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陈氏与他多年夫妻,知道他的忧虑,打断他的思绪道:“你如今什么事都不要再想,最紧要的是你的身体需要好好养着。大夫也说了,说不准能恢复的。”
  林忠明苦笑,睁开眼,低声道:“我明白。”然而,他这几日原本打算去铺子检视刚进的货,还有海边的客商带来的消息需要核实,北边的订单也需要处理……
  林老太爷走上前,摸了摸他的头顶,温声说:“忠儿不必多想,你阿爹我虽然是一把老骨头了,退下来也不少年头了,但整一整身心脑子,还是能出去顶一顶的。这些年你能干,我便偷了好几年的懒,早早便享着你的福,如今我出山,需知,姜还是老的辣,我看也未必就比不上你了。”
  林忠明微微一惊,正要说话,因他只能趴着,侧着的脸看不到林老太爷,林老太爷便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摆摆手:“别多思多想,你现在最是要静心养病,早点好起来,否则,你让你媳妇怎么办?你儿子怎么办?别忘了云儿今年要科举,你且得好好活着养好身子,当一当举人进士的阿爹。别说话,闭上眼歇着。”
  他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走一边甩着手:“放心吧,放心吧!”
 
 
第40章 太爷
  林老太爷林老太太住在林家大宅三进九明堂的最后一进, 便是在林忠明院子的后面一进,整座林家大宅的左侧统由一条拱脊大长廊串连着,三进院子从正房穿过左天井或是从每进的院口出处往左走,便是拱脊大长廊。后来为次子三次所建的两进四明堂也是如此结构。
  所以林老太爷只要林忠明正房左侧走过通道, 再沿着拱脊长廊往后走上几十米, 便到了自家院子。
  他却不想这么快便回去, 可以想见一回去,就要听老妻的哭骂絮叨。唉, 老太婆越发的老糊涂,说话做事没个章法, 他解释也好、喝斥也好, 她甚也不听, 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 完全充耳不闻。他年纪也大了, 一遍一遍说了跟没说一样, 人也累心也累,只盼着眼不见心不烦, 躲些清静。
  可是今儿的祸事,还不是自己这么些年嫌烦嫌烦,躲清静躲出来的?林老太爷心情低落地颓丧自嘲,今日林志明终是进了知府大牢,老太太定然夜不能寐, 哭骂个通宵也是有的,于是他也定然无法安睡——虽然他本也睡不着, 他的心到现在还紧紧地绷着痛,吸一口气都是痛的,大儿……次子……他就不难过么?那也是他的儿子啊,从一个肉团子到牙牙学语到嬉戏玩闹到渐渐长成,商户人家哪有抱孙不抱子的说法,一个一个都是他抱大的,他不难过么?可是耳边那不间断的絮叨啊……
  太累了,太伤了,今儿这一天,他已经老了十年,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说了。他只想静一静,只想静一静。
  慢慢的,他佝偻着背,漫无目的地往后园子里走去。
  夜已经很深,长廊上、园子里的灯笼都已经点燃起来了,有夜风时而吹过,灯笼悠悠地晃动,倒显得天上的一钩弯月和满天星子不那么亮了,后院园子里在夜色里变得像是一望无际,处处是萌发了新芽的草木清香。春风过处,扬柳垂枝拂面,果然是吹面不寒扬柳风,扬柳嫩绿的初叶在灯笼的光线下都能看到,远远望去,也能看到地上绿草小花星星点点,再望到远处,星光月色下,夜风阵阵吹得远处的湖面荡漾着波纹。各种花卉也都抽枝发芽,近处有光,便能看得清楚有几株杜鹃花已经绽开了小小的几朵,再过一个月,这一丛丛的各处淘换来的不同色杜鹃花,争奇斗艳,会开遍这园子一角,美得紧呢。
  在灯笼的照明下,林老太爷慢慢地行着,他退下来这些年大多时间都花在这座几十亩的后园子里,整个园子虽大,他却连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那近着宅子的几座小假山是他和几个仆人找来或是买来的奇石叠垒的,边上的老根雕也是他四处寻来的,山坡那边北墙的那片竹林今年挖了不少冬笋春笋,也该叫人疏一疏了,前年九月自洛阳移来的牡丹芍药去年要养养都没有开花,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开?
