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他疑惑地望着林展鹏,又望了望阿爹,随即听到阿娘斩钉截铁地反对说:“鹏儿,这是大事,你不得自作主张,阿娘不同意。”
  林展鹏早已想得清清楚楚,业已下定了决心不会更改,他抬头温和坚定、平心静气地对他的阿爹阿娘说:“不,这是我的事情,我可以自己作主。再说阿爹如此,我何以向学。”
  陈氏本已对夫君的重伤伤心至极,见到林展鹏再次像前几年一样与她顶嘴,一股恶气从脚底心直冲头顶,她正想要厉声斥责,却听夫君低低的声音响起来:“有些事你阿娘阿哥不知情,如今事变突然,你……你和他们说说吧。阿爹此生,对不住你。”
  林展鹏一怔,心中大恸,握住父亲的手,哽咽:“阿爹不要这样讲,你和阿娘予我生命,供我衣食优渥,已是大恩无以为报。儿子只恳求阿爹勿要思虑太多,好生养病,身子康健,才能让儿子无憾。若是阿爹心中始终要觉得因此对不起孩儿,导致郁结于心,身体不健,孩儿便是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林忠明心中十分难过,但他心胸本就豁达,将心比心换位思考,心知若是自己也只会作如此想,虽然仍是难过,知道林展鹏的话是对的,既事已无可挽回,那便好生受着吧。他点头:“你放心。阿爹知道事理,必不叫你难过。”
  林展鹏狠狠点头,到底年纪小,眼眶红了。
  陈氏并非蠢人,她只是一向顺遂如意惯了,家人又从不违逆她,因此遇到异见特别是理应恭顺的儿子的异见便不能马上接受,如今见夫君如此形态,方想到林展鹏刚才神情沉着平静,大异寻常,一字一句似是已经思索许久之后作了的决定,一颗心微沉,意识到事情并非如自己所想那般简单。
  林展云望着林展鹏,则是心中一阵激荡,虽尚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但弟弟年仅十五的、尚显瘦弱的肩膀在他眼里仿佛与父亲靠拢。
  自那日午前讲解题目讲到一半,林府小厮急匆匆来报林大老爷摔伤、林展鹏飞奔而去后,江陵已经有十几日没有见到过林展鹏。
  只是隐隐听闻林家家主林大老爷不知因何事与林二老爷起了争执,林大老爷被林二老爷推倒在地导致重伤,林二老爷被知府衙门拿走,林老太爷重新出山掌管林家商事。林掌柜作为林家的总掌柜,也去了好几次林家回事,见到的都是林老太爷,连林展鹏都没有见到。。
  衢州府城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的,江陵虽然极少外出,每日在店铺里帮忙时却能听到客人的交谈议论。她也去问了林掌柜,林掌柜知晓得当然又要多些,却因涉及东家家中隐私,不便详述,也按着流传的版本讲给了江陵听,且叫她不必担心,林家家大业大,寻了名医来,林大老爷定能康复。
  江陵这一年已经九岁,这两年的经历并非普通孩童乃至普通成人的经历能比,她已经不再是懵懂幼女,林府家事之前便略知一二,心知林二老爷竟被官府拿走,事情怕是不小。可是无处可问,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小小的心中颇为焦虑担忧。
  她担心林展鹏。她隐隐觉得林府的这件家事可能会引起很大的变化,也很可能对林展鹏会有很大的影响。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是她自破屋那里便明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强大起来。
  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帮到自己想帮的人。因为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做不了。
  要努力,要一步一步来。
  江陵低下头继续抄她的书。她已经累积了很多问题没处去问,有些问题能问私塾先生,有些问题却不能问,所以她只有努力抄书,读书百遍而义自见,当日阿爹的话犹在耳,只是她年岁尚小读书不多,要做到其义自见是偶尔才会有的事。
  一本论语已经被她抄了第四遍,几乎能够倒背如流。她当日拜林展鹏为师,林展鹏并没有接受,他解释说他年纪小,学问也不足以为师,这是正经大事不得儿戏,江陵见他极为认真,吓得赶紧起来,这事便罢了。
  而当林展鹏验了一下她的水准时,则大为惊喜,江陵已经学过蒙学大部分,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等,他便让她从之前来不及学的四本《蒙求》等学起。这一年来她已经开始学论语和四书。
  江陵抄完最后一页,放下笔,整理好衣袖,然后把放在边上已经晾干墨迹的字张一张一张按顺序叠起来,整齐地放在一旁。
  然后她坐在桌前,支着下巴想前天和昨天的事情。这是她自幼形成的习惯,事实上,这是她的阿爹江宣从前的习惯: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把前两天的事从头到尾想一遍,捋一捋,想一想,有没有做错的事、错漏的事、不当的事、蹊跷的事、忘了的事。如果是很重要的,便记下来,然后去注意、去改变。
