挂着几颗半干的泪珠已经入睡。他借着窗外的天光凝视着这张胖胖的已经长了不少皱纹的脸,忽地想起当年新婚,她也是娇俏秀丽的姑娘,是个很讲理的姑娘,他们俩家是世交,他和她婚前就是认识的,婚后很长一段时间两人也是情投意合,他主外,到处奔泊,她主内,料理家事侍奉翁婆养育儿子。
后来,或者是他太忙碌,长年不在家,或者是她太寂寞,满腔心思都放在了身边两个儿子身上,等他回过头来,发现她已经变了样、变了性情。
他选了长子做继承人,便常年带着长子出入行商,把次子三次交给她,疏于教导,结果……
后悔药是没得吃的,林老太爷心想,当年,若是他肯多留意,肯轮着多带一个儿子行走,肯多花一点心思在那两个儿子身上,或者说,肯多与妻子交流说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吧?他忽然想起他认识的一个少年商人,那少年人爱带着妻子行商,事事与她讨论,问她看法,起初见面,只觉那少年商人的妻子言行幼稚,他笑叹于少年人的耐心;后来每次见面,虽不是都能见到他的妻子,但渐渐的,他就觉得她不再幼稚,思索言语已经有模有样。
他当时只觉有趣,当作看风景一般看这世间不同人生百态。
后来那少年人长成青年,见面时,他有时亦会闲闲地道,内人说,如今铺子里金丝销得极快,她观太太们渐次爱作金丝镂空样式的首饰,宝石上面要细巧些方好。
如今想起来,这方叫夫唱妇随,抑或是有商有量有话可说有事可谈。
他伸出手摸去她脸上的泪珠,往昔柔软光滑的肌肤已是松软打折,心下也不知是悔是怨还是怜惜。她溺爱两个小儿子,宠坏了他们,然而子不教父之过,妻不教夫之过,自己的责任还是更大啊。
林老太爷重重地叹了口气,满腹心事地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睡觉。明日,还有事呢。
第42章 决定
翌日一大早, 林家便开了库房,几个健壮的男仆和女仆一起从库房里整理出床架、柜子、桌子等等家什,先是搬到院子里使人擦洗晾晒,另有仆妇也去拿出崭新的铺盖被褥晾晒。厅堂右侧原来的两间房子也要整理出来, 于是整个天井院子里众多仆人进进出出, 抬水搬物, 寻找询问,喧腾无比。
这些琐事家中积年老仆们自会指挥年轻仆从料理, 该摆放什么需要什么都是有常规的,还有老妻在一旁盯着打理细节, 林老太爷自然不会多管。他径自去了前院的厅堂——事实上于商户人家来说, 应该是大账房兼理事堂。
这前院, 便是林家大宅三进九明堂的第一进, 因其只有客房、库房和理事功能, 家中都称为前院。
一夜未睡, 他的脸色不好,再兼之昨天发生的事件件都是大事, 且是林家从未发生过的祸事,众人尽皆战战兢兢,小心谨慎,连丫头走路倒茶都轻了许多。
林老太爷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心事重重地走上台阶, 踏入多年没有再进来过的理事堂,抬头四顾。
理事堂是前院的厅堂, 分为前后两间,前堂面积很大,正对着门的上首堂前摆着案几,案几两侧各一张官帽椅,一张由当家家主坐,若有客商来时便坐另一张,平素则是空着。再往下雁翅般两排椅子,椅子之间都摆着案几,方便坐着的人摆放茶水,若是一起议事,这里就是各位掌柜坐的地方,若是回事,则是掌柜们坐着等待的地方。
这两排椅子的后边是间隔两米的一排黑漆柱子,柱子再后边空了一段距离才又摆放着几张方桌,方便掌柜们放置账册等物。然后才是墙,挂着些字画,并非名家,看着却也十分雅致写意。
转过堂前的后堂才是日常理事所在。前后堂之间有一条宽约两米的过道,过道两侧俱垂着厚厚的棉壁帘,这样后堂回事时就能尽可能地将声音隔绝开来。
前后理事堂都有专门的小厮负责清洁和端茶倒水,每日不管有没有人,早晚都必要各打扫一次,几十年来规矩不变。故此,林老太爷看到的理事堂如十几年前他常在时一样洁净。
他自退下来之后,为免家有二主掌柜们心有不定,便尽量地再也不来此地,此刻踏进来,真有恍然隔世之感。一时恍惚,站了半晌没有移动脚步。
此刻尚早,前堂并无掌柜来等待回事,在前堂伺候的小厮正在擦拭桌椅,见到林老太爷进来,停下来微微行礼,林老太爷过了片刻方才摆摆手,自行往后堂走去。
可是,林老太爷一只脚刚踏进后堂,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他抬着头诧异地看着站在桌前的少年郎,以为自己一夜未睡眼花了,不禁抬手擦了擦眼睛,再凝神仔细看去,这不是自己的次孙、大儿的次子林展鹏又是谁?