  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明明如今,大儿瘫在床上,二儿锁在牢里,一下子整个家便像完全变了个样了,他却还在想着牡丹芍药还能不能开!他是真的老了,老得心都钝了。
  林老太爷摇摇头,逛了这么一大圈,月上中天,终于也是累了,走不动了,老了,他慢慢地往回走。
  日后,不得闲了。
  走到后园子出口附近,因为真的是很累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绕着宅子两侧的花园回去,而是穿过月洞门,沿着次子三子所居的两进宅子的一侧拱脊长廊往前走。
  正慢慢地走着,却听得一墙之隔的天井里三子林季明的声音:“你不是听见了?大夫说大哥不会好了!”
  三儿媳李氏漫不经心的声音:“听见了又怎么样,那可是你大哥,他好不了,你又能有什么好?”
  林季明道:“我当然不能有什么好,那也总比二哥好,我就说,别急着要家产要钱权,他偏说他儿子一年年大了,总不能什么也摸不着,回头就更没有好处了。这下子他一辈子都没好处了。”声音里带了笑意。
  林老太爷禁不住停住了脚步,他真的不想听,一点也不想听,他想拔足离开,权当什么也没听见,可是一双脚像被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一颗老心慢慢地、慢慢地缩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
  却听得李氏冷笑一声:“你又笑什么?他什么也没了,就有你的?”
  林季明笑道:“大哥可是一手掌着全家的钱权呢,一整个林家都在他手里,他一个人,一个人全管着!连个顶替的人都没有!可是现在他不能起了,家里的生意可不能停,现下谁能撑起这个担子?那定是要老爷子出山了,老爷子出山能解一时忧,可是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撑不了几年,这几年他必然也要选下一代继承人,二哥的两个嫡儿子都不成器,庶子就更不用讲了,就算成器吕氏也不肯让他出头。所以啊,不用争不用抢,自然就落到了咱们这一房。”
  李氏半晌没吭声,林季明安慰她:“珏儿和璜儿虽不是你生的,可也得尊你一声母亲,无论老爷子挑了哪一个,也都是咱们瑶儿的依靠,那可是整幅家产,你可别学吕氏。”
  李氏忽地又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大的心,三房子孙,吃的用的花的,平日也没什么分别,谁也不曾克扣了咱们。到日后,老爷子的心不是铁打的,就算有偏颇,也少不了咱们这一份,我也不多要,瑶儿有副好嫁妆便心满意足;再说就算没有老爷子,大哥也不是个吃独食的。你想要整幅家产?你也不想想就凭你、凭你那两个儿子,有没有这个能耐!先前管几个小铺子也能管得喝西北风的不是你?可算了吧,回头别害得一家子都吃西北风去。”
  林季明急了,声音便有些响:“你别老眼光看人!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当年我不就是年纪小不懂事吗?现如今我跟着老爷子好生学,就算不比大哥是童子功,那也足够了!我的脑子也差不了大哥多少啊,再说,还有珏儿璜儿不是?”
  李氏呸了一声:“珏儿璜儿?要是当用,大哥几年前怎不挑了去?”
  林季明一声笑:“你又糊涂,大哥当然要挑自己儿子啊!”
  李氏嘲笑道:“你可别胡说八道了,要不是没办法,大哥会让鹏哥儿弃学?你是真不知道还是真不关心,鹏哥儿进学才多少时间,都能和云哥儿谈论文章了!大哥那两儿子都是进学的料子,士农工商,林家自上而下,从祖上到老爷子到大哥多盼着改换门庭呢!要不是二房三房的侄子们实在不得用,公公和大哥舍得让鹏哥儿弃学?真当人家在乎这点当家的钱权呢!你可别那么大脸了!