  一点一点,就会把自己锻炼成一个好的自己。阿爹是这样说的,他说,一定要从小就这样做,因为一个习惯的形成,在小时候是最好的时候,同时也会把好的记忆力一直尽可能长地延续下去。
  为了能让幼小的江陵听得懂,也为了能让幼小的江陵即刻做起来,江宣用了最浅显的话语。所以江陵听懂了,也记住了,也早就形成了这样的习惯,就算是在流浪乞讨的半年多里,只要没有饿得昏过去,每日睡觉之前她都会这般回想一遍。
  她发现她的阿爹真的很了不起,这个习惯真的帮了她许多,特别是这一年多来。而且,她变得冷静了。因为从这个习惯中她自然而然地延伸出了另一个习惯,在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决定一件事之前,她下意识地会想一想。然后在想一想之后,她就发现,很多事可以有另一种方式,很多话也可以有另一种表达。
  她现在还不知道,但是多年后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贵的习惯。
 
 
第44章 掌柜
  现在江陵坐在书桌前, 高高的椅子让她的脚还是凌空的,她下意识轻轻地荡了一下双脚,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忽略的、在她的视角盲区的事情。
  林展鹏从来没有问过她从前的事情。
  当然, 如果林展鹏问她, 她也不会据实回答, 她虽然极信任林展鹏、极依赖尊重林展鹏,但是, 她并不信任林展鹏身边的人。她已经在潜意识里知道当她并不信任一个人身边的人时,就不能对这个人没有保留, 就要保持自己的底线。
  可是林展鹏却从来没有问过她。他把她放在他家最中心的珠宝铺子里, 却不问她的来历。
  放在两年前的她, 这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她年纪幼小不谙世事, 而所有人都宠她爱她待她如珠如宝, 她受到什么样的对待都觉得是理所当然。可是她家破人亡后,遭遇过背叛、欺骗、出卖、生死场、修罗场, 她体验过自己的自私,她知道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林展鹏所做的,更加不同寻常。他似乎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为什么?
  她有些困惑,因为同时,她也真切体会到林展鹏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
  但这件事是不能问的, 要是问了,林展鹏顺势问她:那么你以前是什么样的呢?她可怎么回答呢?她明明只能骗他的啊。瞒着他可以, 骗他?
  她忽地站起来,她有点明白了,他不问,是因为他知道。
  他知道,如果她会说,这些日子有很多机会说,可是她没有说,那就是她不想说。那么如果他问了,她要不然说的就不是实话,要不然就是勉强地说真话。而这两者,林展鹏都不希望。所以他不问。
  江陵按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
  有脚步声往这边走过来,随着林掌柜的声音由远及近:“二少爷,这批货是福州那边的客商送过来的,看着品相很是不错,价钱也很合适,只是这个客商我们从来没有合作过,你看……”
  江陵抬起头,林展鹏的身影出现在窗外,他低着头,侧影看上去瘦了许多,他朝林掌柜点了点头:“明日你约了客人,我让阿爷过来,大家一起掌掌眼。”
  林掌柜松了口气:“这批货里其他的也罢了,有几颗猫儿眼极好,前阵子南京贵人府里想要几颗宝石,倒是很合适。”
  林展鹏沉默了一下,道:“看了再说。”
  他侧一侧头,看到站在书桌前的江陵,微微笑了一下,朝她招招手。
  江陵绕过书桌,出门走到他身前,笑着福一福,恭敬地说:“请二少爷安。”
  林展鹏见她作怪,被逗得微微一笑,不知怎的心情便好了一些,脸上的阴霾少了大半:“古灵精怪。最近功课做得怎么样?有不懂的么?”
  江陵见他家遭大变还不忘过问自己的功课,心下感动,却不愿他操心,笑了一笑:“不懂的有些去问了先生,有些就攒着呗,你也说过,读书也好,做功课做学问也好,做什么事都好,不要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嘛。我是女儿家,不用科考,就更不必急了,实在不懂看不下去,便回头复习前头学过的啊,反正我也没有学得有多好。”她吐一吐舌头。
  林展鹏点点头:“那就好。”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江陵,江陵今日穿了浅绿色斜襟的小袖窄衫,浅绿堆纱压脚的素白绫裙,小小的腰肢一束,春光中清新可喜。他的脑中晃过初见时江陵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真好。
  他转头对林掌柜说:“你让张婶给她做几件短衣,以后林溟就跟着我。”
  林掌柜和江陵都一呆,两人相视,心中都是惊疑不定,林掌柜几次欲张口询问,又犹豫,他脑子里隐隐有一个猜测,这猜测让他心里透着不安;江陵则是不明所以,问也无从问起,跟着他?当书僮么?这怕是不行吧?