林展鹏见到祖父进来,微微躬身行礼:“阿爷。”
林老太爷兀自没有反应过来,不解地说:“鹏儿你怎的到这里来了?是你阿爹……”他忽然似乎有些明白,停住了话语。
林展鹏垂下眼,轻声道:“阿爹身边有阿娘和阿哥在照料,我过来给祖父做个帮手。”
林老太爷一只手扶住门沿,习惯性地道:“是了,你和你大哥都在书院请了假了。”
林展鹏点了点头,道:“是。待阿爹身体略好些,阿哥就会回书院去,他过几个月便要参加秋闱,功课上不能懈怠。”
林老太爷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已是恍然,一时之间又是欣慰又是难过,他的儿孙啊,好的孩子如此之好,不成器的孩子那般的不成器,他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再开口,他抬手指了指孙儿,摇摇头,想了想,毅然道:“你阿哥要参加秋闱了,你落后你阿哥好些年,就也更应该好好读书去。等你阿爹身体好些,你和你阿哥一起回书院去,明年你也该下场考童子试去了,你比你阿哥小三年,可是算起来要比你阿哥少读六年书,可得好好抓紧,阿爷指望你啊,六年后也能去考秋闱。”
林展鹏怔怔地望着林老太爷,林老太爷抽动嘴角露出一个笑:“你今日来这里,阿爷知道你的意思,可是阿爷也知道,我们鹏儿最爱读书进学,书院师长也说鹏儿天资不比云儿差,进学是对的。是阿爷没教好子孙,生生耽误了你这么些年。你放心,阿爷今年五十有三,至少还能再撑六七年呢。”
他走过去,轻轻摩挲着孙子的头顶,慈爱地说:“那乡间资财不丰的人家尚能举家供养家中读书郎,我林家家财万贯,难道还不能让子孙做自己喜爱做的事情吗?读书进学,改换门庭,这般出息的事情,阿爷和阿爷的阿爷,做梦都想着呢,好不容易出了你和你阿哥这两个读书种子,睡着了都要笑醒了来,还能为这副家产捆住了手脚强迫了子孙?我鹏儿尽管放心回去读书,没了你阿爹,还有阿爷在前头掌着家呢。”
林展鹏心中万般言语都被祖父堵在了喉头,他强忍着,忍了半晌,方没有落下泪来,他摇摇头,语声中已微微带着哽咽:“阿爷年过半百还要为家中奔泊,孙儿心中不忍,再则说,本来我也是跟着阿爹行商的,是阿爹疼惜我,才让我转了去进学,如今……”
林老太爷打断他:“那是你阿爷和阿爹糊涂!当年就不应该让你进商道!你放心,回头阿爷去族中找个心性好的孩子教养起来,若实在不济,咱们家弃了商,置地买铺子,做个富家翁也罢,人家过得,咱家怎么就过不得!再说,世事难料,说不准你阿爹吉人天相好转起来也未为可知。可是你若是断了进学,那可是折了我林家一个麒麟儿!那可是你的一辈子!你可别叫你阿爷阿爹悔断了肠去。”
林展鹏心中其实非常清楚,林老太爷说的都是不可行的,找族中孩子继承家产相当于痴人说梦,族里哪里来的刚刚好的孩子能用?至于置地买铺子,衢州府着实不大,又地处盆地,周边到处是山地,能置的良田这些年早已瓜分殆尽,若是去杭嘉湖或江西别地,他人的地界,到时怎么被吞得干干净净都不知道。
林家自商起家,百年以来若能改道早已经改了。
自此守着银钱过日子?任谁都不比林家更知道,读书进学、为官作宰需要多少银子开道!何况……真能守得住吗?阿爹一年半前劝自己去进学时说,用上十来年时间,他会慢慢想出办法,总能支撑。可是如今,没有这十来年时间了。
他一夜未睡,前前后后俱已经想得清清楚楚,如果多年前父亲和祖父一早把三叔的孩子接到身边来教养,也许事情就大为改观,并不是非他不可。只是一念在先,他们便没有想到事情会有变故,又或者他们也是忌讳首鼠两端惹出祸事吧?