  “话说回来,林季明,大哥才病了不到一天呢,从小到大他怎么照看你的你忘了我可没忘,你这么着,也不怕人心寒!”
  林季明本来还气定神闲地笑着说话,被李氏这一挤兑,顿时气急败坏:“你这娘们好赖不分,什么话都被你说得恁的难听,我哪有不记大哥的情,二哥竟日想着争家产,我可一声没吭。这不是,赶上了吗?那赶上了的好处我想想也不成?你处处帮着大哥说话,你可是三房的主妇!一点没有自觉!还心寒,有什么心寒,谁心寒!”
  李氏气道:“我心寒!你当我愿意当你这三房主妇!一房男人都不像个男人样,可算了吧!”
  林季明伸手要拉李氏,李氏似是用力挣了开来,一声裂帛声响,李氏恨恨地道:“你走开!”
  脚步声渐渐离去,林季明骂道:“蠢婆娘,还真当我稀罕了你!”骂了几声,也跟着走开。
  过了许久,林老太爷紧握的双拳才慢慢松开,绷紧了靠在长廊柱子的身子僵直地坐了下来,心下不断苦笑,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这家里,竟早已离了心。三个儿子,有两个是不成器的,却还要心比天高。家产!林老太爷冷笑连连。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站了起来,快步回到自己的院子,吩咐贴身老仆林甫明日一早便要叫几个家中健妇与体健的男仆过来,之后进了厅堂左侧的正房卧房。
 
 
第41章 训妻
  林老太太正坐在床上垂泪, 一见到他便夺过身边丫头的茶盏扔了过来,怒道:“你个老头子又死去了哪里?大儿那里没有,前院也没有,到处找你不着!现在家中这个光景, 你还有闲情到处逛你那园子?你给我说说, 大媳妇她是要翻了天是不是?她是秀才家女儿, 她是官家女儿,那也是林家媳妇, 是我林家的人,要守林家的规矩, 听林家长辈的话, 哪里就能由着她作贱林家儿郎?读书人家就是这般教女儿的?讲到天下去也没这个道理, 连公婆的话都不听, 竟把小叔子送进大牢!这般忤逆不孝就该跪祠堂去!沉了塘去!我的二儿啊, 我的……”
  林老太爷疲惫地看着地上打碎的茶盏, 淡淡地打断她:“你有本事就去让她跪祠堂去,让她沉塘去, 我是没这个本事。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府,别说是咱们家没理,就算是咱们家占了理,在官府面前也没有个说理处!你如今当老封君当长久了,在家享福享惯了, 不必再出去应对,是忘了从前怎样向人低三下四了吧?你还真当自己是人人拍马屁敬重的老封君了?咱们是商户人家!商户!百年商户!商户是有钱, 可那钱,能顶什么?在人家面前,甚都不是!送到官老爷面前官老爷还嫌有铜臭味呢!要是肯收下来那还是给了面子呢!你是真忘了还是假忘了?要不要让你去官府官老爷面前去醒醒神,看你这个老封君有几分脸面,认认商户人家能有多大的脸?!从前人给你几分笑脸到底是给谁的脸面!”
  这话说得刻薄,林老太爷平素虽然也会喝斥她让她少絮叨,却从来不曾有这般不留情面的刻薄,几乎将她一张脸皮都揭了下来,林老太太这些年来是糊涂,可也并不净只糊涂,她被骂得怔住,林老太爷不等她回过神来,接着说:“早点歇着吧,明儿我要早起。”
  林老太太一听,也顾不得置气了,忙道:“早起作什么?去知府衙门接二儿去?”
  林老太爷冷冷地说:“想接二儿回来,你先好好去想想怎么让大媳妇松口!跪祠堂沉塘这些话说出来是不会让大媳妇松口的!”