  林展鹏来之前已经与祖父父亲商议停当,林掌柜是林家众掌柜中最主要的掌柜,隐隐然是总掌柜架势,只不过林家虽然财雄势大、铺子多,但若是设了总掌柜未免有些太过招人惹眼了,因此才只称林掌柜为大掌柜。另外,林掌柜是林忠明十几年前诚心招揽了来,十几年来两人合作无间,感情亦与其他人不同,无论如何不应瞒着他实情;而江陵,虽然祖父与父亲无暇或根本忘了她的存在,但是他已决定让她跟着自己,便也不打算瞒着她。
  二年前他本来就是想让她跟着自己,只是谁料能有进学之喜,方让江陵自行去了铺子而已。如今……林展鹏告诉自己,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至少江陵可以跟着自己做事了。
  此刻林掌柜妻子张婶已去了前院帮手,两个儿子也不在眼前,林掌柜家并无仆人,院子里便再没有旁人了。林展鹏便面向林掌柜长揖一礼,林掌柜唬得退了一步,林展鹏立起身,一脸端肃,话语声虽轻却平稳:“林叔,此话本来应该由家父和你说,但是家父与二叔日前起了争执,被二叔推倒在后园台阶上,跌断了腰骨,大夫们会诊,最起码几年内已无法起身。不,事实上……可能再也无法起身,”时隔多日讲起来,他仍是泪盈于睫,然而他必须以实情相告。他停了停,等泪意退去些许,才接着说:“如今由祖父亲自出来掌事,林叔想必已经见过祖父数次。但祖父年事已高,我……我已经弃学。”
  意即,林展鹏已经等于是确认了是林家下一代家主。
  林掌柜虽然早有预感,仍然极为震惊,更兼十分伤痛。林家二老爷和三老爷当真是令人无法相信的存在,但商贾人家也不算稀有,只是林大老爷年方壮年,正是身体最是健旺、经验经历最是丰富、行商最佳的年纪,这一倒下,当真令人扼腕。他与林忠明主客之间更似朋友,忽闻真相竟然如此,林掌柜也无法置信。
  他也并非多愁善感之人,伤痛是伤痛,脑子却瞬间想到了林展鹏身上。本来林展云林展鹏兄弟的存在令人惊喜,若是林忠明未出事,像之前的情况继续下去,林家只会前途越见光明,然而现在看来,如果林展鹏不得不放弃进学,那么林忠明怕是真的无法再出山了,但林展鹏尚且年幼,虽有林老太爷辅助,等到他能独掌大局时则还得好几年,林展云也还没有秋闱,虽然人人称道,但科举取士谈何容易,届时世事如何无人能知,林家的将来实则上已经变得有些含糊。
  林展鹏望着林掌柜,语气恳切:“林叔是看着我长大的,我当然希望林叔能一直在林家陪着我,帮着我稳住林家生意,日后更能一起壮大林家生意。但是,如今事态,如果林叔觉得……我也决计不会有所怨怼。阿爹也决计不会有不满。”
  江陵先是震惊于林展鹏说要让她以后跟着他,又是震惊于林家家变竟这般严重,再是震惊于林展鹏的再次弃学,最后更是对林掌柜有可能离开而震惊。几重震惊令她几乎完全处于茫然状态,张大眼睛呆呆地站在一侧,如木偶一般。
  这边厢林掌柜看着面前的少年,他的确是看着林展鹏长大的,十几年前他被林忠明延请,来到林家担任大掌柜,当时年方二十五六,与林忠明年纪相仿,很是投契,虽为主客,实更似朋友。他知道林忠明的雄心壮志,本为一商贾,却有纵横天下之志,他从未想过做一个掌柜能够做到合纵连横,心下大为激动。这十几年来他也的确看到了林家商铺的扩大,铺子开遍东边三省,乃至南到广东、北到南京、京城。
  而林展云的出生和天资也更令人激动,似乎让他窥见了将来挥斥间钱财如粪土的权势。就算他是一个掌柜,那也是不一样的大掌柜啊。
  在他心里,其实更加同意林忠明原先的打算:林展云从仕,林展鹏从商,这才是万无一失的。交与旁人子侄,并非好打算,人心隔肚皮,自家总比别家来得紧密,何况他相信林忠明的抱负与天分会遗传给他的儿子们。而事实上这几年他看着林展鹏长大,看着林展鹏跟随林忠明行商,看着他从稚拙变得聪明圆润,处事周全又不失锐气,越看越是高兴满意,假以时日,几乎就是另一个林忠明。
  但是他亦不能阻止林展鹏的渴望和选择,他只是一介掌柜,东家爱子心切,何况林展鹏的聪慧不下于兄长,且也有凌云志。
  他只是为此而惆怅和遗憾。但又扪心自问,若是自家儿子,他会如何,答案是,当然是进学。
  如今……他心中对林展鹏的放弃又是可惜又是兴奋。林展鹏,那真是经商的好人才呀。
  诸多念头一转即逝,他看着林展鹏,心知现下的决定将会影响他和他一家人的将来,认真地说:“二少爷多虑了,林某承大老爷青眼,忝任林家大掌柜,若只为一时的艰难而走,于私德、于道义,都并非林某为人会做的事情。就算真的要走,也应当在林家走上正轨之后。你请放心。”
  你请放心,我会是坐镇林家的后盾。
  林展鹏虽然知晓林掌柜并不会走,听得他此时斩钉截铁的话却也颇为感动,当即又是一揖到地:“多谢林叔。”
  林掌柜笑道:“当真不必客气,我收钱的。只是,我与大老爷相交多年,如今大老爷病重,不知道我能不能前去探望?”
  林展鹏毫不犹豫地道:“林叔这话就不必问了,阿爹整日病榻无聊,请林叔得闲多去探望才好。”林掌柜闻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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