只有他了。名正言顺,学过用过练过,只失于稚嫩,正好跟着祖父再历练几年。
至于进学,他这一年半,在书院得以心无旁鹜纵情尽性地沉浸其中,并得师长们倾心教导,心胸眼界俱都开阔许多,实是开心愉悦。也许他就只有这一年半的缘分,那么他,也是感激无比的。
他抬眼看望祖父,欲言又止,祖父知道吗?林家如今身处困境,退,是退不得的。祖父已经年迈,那些人、那些事,需要年轻力壮的人去应对。
可是林老太爷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他既不忍强伤祖父的心意,便暂时离开了,回到了父母的房间里。
父亲已经醒来,刘大夫正在给他扎针,他疼得满头大汗,却一动也不能动,连控制不住的抽搐都被强行绑住了变得十分轻微。大夫昨日便说了,每天需扎针三次,疏通经络。
林展鹏和早已到来的林展云默默地站在一侧,看着大夫施针。陈氏拿着帕子轻柔地给丈夫擦汗,她似是已经不大习惯温柔,做起来颇为生涩。
等施针结束,林忠明休憩片刻后,林展鹏从丫头奉上的早餐中挑了一碗粳米粥,一小碟切成小块的绿皮咸鸭蛋,一小碟油浸小笋,坐在矮椅上给父亲喂早饭。陈氏要来替他,林展鹏闷声道:“阿娘让我来吧。”
林忠明看了看林展鹏,对陈氏说:“让鹏儿来吧,以后你我相对的日子长着呢。”他这话一说,陈氏的眼眶便红了红,转身回到厅堂和林展云吃早餐去了。
林展鹏一口粥一口小菜,慢慢地喂林忠明吃完了早餐。两人俱是一言未发。
此时陈氏和林展云早已吃完转了回来,陈氏坐在一旁为林忠明擦拭嘴角,林展云轻轻揉着林忠明的脚板,一室四人都没有说话。
林展鹏放下碗筷,让丫头收拾了出去之后,抬起头说:“我以后跟着阿爷。”
第43章 无奈
林忠明只觉得心中一阵锐痛, 眼中立时蒙上了一层泪水,他的儿子,他最爱的小儿子!这一刻,他才发现, 他是多么对不起他, 他又是多么不舍得让他逆了他自己的心愿, 就算他还曾经一度为了他选择进学而感到遗憾。如他们这般富商人家,却连爱子一个要求上进的选择也不能成全, 他很想说,我们家有足够的钱财, 就算不做生意了也是可以的。
可是真的可以吗?这些年他们家如日中天, 借的可不仅仅是妻兄的势, 生意中牵牵绊绊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不为人知的……, 以及, 不做生意了, 靠什么营生生活?坐吃山空么?
助力一个学子不易,助力两个学子更加需要钱财。以为等他们进入官场便好了么?真是荒谬, 大明官员俸禄低薄,举凡走得高处,必然有大量的钱财支撑啊。林家自然是有钱,可是再有钱,也总要人去经营, 而且最危险的是林家的钱……若是从此不再做生意不再行商,那些入了干股的、被抢了市场的、债务未清的……一起反扑, 能不能保得住一半的家财还说不定。
当然可以慢慢来,然而家主倒下本已让人不安,之后的举动定然会被无限放大,一旦被人看出在退出,那也跟马上退出差不多了,倾刻间便是玉山倾倒、一败涂地。他原想用十来年去筹划的,不动声色地来的。
林忠明此际真的是无限后悔,他雄心勃勃,他以为智珠在握,所以他急进了——若是他不出事,自是无碍。这些情况别人不知道,跟在自己身边三四年的林展鹏是知道的,父亲林老太爷怕也都只知一二而已。
林展鹏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爹,有我在,还有我在。”
陈氏在听到林展鹏说了第一句话之时,便站了起来,不行,这怎么可以,她不肯。林家没有了林忠明会很艰难她知道,可是那也不能让她的儿子去填,再说林家是可以只做富家翁的,她的两个儿子是人中龙凤,鹏儿不能够自毁前程,书院的师长们都说他天资绝不亚于云儿,光辉灿烂的锦绣前程眼看着就在眼前,怎么能由他任性!
林展云也极是惊愕,他比林展鹏大三岁,小时候他和林展鹏一起进学,他天资聪慧过人,所以不觉得林展鹏有什么不同。后来阿爹阿娘说了对他兄弟俩的安排,他虽然心中觉得有点别扭,但也觉得阿爹阿娘好像说得有道理,士农工商是刻在心里的标准,因此看着懵懂的弟弟一向是心有歉疚的,他发誓日后若是达成父母祖父的心愿,一定要厚待弟弟,要一生照拂弟弟,因为他走了更好的路,而幼小的弟弟只能为家族、为自己放弃了这条路。
所以他一直为此鞭策自己,更加用功读书,他背负的是整个家族的希翼、是弟弟的放弃和成全。后来忽然间,总是跟随阿爹天南海北不见踪影的弟弟不再行商,进了书院和他一起进学。他心中很是高兴,也因此稍稍卸下了心里的一些负担。他想,可是这样的话阿爹太辛苦了,自己要越加勤奋才是,早日进了仕途,就让阿爹收了买卖,做个富家翁便是。
然后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弟弟林展鹏,天资并不下于他,且在为人处事上更胜他一筹,很多人都更喜欢和他相处,连自己与他一处都觉得如沐春风,行动便宜自然,旁观林展鹏的为人处事竟能学得良多。他的恩师与他说,林展鹏比他小,又进学太晚,但如果为官,会比他更加顺畅,因为人情通顺上,林展鹏更加聪明委婉,又不失善真。他心中曾有些微不适,但畅想最多的也是兄弟俩同朝为官互为扶持的美景。那是他的兄弟啊,比他更好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可是现在……他不能理解,林家家财万贯,就此不再经商不就行了?他明白往上走必须用钱财,但林家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