  他看着老妻的脸色发涨,被自己说得终于委屈了起来,才叹了口气:“我明儿使人开库房,搬些家什到右边那两间房去,以后我就住那边。忠儿现在不能理事,我且先把他手上的事接了过来,以后要早起晚睡,分开住着,也省得扰了你。”
  林老太太失声道:“怎么的,你要出山?”
  林老太爷拍桌怒道:“那你说怎么办?家里除了大儿,个个都是废物!”
  林老太太见林老太爷发了真火,拍桌子将茶盏也震得掉在了地上,心中虽然嘀咕,也立刻闭上了嘴,示意丫头收拾了地上的碎茶盏,伺候老爷子歇下。
  只是到底心中牵挂牢中的次子林志明,又想到长子的情况,一时愤恨一时伤心一时怨怒,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林老太爷听着枕畔老伴儿压低了声音的抽泣,本来也睡不着,更是无奈,心口亦是一阵一阵地疼痛,想着林忠明从此瘫痪在床再也不能站得起来,怕是以后连坐起来也是困难,而两夫妻尚不到四十,林忠明对妻子的用心是谁都看得出来的,人非草木,如今这般,大媳妇心中怎么能不苦楚难当,不叫她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家里如何停当得了,再则林志明好吃懒做也罢了,竟为了争家产将兄长致残,就算是无意那也是应该狠狠受些教训。
  至于这教训该受到何等程度,林老太爷在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他也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想必大媳妇也不至于要林志明的一条命,既如此,也只能狠狠心肠,由得他去了。
  至于适才听到的林季明的那些话,林老太爷只觉心中是一层层的难过再添上一层难过,已经不觉得有太大的伤心了,只是,只是教他灰心罢了。若是要让自己好过些,便只得安慰自己龙生九子各各不同,子不教纵有父之过,此时也不是忏悔的时候,大儿这么多年来辛辛苦苦努力得来的家当,他得替他守着,替两个孙儿守着。他还有两个孙儿,芝兰玉树、聪慧能干的好孙儿,林家,别人都靠不住啦,只能靠他们了。他得替他们守着这份家业,做他们的后盾和靠山。
  但是林季明有一句话说得也是对的,他必然要安排一个接班人的。
  二儿子林志明有嫡子两个,庶子一个,庶女两个,商户人家其实嫡庶极不分明,当年林忠明选继任者的时候,他们年纪尚小,也不是没考虑过选侄子们,但吕氏极是疼爱亲生儿子,说是要等儿子长大些才能跟着林忠明行商,至于庶子却是闹着不许林忠明选……有嫡子在,让庶子当家?她可不肯。然而那两个嫡子如今一个叫两夫妇养得只知玩乐享受,虽然才十三岁,却是个不知天高地厚、胆子大到天边去、有银子在手先花个痛快再说的性子,完完全全像足了他的父亲,估摸着你要是敢把家中生意交给他,他就有胆量天天花天酒地花个净光;另一个呢,才九岁,聪明是有的,却是这聪明该当用狡狯来形容,小小年纪对仆人便近于狠戾,对长辈同辈当面背后两张面孔。至于庶子,早被吕氏养成个唯唯诺诺的样子,旁人大声说话都能吓一跳。
  而且就算得用,林老爷子摇摇头,大媳妇也不会答应,林志明重伤了她的夫君,反倒栽培了他的儿子做下一任当家?怕不是担心林家从此不乱吧?林家的当家人是必须无条件支持林展云林展鹏的啊!他脑子坏了才选他们!
  倒是要庆幸反正不得用,省了些事。
  三儿子林季明只有两个庶子,一个嫡女,林忠明当年也想过要从这两个庶子中选一个,若是带到身边用心教导倒也是一个好办法,林季明是千肯万肯,他不行,他儿子能当家不是一样吃香喝辣?到时候还不是能横着走!却是两个庶子的姨娘先争了起来,大打出手不算,争到后来跑到李氏面前耀武扬威摔碗扔杯来了,气得李氏抱着唯一的女儿回了娘家,林忠明便断然罢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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